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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

  謹以此文獻給60年前在冀中張傢莊慘案中慘死在日寇刺刀下的同胞兄弟姐妹,紀念張傢莊慘案60周年。

  關桂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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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樁被歷史湮沒整整60年的慘案,一群風華正茂的八路軍女兵和女幹部悲壯而慘烈地毀滅在日寇的魔掌之中。我的一位熟人、終生研究抗戰史的權威專傢告訴我,在我軍的軍史上,這是僅次於1936年西路軍婦女團全軍覆沒的第二次我軍女兵部隊整建制覆沒的事件。但是,比西路軍女兵更加不幸的是,無論是在國、共雙方的軍史、戰史上,還是在日本的戰爭記錄中,都找不到關於這次血案的正式記載,隻有個別老首長在回憶錄中有隻言片語提及此事。作為這次慘案為數極少的幸存者之一,在即將走到自己生命的盡頭之際,我不能再沉默下去瞭,我要向今天的年輕人說出歷史的真相,以告慰無數戰友的在天之靈。

  我1920年生於一個舊官僚傢庭,祖父作過北洋大臣的幕僚,父母卻都是庚子賠款留洋學生,因此我從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我15歲那年進入北平第一女子中學讀書,就在這一年,爆發瞭一二九抗日運動,剛剛擺脫童蒙的我,被卷入瞭事關國傢存亡的政治大潮。我所在的女一中是這場風暴的中心之一,我和當時幾乎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以自己的全部熱情投入瞭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運動。在運動中,我接觸瞭黨的組織,1936年6 月,經長我兩屆的學姐沈茗介紹,我加入瞭青年團。隨著日寇的步步進逼,華北的局勢越來越緊張,我根據黨的指示積極在學生中開展工作,很快成瞭學生界黨的骨幹分子。隨著局勢的惡化,平津的大專院校紛紛南遷,戰爭的空氣越來越濃瞭。父母擔心我的安全,準備送我到英國去繼續讀書,可我不願意在自己的祖國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離去,經過無數次的抗爭,終於留在瞭戰爭烏雲籠罩下的北平。不久,全面抗戰終於爆發,次年,我中學畢業進入北平女子師范學校。這時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抗日活動骨幹瞭,我當時已是預備黨員,受華北局群工部一位姓劉的同志直接領導。1939年初夏的一天,老劉突然通知我到一個秘密地點開會,到達後我發現屋裡已有十幾個人,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很不尋常的。最讓我驚喜意外的是,我竟發現瞭我的入團介紹人沈茗。她早兩年上瞭燕大,抗戰爆發後就沒有瞭音信,我一直以為她隨學校南遷瞭,沒想到她竟然還留在這日寇鐵蹄下的古都。

  老劉向大傢簡要介紹瞭局勢:抗戰爆發後,我軍向華北敵後積極發展,在山嶽地區站穩腳跟後,又開始向冀中平原發展,目前在冀中平原已經建立瞭數塊根據地和遊擊區。隨著根據地的擴大,幹部明顯不足,根據這一情況,華北局決定從平津等大城市抽調一批骨幹充實到各根據地去。我們這批人馬上就要啟程前往抗日根據地。

  聽瞭這個消息,我們都興奮不已,一年多瞭,在日本人鼻子底下開展工作,大氣都不敢喘,這下要到我們自己的根據地去瞭,誰不高興呢?當夜我們就分頭上路,經不同的路線進入瞭根據地。到根據地後,我被分配到冀中分區三區群工部任婦女幹事。沈茗比我到的晚,她被分配到軍區敵工部工作,我們見過一面,她就匆匆地又上路瞭。根據地的生活是舒暢的,但也是殘酷的,幾乎每天都在反掃蕩中度過,看著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我自己也隨時準備犧牲。

