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響過後,廳堂燃上燈,王笑笑已經倒掛金鉤一般,被吊在榆樹梢頭的細枝之上。這時,陳若素坐在廳屋正中,另外兩個小婢模樣的女孩侍立兩側,雲兒站在她的面前,撅起小嘴,狀似不悅,但陳若素視若無睹,目光空空洞洞,好象思索什麼,又好象什麼也沒想,冷冷冰冰的默然無語。
過瞭半晌,右邊那個較小的小婢不耐沉寂,怯生生的道:“小姐,咱們餓啦。”
左邊較大的小婢輕聲接道:“別吵,小玫,小姐折騰瞭三天,累啦。”
小玫道:“累瞭也得吃飯啊,人已吊上去,呆在這裡幹什麼嘛?”
雲兒接口道:“誰知道呢,人是小姐自己要一綁,要吊的,吊上去以後,就是這副模樣,不言不動的,請她吃飯也不答理。”
陳若素聽見瞭,目光轉動,朝三個小婢瞥瞭一眼,淡淡的道:“不要吵我,你們都下去,我在這裡看著姓王的。”
雲兒撅著嘴唇道:“那有什麼好看的?”
陳若素煩躁的道:“你好嚕蘇,我在監視他,誰說看他啦?快下去。”
較大的小婢便是小娟,她較懂事,一見陳若素神色不豫,連忙揮手,道:“走啦,小姐心煩,咱們吃飯去。”轉身行瞭一禮,領著小玫與雲兒,急急退出廳去。
人影消失,門外傳來雲兒的聲音,悄悄說道:“怎麼回事嘛,小姐好象變瞭……”當真變瞭麼?怕是隻有陳若素自己明白瞭。
且說王笑笑吊在樹上,那滋味真不好受。他手腳被縛,頭下腳上的吊在樹枝之上,微風吹來,那樹枝幌幌蕩蕩,隨時都有折斷之慮。他說過“除死無大難”,這種精神上的威脅,倒也不去說它,要命的卻是血氣逆行,五臟六腑都朝喉頭擁擠,似乎要從口鼻之間擠出腔外,擠得他頭腦暈眩,直欲嘔吐。
然則,吐不得,一吐更糟,那將吐完胃裡的清水,嘔出血未,直至斃命而後已!因之,他竭力忍耐,竭力排除一切紛沓的雜念。甚至連肉體上的痛苦,也想將它摒置於意念之外。可是,這不容易啊。所謂“切膚之痛”,表皮上的痛苦尚且難以忍受,何況這痛苦發自體內,遍及全身,幾無一處好受。
日影緩緩西斜,淡淡的月光,從那枝葉縫隙間照在王笑笑身上,就象千萬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一樣,愈來愈是難以忍受瞭。他臉色發青,頭皮發炸,身上的衣服,已經分不清露水與汗水,喘息的聲音,宛如力耕甫歇的水牛。這還隻有三個時辰啊!往後三十三個時辰怎樣支撐下去?
漸漸地,喘息聲小瞭,汗水也不流瞭,但臉色卻已由青變紫,由紫變白,如今不見一絲血氣,終於失去瞭知覺。陳若素不知何時已經退走,精致的房舍不見一絲燈光,但將將沉的月色反而愈見皎潔,愈為明亮。明亮的月光下,忽見兩瞥人影由東方飄然而來。人影逼近十丈而止,赫然竟皋元清大師和那性子急躁的蔡龍逸。
元清大師遊目四顧,悄聲說道:“這座莊院氣派極大,卻又遠離市囂,隱秘如斯,看來這一次的方向找對瞭。”
蔡龍逸道:“管他對不對,義兒與其餘幾位兄弟找遍金陵城,不見九陰教的人影,半夜決定各奔一個方面,一直追尋下去,如果不是與公公約定見面,義兒豈肯坐鎮金陵,擔負傳遞訊息之責。進去啦,搜他一搜再說。”
元清大師道:“別莽撞,老衲是出傢人……”
蔡龍逸急道:“出傢人怎樣?如果王兄不幸遇害,公公也不管麼?”
元清大師道:“老衲八十九歲,禮佛已久,管不瞭那麼多瞭。”
蔡龍逸一怔,道:“那不,您……”
元清大師道:“小聲一點,老衲隻是覺得江湖上殺氣彌漫,不是眾生之福,鼓勵你娘出山盡一點力。”
蔡龍逸道:“娘是娘,王笑笑是王笑笑,義兒看得出來,公公對王兄弟關心……”
元清大師接口道:“這就是所謂緣份,老衲隻是覺得與那孩子有緣,想要和他聚聚,至於個人的生死榮辱,那要你們自己去決定瞭。”
大師的話聲始終很低,語氣也極其平淡,蔡龍逸想想目下仍以王笑笑的安危為重,其餘的大可留後再講。他與王笑笑投緣至極,又是個義重如山的人,當下亢聲道:“不管啦,進入再講。”步子一邁,就待撒腿奔去。不料身形甫起,人已被元清大師一把拉住。
元清大師道:“慢一點,你看那是什麼?”
