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瓊這才看出,向問天為王笑笑延命十日,內力耗去不少,對這絕世魔頭,竟肯為敵人如此,芳心不覺暗感困惑。但見向問天重將王笑笑翻過,由懷中取出一隻色呈碧綠的玉瓶,拔開瓶塞,傾出一顆大如梧桐子的黑色藥丸。
薛玉瓊忍不住道:“這是什麼藥材制成的?顏色這麼難看。”話聲甚低,有若自言自語。
中屠主鼻中哼一聲,冷冷說道:“老夫若要害他,何需如此費事。”俯身捏開王笑笑牙關,將黑色藥丸納入他口中,然後將王笑笑身體托起,轉身待去。
薛玉瓊驚叫一聲,霍然跳起,道:“你幹什麼?”
向問天停住腳步,轉面向她,不耐地道:“憑你那點武功,豈能安然帶一個重傷的人下峰。老夫將他送返那座茅房,以後的事,就看你的瞭。”微微一頓,道:“究竟是婦道人傢的見識,疑神疑鬼。”
薛玉瓊玉靨一紅,上前兩步,道:“索性請老前輩攜我同下。”向問天一語不發,僅以右手托起王笑笑,左手握住薛玉瓊皓腕。
薛玉瓊忽又道:“稍等。”向問天眉頭一蹙,大有不勝其煩之勢,但仍松開手來。
隻見薛玉瓊俯身拾起王笑笑的寶劍,再尋自己短劍,卻不見蹤跡,情知可能是震落峰下,那柄短劍乃是截金斷玉的寶刃,她素來心愛異常,眼下遺失,芳心痛惜萬分,隻是想起王笑笑傷勢,又淡然置之,匆匆走回。向問天早已不耐,一把抓住她右腕,幌身下降。
薛玉瓊隻覺耳畔風生,略一註目四周景物,便覺頭暈目眩,根本腳不點地,卻未感不適,心中暗駭向問天的武功,想道:“以這魔頭的功力,我隻有趁此時,冷不防刺他一劍,始有為王少俠報仇之望,反正禍首是我,拼上一命也罷。”
轉念及此,小心冀冀的拾起寶劍,她早有預謀,寶劍未還給王笑笑,卻握在左手。突然間,她想起這一來王笑笑也勢必喪命,雖然王笑笑僅有十日之壽,但在她心目中,加是無比珍貴,不覺遲疑不決。她主意未定,忽然身形一止,雙足落地,向問天放開瞭手,原來巳至那座茅屋瞭,暗悔失去唯一機會。
忽聽向問天道:“丫頭,你剛才為何不刺下?”
薛玉瓊暗道:“他原來已是察覺。”心中有氣,怒道:“我是覺得你這條賤命,就算再活上百年,也抵不上王少俠一日,可不是畏懼你的武功。”
向問天不怒反笑,道:“丫頭果然癡情,隻是老夫不懂,你為何還叫那小子王少俠?”
薛玉瓊雖然苦心欲碎,也不由玉面通紅,急道:“你別胡說,我與王少俠沒有半點關系。”
向問天哼瞭一聲,道:“口是心非。”過瞭一會兒又嘆瞭口氣說道:“要是我女兒還在的話,也和你差不多大瞭!不過你們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薛玉瓊怒道:“哼,他是堂堂邪帝之徒,身世煊赫,我不過一個是微不足道的女子……”突然,一陣身世之悲,泛上心頭,再念起王笑笑傷勢,心灰意悚,倏然而泣。
隻聽向問天漠然道:“你與莫名山小子交情如何,老夫也懶得過問,好好讓他活幾天,有何後事,交待清楚。”低頭一瞥王笑笑,道:“他五臟離位,治愈形同夢想,送還落霞山莊,亦不可能,你安心陪他住在這裡,老夫去阻人騷擾。”話罷,將王笑笑放下,幌身已自不見。
薛玉瓊急抱起王笑笑,喃喃罵道:“向問天老鬼可惡,夜深霧重,王少俠重傷之下,如何能再感風邪?”
話聲甫落,眼前一花,向問天忽又出現她面前,淡淡看她一眼,緩緩說道:“等他醒來,你告訴他,老夫亟望他傷勢痊愈,與老夫再戰一次。”
薛玉瓊漠然道:“我記得告訴他,你快請。”向問天對她連番無禮,居然都忍下瞭,冷冷一哼,身形一閃,霎時失去蹤影。
忽聽九娘的聲音道:“小姐,王少俠怎樣瞭?”