  一年多時間就這麼過去瞭,1940年下半年,在敵後抗戰最艱苦的日子裡,黨派我到定興縣擔任縣婦救會長,那年我整整20歲。我到任之前,定興縣已犧牲瞭5 位縣婦救會長,我是第6 任,也是最年輕的一個,上任時我就準備好與我的前任一樣英勇赴死。也許是命運的眷顧,我在縣婦救會長任上幾次遇險,但均化險為夷,大難不死。1941年中,我再次接到調令,任三區群工部副部長,我是三區第一個活著離任的縣婦救會長。到任新職不久,那年的初春,組織。上決定送我到軍分區去參加婦女幹部訓練班,聽瞭這個消息,我真象吃瞭蜜一樣,那是我們天天向往的中心區啊。

  經過半個月的輾轉跋涉,穿過敵人無數道封鎖線,我們終於進瞭山,到達瞭中心區南羅山,我真覺的是到瞭傢。幾天以後,參加婦訓班的同志陸續到齊瞭,學員都是各區婦女工作的負責人,也許是鬥爭過於殘酷,幹部犧牲太快,參加婦訓班的同志年歲都不大,最小的五區宣傳部長夏雪蓮隻有20歲,年紀最大的一位大姐譚萍也不過26歲,而且幾乎都是城裡來的“洋學生”幹部。最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又見到瞭沈茗,她已從軍區調冀中分區敵工部一年,任副部長也將近半年瞭,這次她也參加瞭婦訓班,而且是我們的班長。在這種殘酷的鬥爭環境中老友重逢分外高興,望著成熟、端莊的沈茗,我心中激動不已,這兩年多中不知有多少次,在身處險境時我想到過:可能再也見不到沈茗瞭,可現在我們又見面瞭,我知道,經過九死一生,我也不再是兩年前那個一身稚氣的小姑娘瞭。我們倆拉著手,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漸漸地,話題從刀光血影的對敵鬥爭轉到瞭女兒傢的悄悄話。在我的刨根問底之下,沈茗終於向我“坦白”,她快要結婚瞭。她的愛人是分區張副司令,他們戀愛已經半年瞭,組織上正在審批他們的結婚申請。聽到這個消息,我心中不免湧出一絲惆悵,兩年中我心中曾經有過一個人,他曾是我的直接領導,但我還沒來得及向他表白我的感情,他就犧牲瞭。隨時可能犧牲的殘酷環境讓我的心冷瞭。

  訓練班的生活是愉快、舒暢的,不用每天擔心敵情,不用半夜起來跑情況,姐妹們都說自己養白瞭養胖瞭。不過也有一件事讓我有些別扭:大傢都轟轟烈烈地談其戀愛來瞭。部隊男多女少是客觀情況,盡管組織上對結婚有二八團的嚴格規定,但仍有許多身經百戰的幹部沒有結婚。婦訓班一下來瞭二十幾個青春年華的女幹部,無可避免地成瞭他們的目標。從訓練班一開班,就不斷有男同志經老首長、老戰友介紹來找班裡的女同志。全班23個人除譚大姐已經結婚、沈茗名花有主之外,全有人介紹對象,有的幹脆就是軍分區首長指名道性派下來的任務。我對這種近乎於指腹為婚的方式很不以為然,覺的我們都是五四後的新青年,怎麼能接受這種沒有感情基礎的指定婚姻呢。加上我心底深藏的那快心病,我對這樣的“戀愛”怎麼也提不起興趣。連續兩個首長介紹來的男同志都被我禮貌地拒絕瞭。