蔡龍逸一怔,回頭道:“什麼?”
元清大師舉手一指,道:“你看,樹梢吊著一個影子,好像是人。”蔡龍逸急忙回頭,順看他的手指望去。
原來那元請大師一身功力已至化境,目力超過常人十倍,王笑笑吊在枝葉當中,但因月光皎潔,風吹樹葉,樹枝蕩漾,王笑笑的身子也隨樹枝浮沉不已,大師雖在講話,犀利的目光,一直在朝莊院之中搜索,因之被他發現瞭。
蔡龍逸的目力不如大師遠甚,瞧瞭半晌,仍無所見,但他卻道:“進去看看,說不定正是莫容山莊的王兄弟。”
話聲甫落,元清大師倏然抓住他飄然遠遁,後退十餘丈,隱身一塊大石的陰影之後,傳音說道:“不要講話,莊中有人查究來瞭。”
果然不錯,衣決飄風之聲緊隨而起,有人登上瞭院墻,在朝這邊查看,差幸大師功力奇高,適時隱蔽,故此未被來人發覺。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九陰教幽冥殿主陳若素。陳若素好似睡不安穩,蔡龍逸的話聲高瞭一點,因之驚動瞭她,急急循聲而至,前來查勘究竟。
但她仍是一無所見,瞧瞭半響,又復緩緩退去。行經榆樹之下,她抬頭看瞭王笑笑一眼,這時,王笑笑神色大變,人已憔悴。正處昏迷之中。她臉上神情動瞭一下,倏又冷聲一哼,轉身進屋面去。元清大師以耳代目,凡是帶有聲響的舉動,均已瞭然於胸,頓瞭一下,乃道:“吊著的影子,果然是那姓王的孩子。”
蔡龍逸大為緊張,不覺失聲道:“真……”倏然警覺不能出聲,話聲一頓而止。
元清大師道:“不要緊張,既然知道有人在此處,那就好辦。”
蔡龍逸傳音急聲道:“怎麼辦?那看守他的人警覺性極高,咱們除瞭動手搶奪,另外還有辦法麼?”他性子縱然急躁,事到臨頭,卻也並不魯莽。
元清大師贊許地將頭一點,道:“老衲自有辦法,咱們暫時退走。”
蔡龍逸對他公公自然相信得過,但一叫他退走,他又急瞭,連忙傳音道:“這……這……他不要緊麼?”
元清大師道:“人在昏迷之中,氣機極弱,正受血氣逆行的煎熬。這孩子也真難得,毅力大異常人,他好似極力掙紮,強自提聚真氣,逼使血氣逆行的速度減低,這樣一來,那是夠苦的瞭。”
蔡龍逸大為焦灼,急聲道:“他怎會血氣逆行?怎會暈迷?怎會……”
元清大師道:“他被倒掛身子,吊在樹上。”
蔡龍逸道:“這……您老人傢不去救他麼?”
元清大師道:“老衲正想為他盡點力,你不要急,咱們退遠一點。”舉步而行,瞬間數丈,身法之輕靈快捷,宛如天馬行空,不帶絲毫火氣。
蔡龍逸疑念叢生,但又不使大聲追問,隻得急步相隨。祖孫二人退到一處土阜之上,元清大師相度瞭一下形勢,隨即閉目合十,盤膝坐瞭下去,蔡龍逸侍立一側,滿懷疑問的瞧著他的舉動。良久不見動靜,蔡龍逸大感不耐,他正待開口催促救人,忽見元清大師雪白的胡子無風自動,凝目註視下,方見他嘴唇翕動,極有韻致。
禁龍逸詫異萬分,不貨回頭朝那莊院瞥瞭一眼,暗暗付一道:“他老人傢在與王老弟講話麼?相距五十餘丈,傳音入密的功夫還能有效……”
蔡龍逸詫異不已,那廂王笑笑確是聽到聲音瞭。那聲音細如蚊蚋,慈和已極,正是元清大師所發。元清大師道:“孩子,不要慌張,老衲助你一臂之力。你先散去提聚的真氣,慢一點,徐徐的散去,再聽老衲告訴你怎麼樣運功行氣,痛苦就會減輕瞭。”
這時的王笑笑,無論從那一方面去看,都像早失去知覺,事實上他也確已暈迷。但是,人雖暈迷,元清大師慈和的聲音,卻仍聽得一字不漏,這得歸功於王笑笑堅毅無比的意志。須知王笑笑縱然風流,縱然不願在陳若素面前失去英雄氣概,但對倒懸三日的痛楚卻非一無所知,隻因他性子剛毅,不畏艱難,奉命追查血案的內情,縱獲端倪,案情卻似更越復雜瞭,九陰教主這條線索最為明朗,他要續查詳情,不願離去,所以故作毫不在意,自願就縛,聽任陳若素將他倒吊起來。
