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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似乎直到進瞭小區母親才想起陳瑤,她問我咋一個人回來瞭。說這話時,她撇過臉來,嘴角總算蕩開一抹柔和的弧度。大概是沒怎麼化妝,母親臉色有些蒼白,右眼坡甚至略顯浮腫,隻有塗瞭裸色唇膏的雙唇亮晶晶的,生動依舊。她暢懷穿瞭件中長款黑羽絨,難得地紮瞭個馬尾——潦草,卻一如記憶中那樣一絲不茍,你能看到光潔的額頭上方因緊繃而發白的頭皮。然而說不上為什麼,這種緊繃讓我沒由來地心生警惕,一時竟無言以對。「咋瞭?」母親找著車位,也不看我,「吵架瞭?」

  「哪能啊。」我下意識地揉揉眼,從鼻孔裡響亮地噴出一口氣。

  母親嗯瞭聲,也沒細問。甚至她有沒有「嗯」,我都說不好。這讓我頗感意外,準備好的長篇說辭瞬間變得荒唐可笑。直到熄瞭火,她才扭臉沖我笑瞭笑。已近正午,蟹黃般黏稠的陽光透過茶色玻璃變成瞭淡寡的魚肚白。在這種皺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過的光線中,連母親的笑都變得淡寡起來。於是唇瓣上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瞭幾分暗淡。

  其實這一路上,母親攏共也沒笑幾次。第一次是住長途站大門口,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著,見我出來便招瞭招手;第二次是駛上瞭環城路,我問她生日禮物收到沒,她笑笑說都戴兩天瞭,末瞭誇我眼光還不賴。後兩次如你所見。甚至——我突然意識到,除瞭談到奶奶的病情和接瞭兩通電話外,她的話也不多。當我那些省城大學裡稀奇古怪而又故作誇張的見聞潮水般湧出時,母親也隻是嗯瞭幾聲,像是托塔天王擺開瞭架勢,風風雨雨無異於屎尿口水。「咋瞭?」我挺挺脊梁,終於問道。

  「啊?」母親攏攏耳畔並不存在的發絲,隨即笑瞭笑,「沒咋啊,你說說你,放個假連床單被罩也不捎回來,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這麼說著,她剜瞭我一眼。這是2004年的最後一天,晴,多雲,攝氏零下十六度。

  至於陳瑤,誰也沒料到為災區獻愛心引發的冷戰會一連持續好幾天。可怕的是,我樂於這樣。倒不是說鄙人心理變態,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發展吧。最起碼,在北國漫無盡頭的冬日裡,這種莫名其妙的對峙為心緒不寧的我帶來瞭那麼一絲樂趣——好吧,歸根結底,還是心理變態。上次陳瑤來平海時,母親就約她元旦再來玩,這次聖誕節算是發出瞭正式邀請。去哪兒玩呢?平河灘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霧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瞭。我說,這逢年過節的,你們這第三產業可不忙得要死啊?母親說,一年這一次空還抽不出來?放心來吧。按她的計劃,是全傢出遊,包括整日與豬、魚作伴的父親。當然,很遺憾,奶奶被排除在外。術後兩周不到,她老就出瞭院,因為父母皆忙,隻好請瞭個護工。奶奶原本指望某位遠方表親來照顧她,如你所料,被母親殘忍地謝絕瞭。要我說,謝絕得好。

  如母親所說,父親在傢。確切說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我回來就說:「回來瞭。」這麼說著,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瞭兩步,然後——猛然立定不動瞭。他頭發亂糟糟的,像個老鴰窩。於是他就搔搔老鴰窩,笑笑說:「給你倒杯開水去。」

  我問奶奶呢。父親回頭「哦」瞭一聲,但還是母親搶先開口瞭,她站在地毯的東北角上,把鑰匙晃得叮當響:「睡著瞭吧,你不會看看去?」於是我就看看去。如她所說,確實睡著瞭,一如既往,頭發花白,但氣色不錯,發福的臉蛋在緊繃中容光煥發。這光澤,與幹枯的頭發、與周遭的氣味形成一種巨大反差。然而毫無辦法,冬天就是這樣,要麼忍受寒冷,要麼就得嘗嘗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著瞭吧?」母親脫去羽絨服,露出纖細腰身。