  八月初的一天晚飯後,沈茗忽然神秘地叫上我,向北山坡走去。那時晚飯後各單位都有固定的科目,而唯有我們這個訓練班,分區首長特別批準晚飯後至熄燈前這段時間自由活動,是留給我們的戀愛時間。北坡是分區首長的駐地,我不知沈茗要幹什麼,懵懵懂懂地跟她來到一座小屋前,我聽見裡面是兩個男人在暢懷地談論著什麼。沈茗推門進屋,我這才看清張副司令坐在屋裡,他對面還有另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同志。張副司令我認識,他給我們講過遊擊戰術,另一位看著眼熟,但想不起是誰。沈茗指著我說:“老張、老鄭,這就是小關,一二九運動的積極分子,算我的娘傢人瞭。”接著她又對我說:“小關,組織上已經批準我和老張結婚,我們打算過些天舉行婚禮,老張說,請你來一塊慶祝一下。”我紅著臉點點頭,有些不知所措,在副司令面前,我還是有點拘謹。沈茗看出瞭我的拘謹,拉著我在一邊坐下,大傢拉起瞭傢常。張副司令很隨和,言談話語中似乎知道我在戀愛問題上是班裡的個別分子,但也並不介意,甚至和我開起瞭玩笑。對面男同志自從沈茗叫出“老鄭”,我就知道他是誰瞭,他是分區頭號主力部隊十六團的團長鄭明強。他在冀中地區可是赫赫有名的虎將,他的十六團鬼子提起來都豎大姆哥。他帶部隊在3 區打過幾仗,他的名字我聽的太多瞭,可本人我隻是開大會時遠遠地見過兩次。老鄭很健談,大傢天南海北地一聊,我吃驚地發現,他不光談起打仗來眉飛色舞,竟然經史子集、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讓我這個師專沒畢業的女學生自愧不如。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原來畢業於南開大學,在學校裡就入瞭黨,畢業後受黨指派到西北軍做兵運。抗戰爆發後拉起瞭一支隊伍,越戰越勇,就是現在赫赫有名的十六團。我被他傳奇式的經歷迷住瞭,和他熱烈地交談瞭起來,不知不覺中,沈茗和張副司令悄悄地離去,屋裡隻剩我們兩人,一直談到熄燈號響。該就寢瞭,我依依不舍地與老鄭告別,問他還能否見到他,他笑著對我說:“我們剛從外線回來,正在補充整訓,我會來看你的。”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怎麼也睡不著,心裡翻來覆去就是鄭明強,忽然腦海蹦出四個字:“一見鐘情”,我的臉頓時熱的燙手。訓練班的課程還在繼續,可我的心境完全不同瞭,一過晚飯時間就站在山坡上遙望山下的大路,幾次被沈茗看見,用手指放在臉蛋上羞我,這時候我就捅捅她:“還不是你搞的鬼!”老鄭幾乎隔一兩天就來一次,我們什麼都聊,每次都聊到熄燈號響。時間過的飛快,很快就過去半個多月,8 月20日是個星期天,按規定休息半天,整理內務,沈茗告訴我,他們打算就把婚禮辦瞭。我心中開始湧出一絲惆悵,我們的訓練班馬上要結業瞭,9 月初過後我們就要回各區瞭,我已經得到消息,沈茗將任分區敵工部長,我也將任3 區群工部長。可我不知怎麼,心裡總是沉甸甸的。星期六的晚上,老鄭又來瞭,我倆坐在山坡上的小樹林裡相對無語。沉默良久,老鄭忽然抓住我的手說:“小關,我愛你,嫁給我吧!”我感覺到他的手心都是汗水,我的心裡又是激動又有一絲淡淡的悲傷,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我抬起頭呆呆地望著他,眼裡吣滿瞭淚水。他好象明白瞭我的心思,拍拍我的手說:“我馬上打報告,咱們年底前結婚!”我一頭撲到他的懷裡,眼淚止不住地流瞭下來。我們就這麼倚偎著,誰也不說話,直到熄燈號響。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仍是上課,中午一下課,大傢就都跑到北山坡張副司令的小屋裡。譚大姐帶人把沈茗的軍被搬瞭過來,與原有的一床並排擺在一起,這幾乎是部隊婚禮的標準儀式瞭。大傢吵吵嚷嚷地圍著新娘子沈茗要喜糖吃,副司令的炊事員把一大蘿白饅頭和一葷一素兩大盆菜擺上瞭桌,這就算是副司令和沈茗的婚宴瞭。飯菜下去瞭一半,大傢才意識到副司令還沒有露面,司令部、敵工部的同志們也沒有來,沈茗有些不安起來。我走過去撫著沈茗的肩頭安慰她說:“別急,副司令可能有什麼臨時的急事絆住瞭……”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低沉的嗡嗡的響聲,緊接著就傳來轟隆隆的炸彈爆炸聲。爆炸聲一落,外面傳來瞭急促的緊急集合號聲。號聲就是命令,大傢立刻站起身來,向我們的營房奔去。剛回到營房,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有人翻身下馬,是政治部的通訊員。通訊員見到沈茗,立正敬禮後傳達命令:“沈副部長,敵人突然開始掃蕩,前鋒部隊已到秦傢嶺,分區命令你們立刻向劉傢垴集中!”沈茗看瞭一眼命令,回頭對大傢道:“快,馬上回去打背包,15分鐘後出發!”大傢轟的一聲跑向自己的宿舍,沈茗也抓起剛搬回來的被子,打起瞭背包。