當時他有恃無恐,認為仗待他們莫容山莊的獨門心法,先行提聚一口真氣,縱有萬分苦楚,決不至於不能忍受。詎料事實不然,那血氣逆行,臟腑擠迫的痛楚,比他想像中難受十倍,最後仍舊不免陷於暈途之中。不過,暈迷是一回事。如非他先提聚一口真氣,雖在極端苦痛之下,仍能憑快堅毅無比的意志力,控制那股真氣不使倏散,別說暈迷之中,無法聽到元清大師的話聲,此刻恐怕早已嘔血不止瞭。
元清大師內力精純無比,話聲雖小,註入王笑笑的耳中,卻如暮鼓晨鐘一般,具有鎮攝心神,發人猛省的力量,王笑笑聽瞭,人未清醒,意志卻已不知不覺遵照大師的吩咐,緩緩散去提聚的真氣,任其自由騁馳。真氣緩緩散去,痛苦卻是遽然大增。
元清大師的語氣適時又起,道:“註意瞭,孩子。”接下一字一頓,鏗鏘接道:“此身非所有,此心非所有,往來蒼冥間,混沌無休止,動靜乘太極,順逆猶輪回,與機擊……”這是一篇逆氣行功,至高無上的內功修為口訣,字字珠璣,內容極其深奧,乃是武聖雲震晚年參悟的絕學之一。
須知當年的雲震,兼修佛、道兩門的至高絕學,後來又得高王的傳授,晚年的武功已至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最高境界,隻因缺乏子嗣,更將心力專註於武學的鉆研,勘破瞭佛傢所謂“輪回”之機,創下瞭這一篇“逆氣行功”的修練法門。
嚴格的講,這一篇內功口訣,乃是雲震一脈武功之總成,倘能得其精義,勤加修練,那便如同一般練武之人打通瞭任、瞥二脈,一身功力,定能於短期內突飛猛進。但是,如非資秉奇高,兼而具有慧根的人,對這一段簡捷玄奧的口訣,根本就不能練,此因逆氣行功,大反生理之常的緣故,如若不然,元清大師豈有不傳蔡龍逸之理?大師甫見王笑笑,便自含笑贊許,道理也就在此。
這時,蔡龍逸見不到王笑笑,但見元清大師嘴唇蠕動不已,想要發問,卻又不知大師講些什麼,一旦受瞭幹擾,是否對王笑笑有許不利,因之瞪著一雙巨目,心頭的焦急,當真是無以復加。半晌過後,元清大師的嘴唇停止蠕動,蔡龍逸再也顧不瞭許多,頓時槍前一步,俯身問道:“公公,您在講些什麼?王兄弟無恙麼?”
元清大師白眉一抬,睜眼含笑道:“無恙。”
蔡龍逸濃眉一皺,道:“您講詳細一點嘛,王兄弟究竟怎樣啦?”
元清大師道:“這孩子的確是百年難見之材,咱們傢的武功不慮失傳瞭。”他縱然是個方外之人,此刻竟似按捺不住心頭的歡暢,講起話來答非所問,可見他對留傳武功之事索念極深。
蔡龍逸不覺“唉”瞭一聲,道:“您老怎麼啦?義兒在問王兄弟的境況啊。”
元清大師一愕,道:“哦,他不要緊,老衲已將咱們傢”無極心法“傳授於他,讓他再吊幾天。”
蔡龍逸心頭略寬,但仍不解的道:“什麼叫”無極心法“?”
元清大師道:“所謂”無極“者,便是氣機無垠,抱元守一之意。可惜你資秉不符,不然的話,這一篇祖傳的獨門無上心法,便可傳授你瞭。”
蔡龍逸得失之心不重,一心懸念王笑笑的安危,對於獨門心法是否傳授於他毫不在意,隻見他濃眉一皺,又問道:“那……何不幹脆將人救走,為何要讓他多吊幾天?”
元清大師道:“咱們獨創心法,迥異尋常,必須先使血氣自然逆行,才能進入第二層門徑,因之,修練本門心法,第一階段,便是倒懸……
蔡龍逸道:“這有何難?回去再將他倒懸起來,不一樣麼?”
元清大師失笑道:“若是這般容易,你也可以得傳瞭。”
蔡龍逸微微一怔,道:“這……另有難處?”
元清大師道:“難在”自然“二字。”
蔡龍逸眉頭一蹙,奇道:“人若置身倒懸,那血氣的逆行,如何自然啊?”
