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深深地低著頭,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哪說起。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終於顫抖著嘴唇,開口瞭。
“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輕輕地搖瞭搖頭,沒有說話。染成酒紅色的長發在她高聳的胸前輕輕的飄蕩。
不管怎麼樣,總算是又看到她瞭。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她就是她。他突然張開雙臂,緊緊地將她抱進懷裡,抱得連自己都喘不過氣來,不覺間已經熱淚盈眶。
良久,他才松開手:“哎呀,我都忘瞭,進來,坐下來說,坐下來說。”他拉起她的手,心裡一驚,那柔軟細膩的手指如今粗糙瞭許多。
她木然地坐進一隻椅子,繼續垂著頭。他有些焦急,蹲在她的面前,仰視著她的臉。紫色的眼影和粗黑的假睫毛下,那雙曾經清澈明凈的眸子現在沒有瞭焦點,正茫然地不知道看著什麼。他心裡酸楚而疑惑,但是不忍心繼續追問,隻好拉起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輕輕地撫摸。
良久,她才低低地說瞭一個字:“你……”接著又沉默瞭。
他輕聲道:“我很好。這麼多年瞭,我一直很想你。”握起她的一隻手輕吻著她的指尖,才看到她的指甲上塗著艷麗的圖案。
他看見她艷紅的唇開始顫抖,終於咧開嘴笑瞭,隻是這個笑容那麼扭曲,伴隨著大顆的淚珠滾過她依然光潔的面頰,很快就將厚厚的粉沖出一條條溝壑。他無言地站瞭起來,將她的臉擁入懷中,輕輕地撫摸著她柔順的長發。
她終於在他懷裡哭出聲來,他聽得出來這哭聲中包含瞭無盡的辛酸與悲愴。每一聲都像是在撕扯著他的心,很快他也淚流滿面。
不知道過瞭多久,她抽搐的身體終於漸漸平息,哭聲也漸漸停瞭。終於她掙脫瞭他的擁抱,看著他被自己淚水浸透的衣服,不好意思地輕笑瞭一聲:“對不起,好久沒這麼哭過瞭。”
他也微笑瞭起來,伸出手拭去她腮邊的淚痕:“沒關系。”
她突然驚覺:“哎呀,我的臉肯定花瞭。對不起,我去洗個臉。”
他笑著點點頭,看著她走進衛生間,脫掉胸前已經濕透的襯衣,坐在床上,越發疑惑。
她很快走瞭出來。洗去瞭濃重的妝容,那俏麗的臉又恢復瞭一些往日的清純與羞澀。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床邊,她並肩和他坐下來。
“你不想說也沒關系……”他伸手摟住她依舊纖細的腰肢,微笑著看著那白皙的側臉。
她輕輕的搖瞭搖頭,輕聲道:“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兩個人又沉默地偎依著坐瞭一會,她終於開口瞭。
“那年我嫁人瞭……”說著不好意思地看瞭他一眼。
他沒有說話,隻是拉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親瞭一下。
“但是我爸還是不行瞭,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就走瞭。”她平靜地看著前方,淡淡地說道。他靜靜地看著她,有些後悔沒有繼續和她保持聯系。
“本來,你給我那些藥,我爸都快好瞭,可是後來那邊開瞭個冶煉廠,空氣實在太差瞭,我爸本來就是肺上的毛病,結果就加重瞭。”
原來她父親的死因是自己傢的冶煉廠?他吃驚地看著她。
“我們本來也沒想到,隻是後來污染越來越嚴重,村裡越來越多人生病。都是癌……才知道是那個廠的原因。”
他想起瞭那條色彩斑斕的小河,一陣陣冷汗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冒出來。
“我爸雖然走瞭,不過那時我懷孕瞭,有生有死,也是正常,何況我爸病瞭那麼多年。我們那時也沒多想。結果……”
“結果我兒子剛一出生,就檢查出來有病,醫生說也跟重金屬污染有關系……”
“我傢本來就窮,傾傢蕩產給他治瞭年把,還借瞭債,結果他還是死瞭。”
他想起他最後一次看到她的QQ簽名是改成瞭“就要當媽媽瞭,好幸福。”那時他在默默地祝福她。怎麼想到是這樣的結果。而這一切,都跟自己有脫不瞭的幹系。
“他是一歲零二十二天加四個半小時的時候死的。”她的語氣依舊很平靜,就像是說著和自己不相幹的事一樣。
“死的時候一直叫著媽媽,媽媽,他剛學會叫媽媽呢。”她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一絲微笑來:“幸好他死得早,不然要多受很多苦,也要我們多借很多債。”
他有些暈眩地看著她:那個溫柔,善良的她,怎麼會變得慶幸自己的兒子死得早?