  天黑以前,我們就趕到瞭劉傢垴,這裡是分區後勤部的主要駐地,分區的軍械廠、被服廠、印刷廠等都在這裡。我們到達時,看到人們正在緊張地堅壁清野,埋藏無法帶走的笨重機器。我們到達村口,看到政治部劉主任正在等我們,他身後站著十幾個女兵。看到那群女兵的領隊,我明白瞭,這是抗大二分校女生4 隊。她們在分區也是一支很引人註目的隊伍,隊裡的學員比我們訓練班要大一些,基本上都是區一級的領導,她們的領隊、分區幹部部副部長楊君茹我認識,我來婦訓班報到時她找我談過話,我清楚地記得,她已有幾個月的身孕瞭。劉主任和沈茗握過手後嚴肅地說:“時間緊迫,馬上到村西吳傢大院集中!”我們趕緊趕往村西,路上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支大部隊急急地超過我們而去。忽然一匹戰馬在我身邊停瞭下來,從馬上跳下來的是鄭明強,我的心急促地跳瞭起來,他拉住我的手,緊緊地握瞭一下,什麼話也沒有說就跨上馬趕部隊去瞭。松開他的大手,我的手裡留下瞭一隻小巧鋥亮的白郎寧手槍,打開彈匣,裡面是滿滿一匣黃澄澄的子彈。握著這還帶著他的體溫的禮物,我幾乎掉下淚來。