  我點點頭,然後不受控制地說:「屋裡悶。」

  母親扭身進瞭主臥,也不知聽到沒。父親還是坐在沙發上,左首茶幾上立著個保溫杯,正冒熱氣。於是我就在沙發上坐瞭下來。電視裡是什麼新年詩會,裝模作樣的,和小學語文課不相上下,老實說,我煩死瞭這套陳腔濫調。但父親看得極其認真。他右手托著下巴,時不時還要跟著念叨兩聲。老天在上。邊喝水,我邊和我親愛的爸爸聊瞭幾句。我問他今天沒去養豬場,他說沒。他問我冷不冷,我說就那樣。然後我倆就笑瞭起來。再然後似乎就沒話可說瞭,父親便自作主張地把奶奶的情況又通報瞭一遍。半杯熱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沖臥室揚瞭揚下巴。父親點瞭點頭。在我握住門把手時,他說:「昨兒個你媽剛把被子給你曬瞭曬。」

  等我打臥室出來,客廳裡竟沒瞭人。保溫茶杯還在,依舊冒著熱氣。父母臥室門戶緊閉,悄無聲息——起碼在朱軍令人作嘔的閹豬聲中,我沒能聽到任何響動。倚著沙發背欣賞瞭會兒聲情並茂的豬叫,我終究還是不甘心地換瞭幾個臺。遺憾的是今天沒播NBA,而是美國的一個什麼牛仔運動,挺搞笑的。沒兩分鐘,奶奶就在屋裡叫開瞭,她問我回來沒。等我現身於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醫療氣墊,抱怨再這麼躺下去真能把她給活活憋死。「唉呀媽呀,不行瞭,不行瞭!」她近乎掙紮著說。但沒有辦法,該憋還得憋,除非不想要腿。我問奶奶每天的康復功課都做瞭沒,她誠惶誠恐地表示做瞭,然後說護工太兇,「就跟那誰傢的兒媳婦一樣,真能把人吃嘍」。就這捏肩拍背的功夫,她的生活感悟機關槍一樣把我打成瞭個馬蜂窩。

  在奶奶酣暢淋漓之際,母親推門進來問她解手不。正爽著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沒空。母親笑笑,問我晌午想吃點啥。我說隨便,啥都行。她也沒說什麼,就那麼倚在門邊,雙手抱臂看瞭好一會兒。母親啥時候離開的,我也說不好,就像她的到來一樣,無聲無息。直到父母房間傳來說話聲,我才確切地意識到她已不在屋裡瞭。然而父母的說話聲有些大,也不能說「大」,應該是「吵」,你知道的,口氣有點沖,仿佛波浪拍打著礁石,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在節節攀升。我不得不趁奶奶說話的間隙豎起瞭耳朵。就這遲疑的當口,交談聲己變得激烈起來。父親說瞭句什麼就沒瞭音。母親的聲音卻越發高亢。隔著幾道墻,聲波呼嘯而來,毛茸茸的,龐大而又尖細。我心裡突然就「咯噔」瞭一下。真真切切,我聽到母親說:我還錯怪你瞭?奶奶顯然也覺察到瞭端倪,她梗著脖子,雙目圓睜——恕我直言,像個正在被電擊的嬰兒。「吵啥吵,」她揮舞著胳膊,「有啥話不能好好說?」也許是氣流受阻,奶奶聲音奶聲奶氣的,說不出的滑稽可笑。忍無可忍,我沖進瞭客廳。

  奇怪的是,「交談聲」並沒有清晰多少。或許他們在刻意壓制。但母親幹澀緊繃的嗓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傳瞭出來。