“他死瞭以後,我媽精神也有些不正常瞭。”
“我們村的人也開始去請願,上訪……要那個廠子解決污染問題。可是那是省裡的大老板,我們怎麼鬥得過他們。搞瞭幾次,最後一次把我們村的好多人都抓瞭。”
“每傢賠瞭幾萬塊錢,讓我們搬走。幾萬塊錢夠幹什麼的?我兒子治病的零頭都不夠……”
他的冷汗又一陣陣地冒出來。他記得也是一次假期,他在傢裡幫父親處理此事。他還記得那次他在林書記傢中,林書記有些生氣地對他說:“鄉下人無法無天瞭。我給那邊地區裡打個電話,叫派一批武警過去。對瞭,叫你爸準備點錢,意思一下。”
他萬沒想到是她的村子。
“沒辦法,不想坐牢就隻能搬走……我媽本來就有點不正常瞭,結果在準備搬的前兩天,在傢吊死瞭……”
“我和老公到縣裡租瞭間房子,我打工,老公開車,想著還完瞭債,再生個兒子。”
“還想著在城裡買房子,一輩子租房子也不是個事。我老公拼命賺錢,別人跑長途都有個司機換班,我老公為瞭省錢,舍不得請人幫忙,一直是一個人開。結果有一次,開瞭二十來個小時,又被路政的追,他知道超載要罰錢,不超載,根本賺不到錢。他不舍得罰款,就跑。本來就累得不行,就翻車瞭。”
“啊!”他終於驚呼起來。
她的語氣還是那麼平靜:“成瞭植物人,在醫院躺瞭半年,我實在扛不住,就跟醫生說算瞭……”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喊道:“你為什麼不找我?你知道我能幫你的!”
她輕輕地搖瞭搖頭:“植物人本來就沒什麼希望,說想治好那是騙自己。他也受罪。再說瞭……我怎麼好意思找你?你本來就幫瞭我傢那麼多忙,我嫁瞭別人還要你出錢給我老公治病,就太說不過去瞭。再後來等我厚著臉皮想找你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怎麼聯系你瞭。”
他呆呆地看著她平靜的臉龐,心中的震撼難以表達。原來她經歷過這麼多苦難,自己還一直以為她過得很好……
“本來兒子治病就欠下不少債沒還清,這下又加上老公的。老公死瞭以後,我孤零零一個人,也想著死瞭算瞭。有天晚上在樓頂坐瞭一晚上,想到還欠著那麼多債。那些親戚朋友也不容易,都是牙縫裡擠出來的錢借給我救急,我一死容易,可是欠著這些債,死瞭也不安心。”
“其實還是怕死。”她苦笑瞭一聲。“不過欠著這麼多錢,我打工還一輩子也還不清楚,一狠心就出來做瞭,就當自己已經死瞭。”
“那你……怎麼會跑來這裡?”他被她平淡話語後的故事壓得喘不過氣來。
“在國內,總有警察抓,抓到瞭就要罰錢,不給錢就要勞改……我同村一個女孩子就說到國外來做。”
“國外沒有警察抓嗎?”
“一般都沒有,就算抓瞭,也就是趕你回國,不會罰錢……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她在新加坡做的,被警察抓住瞭,不但沒罰錢,她說自己沒錢警察還準她再做三天,掙路費回傢。”
“新加坡也有?”
“是啊,外國好多地方有……那個女孩子現在去迪拜做瞭。還有什麼阿富汗……”
阿富汗?不是還在打仗嗎?他暈乎乎地想著。美國有,他在拉斯維加斯就找過。英國有,他在新聞上看過。法國有,他聽林小姐說過。可是現在,連以前他看不上的窮國也有瞭。這裡有,他就在這裡。迪拜有,就連一個戰火紛飛的國度也有瞭中國妓女瞭。
他想起瞭嘲笑那個捷克同學的話,伸出手狠狠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良久,他突然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你還欠多少債?”
她呆呆地看瞭他一眼,低聲道:“還欠治病的十來萬,和偷渡過來的費用三萬,大概十三萬。”
他猛地跳起來,從身上摸出一張銀行卡:“這裡本來有三萬美金,我這幾天住宿吃飯花瞭一點,現在還有二萬好幾千,你拿去還債!世界通用,隨便哪都可以取款,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
“嗯……”他的密碼都是和她有關的,她的生日,她的手機號,她的QQ號……他最容易想到的數字。
她看著這張卡,沒敢接。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卡塞進她手裡:“我有錢!你拿去把債還清,別做瞭。我明天要回國,過一兩個月再來,以後我也要在這裡常住。”清瞭清嗓子,他終於說出瞭他曾經想說的話:“……我養你。”
她的目光從手裡的卡上移到他的臉上,又回到卡上,突然撲通一聲對著他跪下,痛哭瞭起來:“謝謝你,謝謝你……”
他一把把她拉瞭起來,用力摟進自己懷裡。她一直那麼平靜地說著,可是他知道那些輕描淡寫的話語背後藏著他想象不到的辛酸,苦難,屈辱……才能將她從一個堅決拒絕自己饋贈的姑娘,變成一個為瞭錢向自己下跪的女人。說到父母親,丈夫,兒子的死去,她都沒有哭過,卻因為那張小小的卡片趴在自己肩上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