  我們到達村西的時候,看見吳傢大院的門口站著一位二十四、五歲文質彬彬的女軍人,正急切地四處張望著,我認出她是分區白求恩軍醫學校(簡稱白校)的范校長范宜君。白校是軍區聶司令的掌上明珠,為軍區各部隊和各區輸送瞭大批醫務人員,范校長自然也是在全軍區桃李滿天下的大名人瞭。從大院門口望去,150 多名衛校學員已經整整齊齊地坐在背包上隨時準備出發瞭。范校長看見我們,急切地迎瞭上來,還沒有打招呼,從我們身後匆匆而過的十六團的隊伍忽然停瞭下來,一個魁梧的軍人帶瞭一支小小的隊伍走瞭過來。走到近前我們才看清楚,過來的隊伍有近20人,雖然都穿著軍裝、背著背包,但從他們稚嫩的面龐看,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而且女孩子占大多數。我認出其中的一個:宋麗,這個16歲的小姑娘是烈士遺孤,軍區育英學校冀中分校的學生,和我們一起搞過聯歡。看著這群小姑娘,腦子不由得轉瞭起來。育英學校的學生都是首長的子女、著名民主人士的子女和烈士遺孤,共有百十人。看來他們中年歲大一點的男孩子都補充到部隊裡去瞭,小孩子都就地安排瞭,剩下的主要是沒有戰鬥能力、但又能夠跟部隊行動的十幾歲的女孩子和少數男孩子。我心裡咯噔一下,全分區的女同志差不多都集中到這瞭!敵人歷次掃蕩,極少能進入我們的中心區,即使進來,也隻能停留極短的時間,因此,女同志為主的單位一般都是分散活動,隻要在根據地內活動,避開敵人的鋒芒就可以瞭。現在把女同志都集中起來突圍,難道情況確實非常嚴重瞭。不容我多想,劉主任已經開始向各單位首長交代任務瞭。劉主任說:“敵人這次來勢很猛,調動瞭十萬兵力,號稱十路並進,鐵壁合圍,要把我冀中分區一網打盡。分區決定,機關各單位要盡快跳出包圍圈外,使主力部隊能夠放手與敵人周旋。因此決定將分區幾個女同志為主的單位集中起來,以衛校為主組成梅花支隊,抗大2 分校女生4 隊為梅花支隊一分隊,分區婦訓班為二分隊,育英學校7 隊為三分隊,衛校原一至五班為四至八分隊,由范宜君任支隊長,楊君茹任政委,沈茗任副支隊長。你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女同志帶到安全地帶。到達安全地帶後,一、二分隊就地結業,所有人員回原單位參加反掃蕩,三至八分隊分區另行安排。”聽瞭這個命令,所有人心裡都沉甸甸的,看來敵情真是前所未有的嚴重啊。劉主任好象猜到瞭大傢的心思,拉過站在一旁的魁梧的男同志說:“任務確實很艱巨,但你們不要擔心,分區專門派老六團來給你們護駕。李司令說瞭,梅花支隊是咱們分區的寶貝,別讓鬼子碰壞瞭!”聽到這裡,大傢才松瞭一口氣,老六團是紅軍老底子部隊,分區首長的拳頭,這次拿出來專門護送我們梅花支隊,大傢心裡就踏實多瞭,但這也說明這次的任務有多麼險惡。劉主任轉身對那個男同志說:“荊團長,你的任務是護送梅花支隊跳出敵人的包圍圈,路上行軍打仗由你指揮。”荊團長敬瞭個禮立正道:“各位大姐請放心,六團保證把你們送出去!”聽瞭他的話我差點笑出聲來,其實他比在場的幾位女同志年歲都大。

  任務下達完畢,各分隊分頭去佈置。梅花支隊除這幾個單位外,還有另外幾個女同志,她們來自分區不同單位,都是懷瞭孕或剛剛生產過的。由於這次疏散安置任務太重,駐地老鄉傢裡無法安置所有的行動不便的女同志,於是這幾位懷孕四、五個月和剛生產過的女同志就隻有隨梅花支隊行動瞭。劉主任命人趕來一掛大車,卸下幾十個木箱子,裡面裝滿瞭分區軍械廠制造的手榴彈。梅花支隊的幾支隊伍除一、二分隊的隊員和白校幾個幹部有自己的自衛武器外,再就是白校警衛班的幾隻長槍瞭。范大姐讓支隊所有的人每人領上兩顆土造的手榴彈,這就是我們全部的武裝瞭。我悄悄叫過宋麗,把我原來的槍給瞭她,她在三分隊算是大姐姐瞭,她接過我的槍,臉漲的紅紅的,說瞭聲“大姐,太謝謝瞭。”