  「……不想聽你說這些!」

  「跟他說去!」

  「跟他說啊,跟我說幹啥?」

  「保證個屁啊保證?」

  父親的聲音嗡嗡嗡的,像個小功率電頻發射器,具體說瞭些什麼,壓根聽不清。我真懷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語。當然,這一點無關緊要,甚至父親有沒有說話都無關緊要。我站在客廳正中,埋伏於央視體育解說員不尷不尬的槍林彈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動半步。橘黃色的臥室木門上倒掛著個福字,紅黃相間,那是母親利用閑暇時間在辦公室一針一線勾出來的。此刻它輕輕擺動著短穗,仿佛被什麼驚擾瞭美夢。而陽光邁過露臺,在客廳南墻上癱下半個身子,於一片松軟中熠熠生輝。我一眼望過去就看到瞭藍天。很藍。雖然有大朵大朵的雲,依舊很藍。藍得令人驚嘆。就在這片松軟和清澈中,父親又說瞭句什麼,帶著股老牛喘氣般的犟勁兒。房間裡更安靜瞭。央視解說員索性結巴起來。「啥意思?」母親聲音輕輕的,像是剛打睡夢中醒來。

  父親沒吭聲。或者我們假設他沒吭聲。因為緊接著室內「嘭」地一聲脆響,宛若奏起瞭禮炮。與此同時,母親說:「啥意思嚴和平?」還是很輕,卻像是用盡瞭全部力氣,你一聽就知道。父親仍然沒吭聲。或者我們再次假設他沒吭聲。因為一番喘息的間隙,室內同時響起瞭很多「嘭」,也不光是「嘭」,興許摻雜著「咣當」、「啪」、「叮當」如此等等吧。像是搓麻將,或者下餃子,再或者坦克碾壓人群,一種規模效應,排山倒海的感覺。我盯著牛背上四仰八叉的鄉巴佬愣瞭好半晌。要說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他夫妻少。但劈劈啪啪摔東西在我印象裡不說沒有吧,也並不多見,起碼就我親眼目睹來說,是個零。等鄉巴佬終於在唏噓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時,我快步走向父母臥室,片刻後叩響瞭房門。很有禮貌。裡面立馬沒瞭音——興許有粗重的喘息,我也說不好。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良久,我聽到瞭母親的抽泣。輕巧,遲疑。像是雨後荷葉上的水珠,圓潤飽滿,誰也說不準它會在哪一陣風中滾下那麼一粒。

  我再次叩響瞭房門,粗魯瞭許多。這下連荷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豎起耳朵,裡面悄無聲息。我叫瞭聲媽,沒人應聲。我擰瞭擰把手,反鎖住瞭。我說爸,依舊沒人應聲。於是我就放棄瞭。面壁般,我呆立著,對著木門,對著輕輕晃動的倒「福」。我多想抽根煙啊。屋裡的兩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絕瞭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發現他們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過瞭多久,我捕捉到瞭父親的嘆氣聲,粗啞得像倒掛的肉豬喘出的最後一口氣。一陣嘩啦嘩啦響,母親飛快的腳步聲,持續瞭十幾秒後,鎖簧發出一聲愉悅的呻吟。門開瞭。母親拎著包沖瞭出來,臉頰通紅,面無表情。一溜風似地,她攜著一抹馨香從我面前飄過,令人手足無措。我往屋內瞄瞭一眼,沒看到父親,也沒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藉。母親在玄關口換鞋,先是屈膝彎腰,後來索性一屁股坐到瞭地上。她費力地往腳上套著靴子,任我喊瞭兩聲媽都無動於衷。我默默走過去,挨著她蹲瞭下來。我能看到那光潔的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水。我捉住瞭她的臂彎,然後是手。母親頓瞭一下,總算瞥瞭我一眼。那兩汪飽滿的湖水天旋地轉。她迅速低下頭,又把臉歪向右側,卻再次神經質地垂瞭下去。「不行瞭,不行瞭,」她說,「再這麼憋著真要把你媽憋死瞭。」這麼說著,眼淚就掉瞭下來。真的掉瞭下來,熱乎乎的,砸在我的手背上。從小到大,絕無僅有。我攥著那隻小手,用力吸瞭吸鼻子。

  半響我才問咋瞭。這時母親已在右胳膊上擦幹眼淚,順利地穿上瞭另一隻靴子。她悶聲不響地站起身來,抓住羽絨服就扭身去開大門。我隻好死死按在瞭門鎖上。母親垂著頭,輕輕說:「松開。」於是我就松瞭手。一股清冽的冷風襲來,我貪婪地喘瞭口氣。就這一剎那,我才瞥見父親站在身後,就在主臥門口一動不動,像棵生長多年的榆木。奶奶的聲音也適時地傳瞭過來,饑渴地灌進我失聰多年的耳朵。她說:「啥話不能好好說,啊,有啥話不能好好說?」拿腔捏調,抑揚頓挫,真真跟唱戲一樣。而我己顧不得這許多。在樓道裡我總算喊住瞭母親。她邊穿衣服邊往下奔,我吼瞭聲「到底咋瞭」,她才停瞭下來。「到底咋回事兒?」我攥住扶手,輕聲說。