薛玉瓊強忍悲痛,轉面道:“他命若朝露,卻是為瞭我……”淚珠一湧,哽咽難言,抱著王笑笑,前屋內走去。
九娘創痕滿佈的臉上,顫動一下,跟著跨進門口。隻見薛玉瓊小心翼翼地將王笑笑放置榻上,解下劍鞘,將寶劍納入,美眸一轉,見床頭壁上,即有一釘,當下掛好。然後,幫王笑笑脫去鞋襪,蓋上衾被。九娘以為她事已做完,方待呼喚。
但見薛玉瓊立起嬌軀,端祥一陣,又理瞭理衾枕,一舉一動,溫柔之極,細心無比。諸事已畢,看看王笑笑再無感到絲毫不適,她緩緩坐在床沿,一雙秋水明眸,呆呆望著王笑笑,良久,一動不動。九娘候瞭半晌,忍不住低聲道:“姑娘。”她喚薛玉瓊相隔不及五尺,怎耐薛玉瓊宛如不覺,並不知她這忠心耿耿的女仆呼喚。
九娘略為提高聲音,叫道:“姑娘……”
薛玉瓊目光不瞬,將手一擺,道:“別吵。”
九娘楞瞭一楞,見她似是除瞭王笑笑,渾忘天下萬物,靈機一動,道:“王少俠醒來之後,需要什麼?姑娘可準備瞭?”
薛玉瓊聽見起首“王少俠”三字,倒將話聽進去瞭,“嗯。”瞭一聲,道:“你去看看廚下有何食物,送來就是。”口中說著,秋波依然直直盯在王笑笑面上。
九娘暗道:“唉,這姓王的害人不淺,姑娘如此,怎生得瞭?”想瞭一想,隻得朝廚房走去,過瞭一劾,托著一個木盤轉回,盤中兩碗熱粥,三個小菜,兩副筷子,行到薛玉瓊身後,道:“姑娘,送來瞭。”
隻聽薛玉瓊道:“他還未醒,等一等。”
九娘醜怪的臉孔,顫動瞭一下,道:“姑娘先吃點吧。”
薛玉瓊道:“不必。”九娘楞瞭一楞,暗暗嘆息,無奈之下,隻有將草屋中那張桌子,移到床邊,放下木盤,她也在一旁木凳坐下,留意著小主人動靜。
深山豈有更漏,三人兩坐一睡,不知不覺間,蠟燭燃盡,屋外鳥鳴嚶嚶,天色已亮。忽聽王笑笑長長噓瞭一口氣,霍然睜開雙目。
薛玉瓊驚喜交集,道:“你醒瞭。”
王笑笑暗一運功,但覺真氣竟是難以運轉,臟腑破損不堪,命在旦夕,心中暗暗震驚,卻淡淡一笑,道:“向問天何在?”以肘支榻,掙紮欲起。
薛玉瓊連忙伸手按住,道:“你傷勢極重,不宜多動,還是躺著的好。”
王笑笑微一用力,即覺頭暈胸悶,心知不能妄動,重新躺下,笑道:“這種滋味,平生第一次嘗到,也算有緣。”薛玉瓊見他毫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想起向問天之言,王笑笑僅有十日之命,芳心如絞,眼淚若斷線珍珠,滾滾下落。
王笑笑微微一笑,道:“你性情堅毅,平日輕不流淚,何事令你如此傷心?”他身在傷中,猶溫言慰人,薛玉瓊益難忍耐,忽地跪在地上,螓首深埋床沿,痛哭失聲。九娘站起身來,口齒一張,似欲出言,忽又閉住,默然一嘆,眼眶含淚,悄然退出。
王笑笑轉過面龐,柔聲道:“你有什麼委曲,不妨說來聽聽。”
薛玉瓊哭道:“我恨。”
王笑笑眉頭微蹙,道:“恨什麼?”
薛玉瓊抽咽道:“恨向問天。”
王笑笑笑道:“他欺負過你,又震傷瞭我,該恨。”
薛玉瓊斷斷續續地道:“更恨我自己。”
王笑笑含笑道:“這就不該瞭,人哪有恨自己的?”