元清大師道:“置身倒懸,血氣的逆行,並非自然,因之修練本門心法,必須生具慧根,靈臺空明的人才行。那孩子的資秉大異常人,被人倒轉身子,吊在樹上,一心隻想如何減輕痛苦,別無雜念,暈迷之中,仍能領悟老衲所授的口訣,按那口訣行動,毫不勉強,這便叫做”自然“瞭。”
蔡龍逸恍然而悟,道:“哦,所以您老讓他多用幾天,以免影響他的心理,破壞”自然“的現象,是這樣麼?”
元清大師領首嘉許道:“義兒不失聰明,那孩子縱然靈臺空明,心志極為專一,倘若不變現狀,使他能自生駕輕就熟之感,當此初窺門徑之時,豈不對他更有益麼?走吧!趁此機緣,老衲另外傳你一點防身的武功。”話聲中站起身子,飄飄然領先行去。
蔡龍逸疑念頓釋,心頭也放心瞭,聽說另有傳授,頓時胸懷大暢,高高興興的緊隨身後,奔向金陵。
忽忽三日,這一日宇文末時分,陳若素由前院回來,小娟與小玫,隨侍在她的身後,行至榆樹之下,三個人同時駐足,同時抬頭,同時朝王笑笑望去。這似乎已成她們的習慣,三日來,這獨院主婢四人,隻要行經榆樹之旁,總得佇立片刻,瞧一瞧王笑笑的景況。
王笑笑的景況並無多大的變化,仍舊倒掛金鉤一般,吊在樹梢,若說有瞭變化,那便是臉上的血氣瞭。第一日晨間,他瞼上憔悴不堪,臉色慘白,形若病入膏盲的人,但入夜便已漸見好轉,而後時有進展,直到眼前為止,不但血氣已趨正常,那氣機也已平穩至極,他雙目自然垂閉,形狀宛如熟睡之人。這種變化,自然瞞不過陳若素主婢四人。
此刻,陳若素神情冷漠,朝王笑笑瞧瞭一眼,驀地重重一聲冷哼,嬌軀一轉,登上瞭臺階。忽聽小玫怯聲道:“小姐……”
陳若素微微一頓,道:“什麼事?”
小玫惶然道:“三……三天瞭。”
陳若素霍地轉過身來,喝道:“三天怎樣?”一她雙目冷焰電射,怒形於色,小玫嚇得低下頭去。
那小娟年紀較大,膽氣較壯,接口說道:“小姐講過吊他三天,咱們是否放他下來?”
陳若素冷冷一哼,道:“你同情他?”
小娟微微一怔,隨即兔首道:“不……不是同情。”
陳若素冷聲喝道:“提這事幹麼?”
小娟暗忖道:“明知故問嘛。”心中在想,口中可不敢說,微微一頓,道:“咱們講話不能不算,婢子是在請示小姐……”
陳若素忽然峻聲道:“不放。”身子一轉,步入瞭廳內,神態惱怒已極。
她那突然惱怒的神態,三日來,幾個小婢早已司空見慣,因之小娟並不驚訝,隻是吐一吐舌,目光則向王笑笑投去。忽然,她目光一楞,口中驚呼道:“小姐,小姐……”
陳若素去而復轉,捷如輕燕,峻聲喝道:“你作死麼?”
小娟始轉一指,道:“他……他醒啦。”
陳若素冷聲喝道:“醒瞭便醒瞭,值得大呼小叫麼?”話是這樣講,目光卻已朝王笑笑望去,但見王笑笑神光煥發,笑臉盈盈,正自目光凝註,投射在自己身上。她先是一怔,繼之一陣羞惱湧上心頭,不覺冷焰電射,狠狠地瞪瞭王笑笑一眼。
隻見王笑笑裂嘴一笑,道:“陳姑娘,麻煩給我一杯水。”
陳若素冷冷地道:“不給。”
王笑笑抿一抿嘴,又道:“在下餓瞭,姑娘準備酒飯瞭麼?”他身子倒懸,口鼻在上,眉眼在下,講起話來怪模怪樣,引人發噱,兩個小婢站立一側,竊笑不已。
陳若素冷聲喝道:“叫誰準備酒飯?”
王笑笑眉頭一揚,又復裂嘴一笑,道:“本該有勞姑娘,如今且不說啦,請放我下來。”
陳若素氣為之結,高聲喝道:“不放,你待怎樣?”
王笑笑笑道:“在下記得,今天已是第三天瞭。”
陳若素冷冷地道:“再吊你七天。”
王笑笑道:“為人不可不守信諾,姑娘身為九陰教一殿之主……”
陳若素亢聲叫道:“不放,不放,不放……”話猶未畢,忽聽“嘎嘎”一陣輕響,王笑笑已自震斷瞭繩索,飄然而下,卓立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