  馬尾晃瞭晃,母親撇過臉來。是時,通過旋轉的樓梯口,伴著小孩的鬼叫,樓上傳來一嗓子空曠雄厚的女聲:「不吃飯是吧?不吃飯是吧? 一會兒喊餓我不打死你個屄崽子!」顯然母親也聽到瞭,她垂下眼皮,說:「問你爸去。」

  不可控制地,我猛一哆嗦。霎那間,蔣嬸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飛絲,頂樓門廊下幹枯的死蝙蝠,所有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從我胃裡翻湧上來。我不得不喘瞭幾口氣。而母親抬腳就走。我緊追兩步,問:「你去哪兒?」她好歹停瞭下來。隔著樓梯拐角,我越過母親腦袋盯著她身後白墻上的紅色污跡說:「別跟他一般見識。」是的,我是這麼說的。我也不搞懂為什麼要這麼說,它就這麼恰如其分地蹦瞭出來,我別無選擇。

  母親扭臉瞅瞭我半晌,最後拎瞭拎包說:「烏鴉別說豬黑。」

  在樓道裡呆瞭許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瞭傢。父親在客廳裡坐著,依舊是新年詩會,至於他老有沒有看進去我就說不好瞭。奶奶還在屋裡嘮叨,說瞭些什麼隻有老天爺知道。挨沙發坐瞭好一會兒,父親才問,你媽呢。我說不知道。於是話語權便又讓給瞭電視裡假模假式的主持人們。就這麼呆坐一陣,他問吃啥飯。搞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心頭火氣,嚯地站起身來說:「不吃,還吃個屁飯!」父親仰起臉吃驚地看瞭我一眼。雖然目光旋即就垂瞭下去,肢體卻好半晌才恢復瞭動作——他雙手下滑,在兩側褲袋上徒勞地摸瞭摸。猶豫瞭下,我把兜裡那半盒紅梅給他撂瞭過去。晌午悶瞭點咸米飯。在我印象中,這是除瞭炒雞蛋和下面條外父親唯一會做的飯。至於排骨和小牛肉,他說得請教請教小舅,上次學藝不精,這次還是不動為妙。午飯奶奶倒吃得挺香,當然,免不瞭要聽她老抱怨——「和平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幹嘛老惹人生氣?」

  「你媽啊,脾氣就是犟,我看(她)也是越長越大瞭。」

  「打是親罵是愛,哪有夫妻不吵架?孩兒都這麼大瞭,別太過就行!」

  飯後父親就回瞭小禮莊,臨走打電話叫來瞭護工。三十來歲一媳婦兒,不黑不白,瘦瘦高高的,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天知道奶奶哪來那麼大怨氣。我躲房間裡給母親打電話,一連好幾個都是關機。一覺醒來,她竟回瞭個電話過來。或者確切說,母親打電話攪渾瞭我零四年的最後一個午覺。直截瞭當,她說她有事兒去林城,剛到。具體是啥事兒,她沒說,我當然也沒敢問。之後就是沉默。良久,母親問中午吃啥飯。我如實回答。她又問護工來瞭吧,我說嗯。隨後,母親就掛瞭電話。她說:「掛瞭。」就是這樣。或許有那麼一兩秒,體內有種沖動驅使我說點什麼,但不等話出口,字字句句便煙消雲散。而天不知啥時候陰瞭下來,我盯著窗外觸不可及的灰影發瞭會兒呆,然後就打瞭個老嗝。如你所料,咸米飯有點不消化。

  當晚幾個呆逼聚瞭聚,酩酊大醉。不知怎麼,我們就談起瞭原始森林。有呆逼說:「國際霧凇節,牛逼啊,牛逼!」

  「國際霧凇節?」。王偉超哈哈大笑,火鍋裡的湯湯水水都要被顛得飛濺起來,「給你說,那雞巴玩意兒啊,保不齊是拿水槍亂呲出來的!」

  「靠,有可能!」有人贊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個看看?」有贊同就有反對。

  老實說,王偉超這個觀點稍顯激進,但又深刻契合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際情況,所以飯桌上立馬分成瞭兩派,一時爭論不休。而這個事除非親自呲一呲、比一比,也難有什麼令人信服的結論。在一眾面紅耳赤中,有人開始轉移話題,問那啥原始森林有誰去過瞭!