  我們連夜出發瞭,路很難走,但誰也沒有叫苦,聽著身後遠處隆隆的炮聲,大傢心裡都有些緊張。我們馬不停蹄地走瞭兩天兩夜,第三天的清晨我們的隊伍停在一條小山溝裡休息,六團的警戒部隊派出去後,我們一、二分隊的這些大姐姐們趕忙分散到其他分隊,幫小姑娘們解綁腿、挑水泡並處理一些緊急情況。看著東倒西歪躺在地上喘息的隊伍,我暗暗點頭。白校都是些十幾歲的小姑娘,最大的不過二十來歲。由於學醫須要有一些文化底子,聽說她們大部分是大戶人傢的女孩,還有一些來自城鎮。這樣的連續急行軍,連我都有點受不瞭,可這些小姑娘除少數幾個因來例假掉瞭眼淚以外,沒有人掉隊,也沒有人叫苦。部隊安頓下來後,范大姐招呼各分隊幹部開會,我因為被指定為支隊助理員,也參加瞭會議。荊團長介紹瞭情況:這兩天我們大踏佈向西,已經走出100 多裡,離開瞭中心區,也避開瞭敵人突擊的主要方向。據分區的敵情通報和六團的偵察員報告,敵人這次共佈置瞭裡外三層包圍圈,我們現在距敵人的第一道包圍圈隻有20多裡地瞭。敵人的包圍圈仍在逐步縮小,也就是說離我們越來越近瞭。荊團長說:“沖出這道包圍並不難,難的是不能驚動敵人,否則被敵人兩面夾擊就麻煩瞭。”他提出,六團以主力攻擊敵人的一點,迫其增援,梅花支隊則抓敵人的空子鉆過去。大傢同意瞭他的計劃,荊團長留下兩個連,帶主力繼續向西去瞭。大傢心裡都很緊張,敵人越來越近,身邊的戰鬥部隊卻少瞭一大半。我們隱蔽在山溝裡,聽到槍聲越來越清晰,天快黑的時候,都能看到敵人宿營燃起的炊煙瞭。天剛黑下來,西北方向響起瞭密集的槍聲,面前的敵人果然被調動瞭,我們爬上山頭,能看見大隊的敵人向西奔去。大約兩小時之後,敵人都過完瞭,我們乘機鉆出瞭敵人的封鎖線。第二天的傍晚,我們在預定地點與荊團長他們會合瞭。部隊基本沒有什麼損失,原來他們捅瞭敵人的馬蜂窩後,馬上也找空子鉆瞭出來。

  隊伍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休息瞭一天,偵察員來報,我們兩天前在西面打的那一仗可能讓敵人嗅出瞭什麼,現在敵人第二道封鎖線西線的主力水原旅團正在向西移動,並緩慢地向心夾擊。我們在兩道封鎖線之間不能久留,否則被敵人發現非常危險。荊團長想瞭想說:“敵人在移動中,肯定有空子鉆,我們向東去,到敵人的鼻子底下去!”等我們鉆到敵人封鎖線跟前時卻發現敵人雖在移動中,但隊形很完整,我們跟著敵人轉瞭兩天也沒有找到破綻,卻幾乎被敵人壓回瞭原先的地域。那天一下午,荊團長都緊鎖眉頭,天黑前,他把我們叫到一起說:“看來非打不可瞭!”大傢心裡都是一驚:敵人圍上來怎麼辦?荊團長看透瞭大傢的心思,拿樹枝在地是畫瞭個簡圖解釋說:“敵人的封鎖線雖然沒有漏洞,但有薄弱環節。齊傢溝縱切敵人的封鎖線,隻有偽軍一個中隊警戒,我們就從這裡沖過去!為給敵人造成錯覺,我們隻動用少量兵力,偽軍夜裡聽見槍聲不敢出來應戰,我們也不準備消滅它,沖過去就行。”天黑以後,部隊開始行動瞭。六團以兩個營泰山壓頂般的壓向齊傢溝兩側的山梁,迅速解決瞭敵人少量的警戒兵力,隻以一個連向溝裡的偽軍發起瞭攻擊。盡管我軍槍聲稀疏,偽軍果然也隻敢亂放槍,不敢露頭。梅花支隊在六團的掩護下迅速從敵人營地近旁穿插出去。六團的那個連與敵人糾纏到天快亮,待日軍援兵趕到,作出不支的樣子退回二道封鎖線裡面去瞭。