薛玉瓊顫聲道:“還恨你。”
王笑笑雙眉一蹙,隨即舒展,側臥榻上,微一點頭,道:“必是我那裡得罪瞭你……”
薛玉瓊螓首一抬,垂淚道:“我恨你,恨你為何要顧及我的生死,不乘機斃瞭向問天老魔,我死瞭倒也幹凈,免得在這世上受罪。”
王笑笑笑道:“常言道,好死不如歹活,這世上雖有惡人,不失可愛。我雖慘死,依然戀戀難舍,你正當錦繡年華,如何說出這等喪氣的話?再說瞭,我江湖人稱笑花郎,面對美女遇難,還是像你這般的妙人兒,如何能眼見而不幫呢?”薛玉瓊又低頭啜泣,王笑笑見勸她不住,暗暗皺眉,心念一轉,道:“你抬起頭來。”薛玉瓊溫馴地抬起螓首,茫然不解其意。
王笑笑目光一轉,仔細打量她含淚梨頰一番,一本正經道:“你哭的時候,比笑的時候還要好看,我以往沒有機會,而今有福得觀,這個傷可算是值得瞭。”薛玉瓊想不到他在這等情況,還有閑情逸致,留意此事,不禁啼笑皆非。
適時,九娘端瞭一盤熱氣騰騰的粥飯、小菜進來,將原先冷卻的菜飯換過。薛瓊靈經王笑笑這一挑逗,悲痛稍殺,聞得菜飯香氣,饑腸轆轆,暗道:“他也必是餓瞭。”轉念之下,扶起王笑笑,將枕頭靠起,讓他半躺半坐榻上,取過飯菜,以湯匙舀著,送入王笑笑口中。
王笑笑暗道:“她明明饑餓非常,卻先顧及我。”當下將頭一搖,道:“你先吃,我還不餓。”
薛玉瓊柳眉一顰,道:“假如你不先吃,我怎能咽得下去?”
王笑笑笑道:“你不吃,我也無胃口。”
薛玉瓊忽又泫然欲滴,道:“你落到這等地步,都是我害的……”
王笑笑連忙笑道:“也罷,我就吃。”抬臂欲自行取食,卻覺手酸骨軟,顫抖不巳。
薛玉瓊見一個叱吒風雲的高手,而今變成舉足動手都困難的人,芳心如割,險些又要落淚,卻恐引起王笑笑不悅,連忙轉面,偷偷抹去,轉過面龐,強泛笑靨,道:“你也不必再拘小節,將就點吧。”王笑笑苦笑一聲,隻得就薛玉瓊手中湯匙吃食。
薛玉瓊邊喂他吃粥菜,邊將他昏迷後,發生的事,說瞭一遍,隻將向問天說他隻有十日之壽的事,改成慢慢調養,可以痊愈,隻是如何瞞得過王笑笑,但他卻不說破。兩碗喂畢,她也說完,王笑笑嘆道:“那向問天竟肯使出”天魔附體“之功,替我療傷,也算一奇。”
薛玉瓊柳眉一蹙,道:“天魔附體?聽來鬼氣森森的,會不會在你體內留下暗傷?”
王笑笑笑道:“名雖難聽,卻是魔教最上乘療傷手法,魔教之人雖行事各憑所好,但是有些功法還是比較厲害的,就算是正道功法也不能比肩,再說瞭向問天大概不致如此下作。”語音一頓,道:”投桃報李,以後我也得救他一次。“
薛玉瓊暗道:“你已命至須臾,還能救人麼?”心如刀割,口中卻笑道:“那老魔頭,死瞭算便宜,救他則甚?”
王笑笑淡淡一笑,道:“受人之恩,豈可不報?”
薛玉瓊道:“那魔頭活著,又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王笑笑道:“不然,我看他自負極高,等閑人不肯出手,隻要折服他,必是隱遁不出,不致釀成大害。”
薛玉瓊見他說話到此,面現困頓之色,忙笑道:“你躺下休息如何?我也要進餐瞭。”王笑笑重傷之下,虛弱不堪,確感疲乏,當下略一頷首,薛玉瓊連忙扶著他,緩緩躺下。須臾,王笑笑沉沉睡去。
薛玉瓊呆呆地望著他,卻未進食,不知在想些什麼,櫻唇露出瞭微笑,片刻,花容忽又一變,眼淚簌簌落下,卻恐驚醒王笑笑,不敢哭出聲來。九娘一直在門外註意著她,睹狀奔入,道:“小姐,你這樣下去,怎麼得瞭?”
薛玉瓊淒然一嘆,低聲道:“九娘,他死,我也死。”
這兩個“死”,若千斤重錘,猛然敲在九娘心上,她失聲道:“死?小姐,你瘋瞭?”
薛玉瓊臉龐一轉,玉面一片堅毅之色,道:“我清清楚楚。”
九娘醜臉上焦灼之極,道:“小姐,這太不值得瞭。”
薛玉瓊淡然道:“有何不值得?”