  「我去過!」雖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過,我還是挺身而出。

  「咋樣?」

  「還行吧。」

  「肯定沒開發前好玩兒,以前老虎、狼、豹子、狍子啥都有。」有傻逼開始扳手指頭。

  「吹牛逼呢,沒開發你去玩?」

  「這你就不懂瞭,沒開發的才叫原始,建業他們這麼一搞,還有個屁玩頭?忽悠傻逼罷瞭!」

  「媽個屄,這也是你們鋼廠開發的?」呆逼面向王偉超。

  後者吐著煙圈兒,笑而不答,倒是另一個呆逼接瞭茬:「你以為呢,雞巴平海哪個項目陳傢哥幾個不摻一腳啊!」

  或許他說得對,我晃晃腦袋,感覺是時候放放水瞭。

  一早起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原本大傢還決定屈尊到原始森林走一遭,這下算是歡天喜地地泡瞭湯。王偉超不知從哪兒搞瞭兩桿鳥槍,呆逼們就興沖沖地跑去打野兔。然而沿著平河灘奔瞭十幾裡地,硬是屁也沒見著,沒準兒真是童年記憶出瞭岔子。就我們蹲在橋洞下烤火時,母親來瞭一個電話。她說大雪封山,可能這幾天都回不去。雖然知道林城多山,我還是問她啥山。「啥山?啥山哪知道,就是個山溝子唄。」

  「跑那兒幹啥?」我躲開聒噪的傻逼們,終於問。

  「有事兒唄。」

  我清清嗓子,沒吭聲。倒不是賭氣,而是不知說點什麼好。

  「趙XX還記得不?他就在這兒搞根雕。」

  趙XX不應該說「記得」,應該說「知道」。當然,母親確實提過他幾次。算是評劇界的名人吧,編導過幾個著名的劇作,早年工過小生、賣過豆腐,當年吳祖光拍《花為媒》時他還在劇組跟過班,退休後聽說一門心思在搞什麼剪紙(忘瞭在哪傢報紙上看到的訪談),現在倒好,又跟根雕杠上瞭。這老幹部藝術起來是不是太容易瞭?母親曾開玩笑說想請他出山,當個藝術顧問什麼的,眼下還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準瞭。得知母親的消息後,父親情緒就穩定多瞭。但他決計不會跟我談一談,我自然也不會「問你爸去」。沒有原因,這就是事實,鐵一樣的事實。然而還是無法想象,我們父子身上會發生一個類似餘華小說裡的故事。匪夷所思的噩夢。

  如果蔣嬸是一個噩夢,或許牛秀琴也算一個。在焦頭爛額和忐忑不安中我幾乎忘記瞭這個人,直到2005年元月一號上午的一個電話。她盛情邀請我前去吃火鍋。百般猶豫,我還是去瞭。我以為自己沒啥興致,不想還是高估瞭大頭。在老姨罪惡誇張的淫聲浪語中,我一連射瞭兩次。即便如此,還是意猶未盡,我覺得自己真是完蛋瞭。搞完瞭牛秀琴讓我先洗,結果她中途又竄瞭進來。搓澡,洗頭。「瞅瞅老姨對你好不好,」她說,「對你老姨夫都不帶這樣的。」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隻好皺瞭皺眉。牛秀琴便在我襠下掏瞭一把:「逑樣,啥脾氣一天?不如你姓牛得瞭!」然而姓這種東西我說瞭也不算。