  連過敵人兩道封鎖線,大傢都很興奮,看來敵人也沒什麼瞭不起,我們就要跳出敵人的包圍瞭。可荊團長的表情卻越來越嚴峻瞭。第二天晚上部隊宿營以後,他把幹部們召集到一起說:“現在就剩下最後一道封鎖線瞭,大傢千萬不要松懈。因為出瞭這道封鎖線,就是淺山區和平原地區,有利於敵人機動而不利於我們隱蔽。因此我們還不能驚動敵人。”接著他下瞭一道命令:全體徹底輕裝,除武器、幹糧和隨身衣物外其餘物品,包括被褥全部丟棄。看著大傢吃驚的表情,他解釋說:“外圍封鎖線的敵人實際上是敵戰役機動兵力,發現我軍的動靜就會撲上來,但不發現主力不會全力撲下去。因此,我們的戰術就是和敵人捉迷藏,露一點頭給敵人看,等他們撲過來就躲開,帶著他們鉆山溝,等把他們拖的筋疲力盡,神經麻木瞭,我們就可以鉆出去瞭。不過,我們也要準備自己筋疲力盡。所以要徹底輕裝,”輕裝的命令下達瞭,大傢把所有的傢當都丟掉瞭。當晚,我們就開始和敵人捉起瞭迷藏。我們剛一露頭,果然就有大隊敵人跟上來,我們翻山越嶺將敵人甩掉,然後在引敵人出動。這樣跟敵人在山裡轉瞭兩天,敵人果然開始麻痹瞭。這天我們從封鎖線上調出一大股敵人,他們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們後面,大概以為我們是這幾天屢次出現的小股騷擾部隊,想討點便宜罷瞭。我們故意和敵人兜圈子,轉瞭一天一夜以後,我們開始有意把敵人引向北面,待走出半天的路程,不等天黑下來,留一個連繼續誘敵向北,大部人馬突然向東南急進,搶出敵人閃出的縫隙。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高強度的強行軍,部隊從一開始向南,就幾乎一直是一路小跑,姑娘們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連我們這些成天跑情況的“老兵”也開始吃不消瞭,暗暗盼著停下來歇口氣,哪怕是一分鐘也好。可從前面不斷傳下來的命令始終就是一個字:“快、快、快!”一直急進瞭兩個小時,部隊才停下來,大傢喘還沒有喘勻,前面又傳下瞭命令:全體女兵將頭發全部塞進軍帽,解下綁腿,每5 人為一組用綁腿連在一起。大傢的心立刻又通通地跳起來:生死關頭到瞭,脫離險境就在這最後的一沖瞭。出發的命令還沒有下來,卻見黑暗中從前面摸下來一隊黑影,每到一組女兵面前就有兩人出列,分別站在女兵小組的頭尾,並將綁腿栓在自己的胳膊上。我心中一熱,荊團長想的真周到,這群小女兵都已經跑的筋疲力盡,有老六團的戰士們在女兵隊伍裡,大傢都放心多瞭。沖刺開始瞭,行軍的隊伍從單列變成瞭四列並排,一聲不響地默默向前奔去。沒跑多遠就進入瞭封鎖地帶,這時我們才明白荊團長為什麼下瞭那樣的嚴令。敵人在這條封鎖線上下瞭很大的功夫,整個封鎖線的縱深竟有數裡地寬,這個范圍內的大樹都被砍掉或燒掉,露出光裸的土地,月光下行進的隊伍一覽無餘。在封鎖線內隔不遠就有一堆篝火,在篝火旁邊我們看到倒斃的敵巡邏兵。大傢都明白,危險近在眼前,每一分鐘的耽擱都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因此都咬著牙拼命向前趕。走瞭一小時左右,還沒走出封鎖線,但多數人都已經邁不開腿瞭,幾乎每個小組都是被六團的戰士前拉後推,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幾位懷孕的女同志幹脆就是被六團的戰士架著望前奔。這時我從心裡佩服荊團長,要不是他指揮得當,今天不知會有多少女兵掉隊!