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附體術是我們神龍門的獨門秘術,本為道傢屍解術一種,即修道者憑借肉身寂滅的剎那,得道升天。後世水解、火解、土解、丹解等術法出現後,漸漸被其它道門所棄用。皆因屍解者若功力未逮或稍有不慎,往往魂飛魄散,不得回生,十分危險不過。
師尊卻取屍解術中魂魄離體後的剎那生機融合神龍門“凝神功”而創離魂附體術,不求升天得道之大功,隻求肉身毀損後,魂魄能得以茍延殘喘,另覓棲身之所,供修行者危機逃生之用。
離魂附體術又分為離魂術和附體術兩個部分,離魂術,便是於肉身解體時,將逸出體外的魂魄憑借真氣聚收而起,保持不散。道力強者,魂魄凝聚的時間也長,道力弱者,魂魄凝聚的時間則短。非修道者,也有偶憑一口怨氣怒氣將魂魄鬱結不散的,世間謂之為鬼或冤魂。附體術,則是在離魂之後,找到一個合適的肉身,將真力凝成的魂魄驅入軀體,真氣同時散佈體內各處,令血脈重流,心臟再跳,肉身復蘇。而憑借重生的肉身供養,魂魄也因此才能長期依托生存下去,否則,終究逃不過魂飛魄散的厄運。
師尊曾說,凡人皆有精、氣、神,三者旺健者,魂魄上不瞭身。而死去多時的軀體,冰冷僵硬,生機全失,取來也沒用。所以須尋得意志薄弱、神志不清或是死去不久、軀體尚溫的肉身,方能附體重生。
可是,倉促之間,哪兒又能找到合適的肉身呢?
我向四周看去,園中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人影。幾步之外,地面遺有我剛才流的一灘血跡,秋風咋起,不時有零零散散的落葉飄落其上。
沒瞭軀體,手腳和胸腹的知覺卻還在,我試著跨出一步,感覺自己竟輕飄飄的滑瞭過去,空空蕩蕩的,收不住腳,全然不由自主。
一瞬間,我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和悲傷:我不再是人瞭……我是個鬼魂!雖然魂魄離體早已發生,卻直到此刻才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和害怕。
我腦中不由回思師尊所交代的一切細處,生怕行差一步,落個萬劫不復。
徘徊不定中,我猛地想起:為何師尊和師伯、三師兄被全真妖道殺害,卻未能得以附體重生呢?
難道是一時都未找到合適的肉身?
未必!未必!突然之間,我內心深處隱隱約約地恐懼:哎呀……錯瞭!完全錯瞭!
離魂附體術因太過危險之故,隻停留在道法術理的階段,從未經過親身體驗。
先前還以為,隻須肉身解體,魂魄自然逸出,隻要道力夠強,便能重新凝聚。
可是,適才我魂魄離體之際,明明是因內竅早已洞開之故,魂魄才得以順利離體重聚!
皆因解體時,魂魄還須在瞬間沖破內竅關口,否則,魂魄滯留體內,失去肉身依托的真氣無法將斷續飄逝的魂魄攏聚,真氣與魂魄都將歸於虛無!
除非師尊他們的功力能使體內真氣瞬間打破內竅約束,否則,貿然施展離魂附體術,則是自尋死路!
可是平日苦苦修煉都未能打通內竅,又豈能在臨死前瞬間突破竅關?
師尊呀……
難怪師尊臨亡之際會傳來遇難訊息,以前我雖知師尊遭難,內心還隱約地抱有驍幸心理,或許師尊能憑借附體術逃得一線生機,如今才知全是妄想!
我心中悲痛莫名,繞園飛走,大痛徹身。
一定要找到合適的肉身!我心中狂喊,我要為師尊報仇!
悲痛驅使之下,我下定瞭決心,往園外飄去:哪怕挨個人挨個人試一個遍,我也要活下去!
過瞭園門,飄到長廊,見有一個賈府婆子碎著小腳匆匆奔來,我稍一遲疑,心想:總不能附體後變成這樣一個年老婆子吧?那倒不如幹脆死瞭!
不知如何,竟想起自己變成瞭這個年老婆子,躺在榻上,撇開腿來,正給一個老漢戳弄。不禁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和難堪,暗罵瞭自己一聲荒唐。
正尋思間,那賈府婆子已擦身而過,帶起一股涼風,卷得我一陣不舒服。我繼續往前飄行,心想:是瞭,須得找個男身,否則日後難免遭男子羞辱!
穿過長廊,是賈府老太太居住的正屋,四處悄無聲息,往南出去,便是大夫人和賈似道居處,兩個小廝在院中備馬,右邊彎下腰的那個小廝身子瘦弱,長得還算清秀,我心下一狠,朝他撲過去。
“啊”的一聲,那小廝大叫:“趙成,你幹嘛推我?”
另一個小廝正在一邊理著馬韁,聞言發愣:“見鬼!誰推你瞭?”
那小廝站直身來,摸摸腦門,神情迷糊:“那怎的我無緣無故閃瞭一下腰?”
那喚作趙成的小廝陰陽怪氣:“陳安,不會是想小荃姑娘想瘋瞭吧?哼,昨兒看你一夜沒睡,今天盡犯迷糊瞭。”
那叫陳安的小廝臉色一白道:“胡說!”
