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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上瞭公交車,陳瑤還在問那個穿白旗袍的是誰。我說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名字。“呵呵,不認識她沖你笑啥?那叫一個甜喲,發神經呢?”路兩道的樓盤鱗次櫛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黃色的塔吊襯托下像是什麼軍事掩體。陽光和風把破爛不堪的紅色條幅扯得四下飛舞——上面光溜溜的,一個字都沒剩下。我撤回目光,在陳瑤大腿上捏瞭一把:“就一選修課老師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一個名字,那隻能是“白毛衣”瞭。剛從校門口出來,我們就碰到瞭白毛衣。當然,這天氣,除非為瞭捂蛆,沒人會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繡的白旗袍。唯一的區別是後者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這個小巧玲瓏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她踏著大學城北街的柳蔭娉婷而來,高聳的乳峰在徐徐跳躍中為眼下肥胖臃腫的午後註入瞭一支難得的強心劑。於是懨懨的小販們都睜大瞭眼,於是熱風撩起她的衣擺露出瞭半截大白腿,於是我下意識地瞥瞭一眼。然後她就沖我笑瞭笑。當那杏眼櫻唇在樹蔭下閃動開來,我才得以確認白旗袍就是白毛衣。我也隻好沖她笑瞭笑。我猶豫著是否該點點頭,乃至打個招呼。但陳瑤開口瞭。她搗我一肘,說:“喲,眼都直瞭。”如此一來,我也不好表示什麼瞭。反倒是與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掃瞭我一眼,他停下腳步,問:“這就回去?”白毛衣沒回應,甚至沒有任何停頓。擦肩而過時,她的尖頭白高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響,猶如滾燙夏日裡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見白毛衣時,她就在跳舞。正是那個被三千張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我沿著跑道猛沖瞭好幾圈。起初還照顧著腳下的拖鞋,後來索性把它們穿到瞭手上。淡薄的燈光和縹緲的月光交相輝映,我跑起來肯定像隻瘋狂的螳螂。而等我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東北對角線往外走時,網球場裡的拉丁舞曲就越發悠揚瞭。遠遠望去,鐵絲網外人頭攢動,叢叢黑影拉得老長,宛若突然冒出的大型熱帶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過籃球場,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臨時舞場踱去。當晚四盞路燈齊開,以至於現場亮得有點誇張。二十來對男女埋在熱情洋溢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動或靜。若幹女性朋友還要時不時地甩甩腦袋,扭扭屁股,我隻能將其理解為洋相盡出。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對男女合著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襲緊身瑜伽裝扮,黑T白褲,曲線畢露。男的——抱歉,我為什麼要註意一個男的呢?與周遭所有庸俗的目光一樣,緊盯著女人我已十分吃力。畢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有。真的很狂放,女人繞著男伴旋轉、騰挪、扭動,婀娜多姿,翩若驚鴻。乳房在跳躍,圓臀在顫抖,柳腰水蛇般靈巧。當她夾著男人大腿抖動起屁股時,理所當然,群眾們吹響瞭色情的口哨。毫無辦法,除瞭打飛機,我們也隻能借助於此來表達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卻不以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著堅定而妖嬈的步調,柔韌的胴體在音樂中流淌得越發恣意。初夏的晚風亮如白晝,頭頂的飛蛾、腳下的陰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軟的溝壑,一切都纖毫畢現。一曲結束,掌聲雷動中,女人微笑著鞠瞭一躬。我這才發現這具青春而豐韻的肉體屬於我的藝術賞析課老師。她沖場中的男女拍拍手,說:“來來來,再走一遍,麻利點兒都!”環顧四周後,我終於在眾人身後的西南角瞥見瞭一個橫幅,上書:bachata推廣會。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當然是來自於選修課同學的八卦。據他說,這位沈老師可大有來頭,乃是藝術學院數一數二的頭頭。如此人物,居然面對全校開選修課,“真是我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賞心悅目,至於福不福吧,我個人還是更傾向於跑操場上拍會兒皮球。不過選修課也沒幾節,按兩周一節算,一學期也就十二課時。而藝術賞析課,妙就妙在“賞析”二字,沒有系統理論限制,就像小朋友看連環畫,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歡草船借箭,那自然津津有味;你若鐘情於小兵張嘎,難保不如坐針氈。過去的兩節課對我來說可謂冰火兩重天。先是約翰凱奇的實驗音樂和血腥國王的前衛搖滾,她甚至放瞭一段凱奇1972年的紀錄片——此視頻資料著實珍貴,即便看不懂,我也難掩那奔騰而出的莫名興奮;後是文藝復興和古典藝術,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義和新舊印象派,除瞭埋頭大睡,我也無事可做。於是白毛衣便把我叫瞭起來。一片哄笑中,她說:“有些同學愛睡覺,那也沒法子。但你不能老睡,這課間也跑出去活動活動,上課再睡也不遲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該作何反應。正如此刻,陳瑤翻瞭個白眼:“你倒是個香餑餑,連選修課老師都認識你。”我唯一的反應就是在她的大腿上捶瞭一把。“見瞭令堂該說點啥呢?”好半會兒陳瑤又扭過臉來。我翻翻眼皮,沒搭理她。“你說咱們能趕上看戲吧?”這下就有點嬉皮笑臉瞭。我故作深沉地嘆瞭口氣,一副很幽默的樣子。MTV肯定欠我個喜劇表演獎。