終於見到前面的樹林瞭,大傢象見到救星一樣撲瞭進去,躺在地上走不動瞭。這時荊團長從前面跑瞭過來,將幾位主要幹部叫到一起急切地說:“現在還沒有到達安全地帶,此處不能停留,大傢再咬咬牙,翻過前面的山就安全瞭!”這時,躺在我身邊的一個小姑娘嗚嗚地哭瞭起來,我摸過去想勸慰她,誰知摸瞭一手濕乎乎的東西,借著月光仔細一看,小姑娘的褲襠和半條褲腿都被血染紅瞭。我知道肯定是來例假來不及處理,忙過去幫她解開褲帶,掏出自己僅有的一條月經帶,匆匆給她戴上,這時隊伍又出發瞭。大傢喘著粗氣拼命向山上爬著,雖然我們已經在封鎖線外,但距危險隻有咫尺之遙,滅頂之災隨身可能從身後壓過來,誰也不敢松懈。從前天與身後這股敵人開始周旋,我們已經幾乎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一整天沒有吃東西瞭,我們跑的渾身發軟、嗓子眼冒煙,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爬過前面的山峰就勝利瞭。真是望山跑死馬,眼看著山頭就在眼前,可走的都快吐血瞭,天際還是那麼遙遠。路邊傳來一個熟悉的女聲:“同志們,咬緊牙關,勝利就在前面瞭!”是沈茗,她自己的臉也是煞白,但仍攙著一個幾乎站不住的姑娘,嘴裡不停地給大傢打氣。終於爬上山頭瞭,可大傢都愣住瞭,原來這並不是頂峰,頂峰還在前面。大傢幾乎要喪失信心瞭。荊團長這時帶瞭一隊戰士過來,是六團一營。戰士們二話不說,插入女兵的隊伍,幾乎是一對一、甚至二對一,連推帶拽地將梅花支隊的隊伍擁向前去。最後這段路我們好象不是用自己的腿走的,全身幾乎都已沒有瞭知覺,隻是機械地隨著身邊戰士的步子移動。終於,遼闊無垠的大地出現在我們的腳下,我們上來瞭。前面傳來命令“原地休息10分鐘”,天啊,還要走啊!好幾個姑娘同時叫瞭起來:“不行,我實在走不動瞭……”荊團長跑過來指著東方已現出一絲魚肚白的天際和遠處一片黑沉沉的低矮丘陵對范大姐說:“支隊長,天亮前必須下山,到達那裡就安全瞭。否則天一亮十裡之外都能看見山上的情況,被敵人發現就前功盡棄瞭。”范大姐一咬牙說:“同志們,下山!”下山十幾裡路,我們不是走下去的,幾乎所有人都是連溜帶滑滾下去的,終於,當太陽從山後升起的時候,我們全部安全到達瞭大山腳下一條淺淺的小山溝裡。

  所有的人,包括荊團長都長長地松瞭一口氣。梅花支隊的隊伍東倒西歪地散落在山坡上休息,六團卻已整理好瞭隊形。荊團長來到范、楊二位大姐面前鄭重地敬瞭個禮說:“六團護送梅花支隊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們現在要返回去與分區首長會合,有新的任務,你們繼續向西南,到水泉有部隊接應你們。”生死與共十幾天的戰友要分手瞭,我看到兩位大姐的眼裡都閃著淚光。荊團長口氣緩和下來說:“前面偵察員已經回來瞭,附近30裡以內沒有敵情,你們可以稍微喘口氣再走。”說完他看瞭看躺的東倒西歪的女兵們似有不忍地對范大姐說:“大姐,這裡也不是久留之地,剛才偵察員報告,分區直屬隊二支隊就在附近,轉過這條山溝就能看到,他們也是剛突出來,你們最好和他們一道走。另外,前面有二營的一個班的警戒哨,你告訴他們不必歸隊瞭,跟你們一起行動,護送你們到傢吧。”說完他再次敬瞭個禮,帶部隊向來的方向而去。看著他們同樣疲憊的身影,我們幾個人幾乎同時高聲喊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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