  興許是饑腸轆轆使然,打浴室出來後我便快速穿戴整齊。非常快,以至於牛秀琴見瞭不免愣瞭愣。「喲!」她抖瞭抖奶子。我笑笑,自然而然地在電腦桌旁的黑色皮椅上坐瞭下來。甚至即興地,我兩手操兜,隻用屁股就讓自己靈活地轉瞭一圈。牛秀琴坐到梳妝鏡前折騰瞭好半會兒頭發。她說瞭句什麼,卻在吹風機的嗡嗡聲中消失不見。等她扭著屁股再次移位床上時,我問她上次去平陽幹啥瞭。當然,純屬瞎問,沒話找話。「管得多!」她一面攤開豐滿的胴體,一面撇瞭撇嘴。

  「那哥們兒誰啊,戴白口罩那個?」我又轉瞭一圈,與此同時問道。

  「嘖,咋回事兒你!」牛秀琴笑笑,冷不丁撂瞭個抱枕過來。

  說來慚愧,我一個趔趄,險此把兜裡帶著體溫的U盤抖出來。太誇張瞭。

  牛秀琴更誇張。她就這麼酥胸半露地躺在床上,一連打瞭好幾個電話。第一個是打給她兒子的,也就是冬冬。沒準兒那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瘦猴也在。她問他們在哪兒玩,吃飯沒,當然,不忘強調她很忙。第二個應該是工作上的事,逼逼叨叨的,很長。沒聽錯的話,提到瞭市籃球城的一個工程。還有第三個,可能是打給某個朋友,口氣隨意,老半天才崩出一句話,或許這個更長。在我覺得已到瞭忍耐的極限時,牛秀琴翻個身,指瞭指衣櫃。我小聲說:「啥?」

  「啥,找個內衣唄,啥。」她聲音不高不低,但絲毫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於是我就去找內衣。在她的悉心指導下,我總算拎瞭套黑色蕾絲出來。然而還沒完,接過內衣後她突然拍拍腦袋(並沒有真拍),欠久腰說:「忘瞭都,給老姨來點乳液,勞駕!」

  哪怕一百萬個不情願,我還是從數不清的瓶瓶罐罐中找出指定的一款給這老姨塗瞭上去。先後面,再前面。牛秀琴姿態悠閑地握著手機,笑吟吟地揮灑著目光,像塊隨時準備發酵的面團。她大概試過一萬種減肥方法,最後得出結論說最有效的還是管住嘴。當然,這樣最省事兒。塗奶子時,她咯咯地笑,我真納悶電話那頭的人是如何忍受這樣一個交談對象的。緊接著,她岔開瞭腿。不可避免地,我看到她的屄。像是為瞭炫耀自己的悠閑,牛秀琴伸腳在我的褲襠處搔瞭一把(確切說是搔在瞭左兜裡的U盤上)。與此同時,她又笑瞭起來:「別又不老實,啊?」老天在上。

  好不容易掛瞭電話(是對方先掛的也說不定),牛秀琴問我午飯在傢吃還是出去吃。我說都行。她說要在傢吃還得出去買菜。我說那就出去吃吧,「不過,上次的紅酒燒牛肉真不賴」。是的,我是這麼說的。牛秀琴就白瞭我一眼:「早有盤算,還他媽裝模作樣!」費瞭一番功夫,她才穿戴整齊,出瞭門。牛秀琴一走,我就開瞭機。說不上為什麼,插入U盤時,滿手心都是汗。和設想的一樣,輕輕松松,40G的隱藏盤符像個羞答答的大姑娘般現於眼前。遺憾的是,設有分區密碼。這個說實話,早在意料之中。我為自己的執著深深感動。但密碼不好破。藍色進度條犯瞭羊癲瘋一樣,來來回回,沒完沒瞭。雖然房間裡並沒有掛鐘或者類似的玩意兒,我還是聽到瞭指針的「滴滴答答」。大概有個五六分鐘——也可能是十七八分,這個真說不好,樓梯上猛然傳來一溜兒腳步響。條件反射般,我立馬重啟瞭電腦。我感到自己頭發都豎瞭起來,握住U盤的手都在輕輕發抖。

  一瞬間,門被擰開。

  「算瞭算瞭,這大冷天兒的,來來回回折騰老姨呢,」來人挎著包倚在門口說,「我看咱還是出去吧。吃火鍋,趕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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