  其實上周四母親就說要來,依舊是評劇學校的事,得到教育廳備案還是怎麼著。結果不瞭瞭之——在二號教學樓前潮湧的人流中,她打電話來說有事,“去不瞭瞭”。就那一剎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瞭口氣。也多虧瞭老賀的論文和NBA,不然這一周還真不知道怎麼捱過去。上周二晚上在大學城的Livehouse搞瞭場演出,沒兩首——甚至不等大波興奮起來——那把墨芬6200就斷瞭弦。熬到一曲結束,老板給找瞭把琴,高級貨,Gibson的Firebird。太高級瞭,以至於我拿到手裡滑溜溜的,就像腳上套瞭雙大碼鞋,怎麼搞怎麼別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調瞭十來分鐘音,仍是差強人意。臺下的傻逼們蹦蹦跳跳,我汗水洶湧,動作呆滯,一股氣流在胃裡龍騰虎躍,險些奔將而出。兩首過後,我扔瞭琴,說不玩瞭。如你所料,早對我橫眉冷目的大波差點撲上來咬斷我的狗腿。我甚至給王偉超打瞭個電話。一通逼逼屌屌後,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們廠長一般呆在平陽還是平海。“狗屁廠長,平鋼集團啊,人那是董事長兼黨組書記!”呆逼一番吐槽,然後問,“你問這個幹啥?”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攢瞭個借口,不等撂出去,王偉超就給出瞭答案。他說不知道!是的,他是這麼說的。沉吟片刻後,呆逼又說:“陳建業嘛,除瞭職工大會,我們哪見過啊!平陽他當然有不少產業,養幾屋子小蜜沒問題,這事兒吧,還得聽我們組長老黃給你噴,那叫一個,啊,酒池肉林啊。”對酒池肉林我沒什麼興趣,就想掛電話。但王偉超叫住我說:“你個逼是不是遇事兒想送禮啊?”我說:“送你媽個逼!”我實在太粗暴瞭,有時候難免矯情。