九娘道:“莫名山這小子根本是個花花公子……”
薛玉瓊冷冷截口道:“不準侮說他。”
九娘一怔,亢聲道:“他本來處處留情,心中未必有小姐。”
她語聲陡高,薛玉瓊恐吵醒王笑笑,回眸一顧,見王笑笑酣然入夢,放下是心,轉面漠然道:“你去歇息,這事不必談瞭。”
九娘楞瞭一楞,她是薛傢世仆,親眼見到薛玉瓊長大,知她主意既定,屹如山嶽。暗道:事要從根本著手,不如殺瞭這王笑笑,心念轉動,充滿殺機的目光,不由瞥向王笑笑。
薛玉瓊見狀,芳心大急,道:“你假如對王少俠不利,我立刻死給你看。”九娘恐怖的臉上一陣抽搐,咬牙不答。
薛玉瓊冷冷說道:“你當我說著玩的?”
九娘忽然嘶聲道:“姑娘忘瞭老爺瞭?”
薛玉瓊驀地呻吟一聲,雙掌捧心,似是痛苦萬分,大大的喘瞭一口氣,悲聲道:“你先出去,我想……想……”九娘見狀,也是含悲落淚,不再說話,慢慢走出草屋。
一連五天,薛玉瓊衣不解帶,守在病榻之前,困倦之極,始蜷伏王笑笑腳旁小睡片刻,王笑笑稍一勸阻,則清淚滾滾,隻得由她。一應飲食,則由九娘照顧,好在向問天在屋內貯有不少食物,短時不虞匱乏。
王笑笑長日靜坐療傷,隻是毫無進展,僅勉強保持不惡化而已。這一日,他凝氣運動,隻覺各大經脈,俱已閉塞,那一口真氣,始終未能遍走全身,不由心中暗暗忖道:“這傷勢看來已非己力所能治療,說不得隻有動用”瑤池丹“瞭。”
轉念下,欲向薛玉瓊索取“瑤池丹”的玉瓶,目光一轉,薛玉瓊曲身榻畔,沉沉睡去,不忍喚醒,無聊之下,暗暗打量她的嬌靨。隻見她由於數日悲勞,鳳目紅腫,玉容清減,心中暗暗感激,想道:“唉,連日來,她也太辛苦瞭……”
轉念間,忽見薛玉瓊黛目微蹙,以睡夢中,尚有失意之事,口中含含糊糊地道:“爹,快來……笑笑別走……救我……”
王笑笑微微一怔,怔道:“她身世必孤苦異常,夢中猶且不適……睡夢中尚呼我名字,可見信賴至深,我必得全力助其脫離苦難方可無愧……”不由得憐惜之情大生,不禁柔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走。”
薛玉瓊陡然驚醒,坐起身來,似是餘悸猶存,定瞭定神,始道:“你剛剛說什麼?”
王笑笑溫言道:“上次因事中阻,這幾日我又壹志療傷,一直無暇問你身世,趁今日你告訴我如何?”
薛玉瓊輕輕一嘆,道:“等你傷愈之後再說。”
王笑笑點瞭點頭,道:“也好,不知我托付你的那隻玉瓶在否?”
薛玉瓊一怔,道:“在,你要幹嘛?”由懷中取出,送至王笑笑面前,又道:“我早想讓你服下,卻因那時向問天立於一旁,且你不能稍動,故而停止。”
王笑笑淡淡一笑,道:“而今傷勢可愈與否,全仗這瓶中瓊丹瞭。”
薛玉瓊訝然道:“是何瓊丹妙藥,功效如何?”
王笑笑道:“此丹名叫”瑤池丹“,是三百年前武聖所煉。”
薛玉瓊星目一睜,道:“武聖?”
王笑笑笑道:“正是三百年前威震宇內的武聖雲老前輩……”
薛玉瓊截口道:“我怎麼不知這位老前輩,敢說除瞭武聖嫡裔,最清楚的,莫過我傢瞭。”王笑笑心頭一動,暗忖:她看來必是關外鎮遠侯之後代,不然不會說這話瞭。忽聽薛玉瓊嗔聲道:“你既有靈丹,為何早不服下?”
王笑笑微微嘆息,道:“你不知道,這原為解救一批中瞭魔教虺毒高手之物,而今動用,是萬不得已。”
薛玉瓊玉面含嗔,道:“那也該說一聲啊。”
王笑笑笑道:“我若說瞭,你必逼我服下,我本將自行療傷,不願任意浪費。”薛玉瓊驚喜不勝,卻又怨他不早說出,恨恨白瞭他一眼。王笑笑微微一笑,道:“這丹中有千年人參、首烏、茯芩及……”
薛玉瓊不待他說完,截口道:“既是武聖親煉,由三百年流傳迄今,其珍貴可知,你的傷十九不成問題瞭。”突然,芳心之中,一種深深悵惘,莫名其妙升起,一時間,竟感王笑笑似是疏遠瞭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