  平陽大劇院位於東北角的新行政區,坐公交車恰好一個鐘頭。在平陽呆瞭兩年,這個屢屢見諸報端和熒屏的建築物我還是第一次見。令人驚訝的是它的實景居然和照片一樣醜,遠看就像個傾斜的葫蘆。我的審美並不反對建築物具有葫蘆的外觀,但為啥要傾斜呢,我有點搞不懂。據老賀說,此劇院同樣出自園林學院前院長郭晟之手,完工於1997年。原本叫什麼香港劇院,沒建成就改成瞭現在這名兒。老實說,這“大”字還真是神來之筆,在文化上起到瞭一種壯陽的作用,以至於此時此刻我真怕它會噴點什麼東西出來。榮幸的是,在這兒也能看到平陽大廈——當然,多虧陳瑤指點。她說:“嘖,平陽大廈。”我說:“那就是平陽大廈啊。”這不廢話嘛,那個在驕陽下銀光閃閃高達二百來米的巨型陽具除瞭平陽大廈還能是什麼呢?而平陽大廈裡還有個平陽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舊是個“大”,令人無語。劇院小廣場倒是綠化得不錯,種瞭些叫不出名兒的闊葉樹,這時節竟已有知瞭聒噪不止。緊貼著葫蘆底部剜瞭個淺水池,二十來個噴頭羊癲瘋似地突個沒完沒瞭。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邊,《花為媒新編》有三場,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廳,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劇廳。這個新編劇貌似反響不錯,好幾傢地方報紙都有評論。昨天中午買煙時我瞄瞭一眼,省都市報文化副版的頭條就是《之經典再創新》——不可避免地,捧得有點過火,什麼“立足經典,探尋時代精神”,太“大”瞭些。就這功夫,母親打葫蘆後面冒瞭出來,老遠就沖我們招手。她穿瞭件米色蕾絲罩衫,下身束一條靛色過膝長裙,一朵大牡丹花嬌艷欲滴。當頭第一句,她笑吟吟地問:“你倆看戲不?”

  看戲就免瞭,聽聽即可,畢竟演出已過大半。在母親帶領下,一通七拐八繞後,我們總算抵達瞭多功能廳的後臺。劇團裡的老熟人都在,候場的候場,換妝的換妝,老油條們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輕們反倒青澀漸褪,越發潑辣起來。既然我的女朋友來瞭,那自然前臺後臺都是一場戲。等滿面通紅地被母親領進休息室,陳瑤偷偷掐瞭我一把。母親眨眨眼:“早提醒你倆看戲不,還不樂意,聽話不聽音的下場。”有半個多小時吧,我倆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時有人在門口支條縫,往裡窺兩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臺的唱腔清晰入耳,隻是多瞭層模糊的厚重感,給原本歡歡慶慶的喜劇平添瞭幾分哀怨。五姑娘舌戰張氏夫婦和阮媽的一場戲直聽得人渾身發抖,她唱道:“喜結連理固然好,嫁雞隨雞怨誰人?”這就是新編所謂之“新”瞭,背景不變,主要人物關系與精神內核卻已不可同日而語。結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張五可追求她的賈俊英,舊人舊歡,新人新歡,皆大歡喜。令我意外的是張鳳棠居然扮演阮媽,唱功沒問題,但在形象上實在有點顛覆經典瞭。全體劇組人員謝幕時,整個後臺隻剩下我和陳瑤。她吐吐舌頭,表示這戲聽著還挺有意思。我說你這可是後知後覺啊。正待撂兩句補刀,外面響起一連串不緊不慢的嗒嗒聲,慵懶得令人牙根發癢。很快,休息室的門就被推開。來人“呀”瞭一聲,馬上就笑瞭:“林林來瞭呀,小美女都帶來瞭,快來來來,讓老姨好好瞅瞅!”我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牛秀琴,不由整個人都愣瞭愣。

  待演員們卸妝更衣完畢,天已擦黑。這期間陳瑤被牛秀琴炸瞭個外焦裡嫩。走出劇院大門時,她長舒瞭口氣,頗有幾分擺脫老妖婆魔爪的艱辛與慶幸。其實她給我使瞭好幾次眼色,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一扭頭就會瞥見牛秀琴雪白的大奶。後者裹瞭件低胸緊身短裙,領結與胸口間連著一抹透明黑絲,半截乳溝清晰可見。裙子的顏色更是古怪,斑斑點點的,像是印象派畫傢扔掉的舊畫佈。哪怕見識短淺,我也清楚這種在大眾審美裡越古怪的東西,價格越是不菲。時尚界就是這麼下作,毫無辦法。而母親一直在忙活,又是幫卸妝,又是搬道具,至今沒和我說過兩句話。直到剛剛,她才喊我吃飯,又叮囑陳瑤別落東西。晚餐訂在附近的一傢川菜館,據我老姨說,“它傢的海鮮燒烤很厲害”。雖然搞不懂為啥川菜館最拿手的是海鮮燒烤,我們還是點瞭海鮮燒烤。二十來號人,一包間,三桌。與我們同桌的除瞭鄭向東、牛秀琴,還有團裡的兩位老藝術傢——也沒多老,姥爺的師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團,後來和鄭向東一起進瞭文化館,當年母親請他們出山可是費瞭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陽某錄像廳突發火災,死傷四五十人(民間流傳已過百,沒準你也記得,舉國轟動的大新聞,足夠人們興奮仨倆月)。國務院發文件,加強營業場所整頓,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嚴格娛樂業運營審批。所謂“嚴格”,翻譯成老百姓能聽懂的話就是:一般情況下,一律暫停各類資格證的發放。後來我知道,演出團體執照需向文化局申請,經紀機構執照需向文化廳申請。以火災為界,之前是耗時,之後幾乎是耗命。盡管奶奶早早祭出瞭牛秀琴,前前後後還是碾瞭好幾個月。那陣母親四處奔波,卻乏有收獲,回到傢還得“不聽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棄。隻是這“演出合同、銀行貸款都是小事兒”,“砸瞭人傢的鐵飯碗實在不好交代”。某種程度上講,沒有這幾位評劇界老前輩,就沒有鳳舞劇團。

  第一茬生蠔上架時,牛秀琴建議母親講幾句,“反響這麼熱烈,咱們也是旗開得勝嘛”。我搞不懂“咱們”是啥意思,這位老姨就是話多,自打坐下,一對豐唇就沒消停過,哪怕是對著鏡子撥弄她那大波浪卷時。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左手邊,不需要什麼特殊舉動,大奶也會自動跑我眼裡來。可以說,我,作為一道屏障,犧牲瞭自己,保護瞭陳瑤。母親沒接茬,朝另外兩桌看瞭看後,笑著搗瞭搗身旁的小鄭:“你來吧。”我以為小鄭會客套幾句,然而並沒有。隨著“那我來?”輕輕落地,他人已站瞭起來。“同志們哪,”攏瞭攏油光發亮的頭發,鄭向東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安靜下來才開始瞭他的演講,“同志們哪,這跑劇團呢,擱舊社會就是雜把式,啊,戲子低賤,下九流,比之底層勞動人民都不如。到瞭新社會,經過戲改嘞,有成就,也有失誤,啊,我呢,經歷過劇團的輝煌,也經歷過劇團的,啊——”他想找詞兒,遺憾的是攏瞭好幾次頭發也沒找著,於是不瞭瞭之:“我是真希望咱們這個文化形式能夠發揚光大,傳承下去,啊,這點跟在座的各位一樣。大傢共勉吧,這次演出很好!最後嘞,感謝文體局對咱們評劇事業的支持!”對小鄭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老這幾句把張嶺話、平海話、普通話糅得爐火純青。隻是“感謝文體局”時,他不是盯著牛秀琴,而是不遠嘶嘶作響的生蠔。當然,掌聲雷動。牛秀琴伸個大拇指說:“鄭哥講得好。”小鄭笑瞭笑——搞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那弧度有點僵硬:“你不來兩句?”

  “算瞭吧,”牛秀琴擺擺手,但還是攏攏流蘇坎肩,站瞭起來,“大傢吃好喝好,睡個好覺,明兒個呢,鼓足幹勁,到大舞臺上讓平陽人開開眼!”這麼說著,她端起酒杯:“來來來,都滿上,幹瞭這杯!也多虧咱們團長領導有方!”大傢都站瞭起來,我也隻好站瞭起來。母親淺笑嫣然,陳瑤則小臉憋得夠嗆。

  幾杯酒下肚,鄭向東話就多瞭起來,嘮嘮叨叨地講平陽大劇院的音響系統怎麼怎麼好,過去老縣城的戲臺又如何如何。老實說,挺有意思。於是我就發表瞭下個人意見,搞得小鄭直呼我懂行。他甚至問我是哪個學校的,讀啥專業——同樣的問題也作用到瞭陳瑤身上。兩位老藝術傢話倒不多,也就跟陳瑤侃瞭幾句,誇她長得俊,完瞭委婉地表示“不來碗湯水面,胃怕是受不瞭”。牛秀琴吃得不多,卻一個勁地鼓勵我多吃點。她說她正減肥,不然可不會跟誰客氣。這麼說著,秀琴老姨翹起二郎腿,短裙便縮到瞭大腿根。我親姨坐在隔壁桌,右手側的男人果然是個驢臉。時不時地,她要扭著身子和陳瑤說幾句,老生常談的長輩關愛。當我起身送肉遞酒時,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用高分貝的聲音“悄悄”地說:“可以啊,林林。”滿堂大笑中,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瞧見張鳳棠沒有化妝的臉。母親應該很高興,臉蛋都紅撲撲的。除瞭招呼大傢吃飯,她的註意力始終放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瞭、觀眾反響瞭、失誤瞭等等不一而足。交談對象嘛,自然是她的師兄和師叔。偶有兩次撞進那雙水汽蒙蒙的眼眸時,母親都挑挑眉,沖我身旁的陳瑤努瞭努嘴。後來我起身派發小龍蝦,《寄印傳奇》突然響起。很模糊,像是什麼動物的嗚咽。再回到座位上,母親已經走瞭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兇,嚷嚷著要跟我碰杯。推辭不過,我隻好滿足瞭她。她問我在學校都幹點啥,是不是很無聊。我說就瞎玩唄。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來瞭一巴掌:“瞎玩?你媽交學費就是讓你去玩的?”她撐著下巴,豐腴的臉蛋似笑非笑地揚瞭揚,耳垂的墨綠吊墜晶瑩剔透。就這一瞬間,我發現她脖子右側的領結邊緣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而腥鮮的空氣中,我心裡猛然咯噔瞭一下。

  起身時,陳瑤問我去哪,我說上廁所。走廊裡杵著幾個閑人,樓下大廳人聲鼎沸。然而沒有母親的影子。我沿著走廊往東踱瞭兩步,偶一轉身,卻發現她打西側樓道冒瞭出來。緊繃而尖削的燈光下,母親款步姍姍,搖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從裙子上蹦下來。她問我咋跑出來瞭。我說上個廁所啊,憋死瞭。她笑著捶我一下,怪我這麼大瞭沒個正行。就在母親要進門時,我叫住瞭她,表示需要借手機一用。她說:“你的呢?”我說:“沒電瞭唄。”母親皺皺眉,就把V60遞瞭過來。她說:“別亂打,不然給媽交話費!”

  等母親進去好一會兒,我才打開瞭翻蓋。不遠一個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仿佛世間所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都會在他那小瞇縫眼裡暴露於無形。我隻好捋捋手機吊墜,以同樣的目光回敬瞭過去。胖子愣愣,嘟囔兩聲就撇過瞭臉。131當然有新通話記錄,從上上個周日到今天攏共多瞭五條,最新的,就是剛剛——5分鐘前。其中有一條是本機主叫,最長通話時間則在上周三下午,將近25分鐘。短信一條沒有,興許是母親刪瞭呢?我埋著腦袋,把鍵盤按得劈啪作響。也不知哪來的風,火紅的玉石鳳凰抖個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說不好是油、燒烤醬還是自己的汗。正是此時,一襲馥鬱撲鼻,我肩膀給人重重拍瞭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險些坐到地上。

  “幹啥呢,”牛秀琴雙手抱胸,笑吟吟地盯著我,“該不是在偷翻你媽手機吧?嘿你個小毛孩,讓老姨給逮著瞭吧?”搞不好為什麼,她整個人如同泡發的鮑魚,珠圓玉潤。我吸吸鼻子,隻覺得眼前的乳溝正以驚人的速度膨脹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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