“快!齊管傢吩咐,龔護院一會得上江西給老爺送信,大公子……”
趙成岔開話題,壓低聲音道:“大公子這次恐怕是真的不行啦。”
說完,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敢吭聲,默默地置上馬鞍,理著腳蹬。
失去軀體後,我本無形無狀,剛才那一撲,其實是以一團真氣接近於那叫陳安的小廝,卻覺著他雖長得清瘦,體內生機充盈,反被彈瞭回來。正欲轉身離去,聽那趙成一說,頓時想起大公子久病垂危,正是最合適不過的肉身!於是返回長廊,往大公子居處飄去。
誰知才過長廊一半,一陣風兒吹來,“四肢百骸”要散開來瞭一般,身子輕飄飄的離瞭地面,貼附到瞭廊頂,若不是被擋著,似乎就要隨風飄逝而去,大駭之下,忙凝神定氣,好一陣緩過來,眼前景物次序浮現,才重又變得清晰,心知離魂魄消散的時間已不多。
卻見眼前這陣風勢甚是惱人,此時恰是初秋時節,季候交替之際,北來之風“呼呼”直刮,勢頭正猛,似乎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心間愈來愈透著空涼,止不住渾身輕抖,這正是凝聚魂魄的真氣不繼的跡象,不禁心下叫苦。
這時,後邊腳步聲響,一股酒氣先飄至“鼻”端。我回頭一望,見廊下走來數人,一名賈府傢丁在前引路,後邊跟著三名玄袍方士,從左至右,由高到矮並行而至。觀其容貌,皆醜怪無比。
左首一人高高胖胖,軀體粗笨,橘皮一般的粗臉能看見一粒粒凹洞,滿面紅光,噴著酒氣,卻竭力作出肅穆莊重之色。中間一人,牛鼻沖沖,眼中白多黑少,神色呆滯。右邊那方士,身子瘦小,幹巴巴的弓著腰,一對鼠眼停不到一處,時刻在滴溜溜轉個不停。我一看之下,雖在傷痛中,卻差點噴出笑來,這幾人的模樣正是時下最流行的招魂辟邪兼治病賣符的方士樣子!
漢末之後,民間漸有不修道法、專事畫符設壇號稱治病除邪的方士,遊走四方,騙財騙色,人數之眾,甚至超過修習功法的道士。不知從何時起,愈是相貌醜怪者,愈是受人歡迎追捧。或許容貌愈醜,愈會被人當作奇人異士的緣故吧,便如白發蒼顏的郎中,更被人視為醫術高明之士一般。這幾個人,若僅從相貌上來說,鐵定是當世罕見的異人無疑瞭。
等他們走過,我忍笑撲將下去,緊貼在左首那高胖的方士背後,仗著他又胖又大的身軀遮去瞭大半風勢,縮著身子往前飄去。
前行間,眼前景物漸漸飄忽起來,身子幾次差點被風吹散瞭去,我心下著急,嫌那高大方士走得太慢,暗運一口真氣,凝成一線,銳如針刺,往他脖子吹去。
他後頸一縮,卻沒什麼反應。我暗罵瞭聲:果然是蠢笨如牛的貨色!連著幾口真氣朝他耳後穴道刺去,卻見他似乎還是渾然未覺,我正覺不妥,猛見他轉過身來,吼叫一聲,一方黑佈當頭罩下,避之不及,感覺整個身子落入黑影籠罩,四下圈圍過來,身子一輕,已被人提在手中,左沖右突,皆被黑佈擋著,逃逸不出,我這才驚駭起來。
聽得一個粗重的聲音,那高胖方士道:“哼!我從不免費捉鬼,你刺我一下倒也罷瞭,居然接二連三戲弄本道,真是不知好歹!”
我險些暈瞭過去,世間還真有能捉鬼的方士?怪隻怪眾人把江湖方士形容得太過不堪,我一時大意,竟落入此人之手。
心下正恨傳言害人。忽覺上方開口處抖動縮緊,似是用什麼絲帶之類的系上瞭,聽那高胖方士道:“阿才,你把招魂幡拿好瞭,莫給他跑瞭出去。”
接著袋身搖晃,傳到瞭另一人手中。
這招魂幡四角收起後,裡邊空間隻能容下一個人頭顱,現在卻把我整個人都裹瞭進來。我的魂魄無形無狀,也不感覺著局促,且尚有上下竄動的餘地,隻是自己忽然被縮成瞭拳頭大小一般,心底有種極其怪異之感和說不出悲哀。
“身子”被縮小之後,我的真氣凝聚在一塊,目力倒變得更強瞭,透過薄薄的黑佈,能看清外邊情形,旁邊那瘦小的方士空著手,那麼自己是在那個牛鼻方士手中瞭。
前頭走著的那位賈府傢丁轉過身來,看著這邊,臉上神情像是不信,猶疑的問:“捉到鬼瞭嗎?我怎沒看見?”
我心中苦笑:“別說你不信,說出來我也不信啊!”
可現在自己實實在在被人裹在幡中,拎來拎去的,完全不是在做夢。
高胖方士哼瞭一聲,似對賈府傢丁的懷疑表示不悅。
旁邊的瘦小方士道:“那當然,你沒法眼嘛,自然看不到,想看一看嗎?”
那賈府傢丁似有些害怕,呆瞭片刻,才點瞭點頭道:“嗯!”
瘦小方士道:“交十兩銀子!”
那賈府傢丁嘴兒張大:“什麼?”
瘦小方士理所當然地:“十兩銀子,我師父便耗損真力幫你開通法眼,你就看得見瞭。”
那賈府傢丁仿佛給人抽瞭一鞭子,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瘦小方士追著叫道:“這是最公道的價錢啦,開瞭法眼,以後你不論白天黑夜都可看見鬼啦!”
那賈府傢丁也沒轉身,隻聽他嘟囔:“你自己天天見鬼去吧。”
瘦小方士尖聲細氣道:“十兩銀子都不舍不得,我交瞭一百兩銀子,師父還沒幫我開法眼呢!”
將我提在手裡的阿才嗡聲嗡氣道:“什麼?你才交一百兩銀子,師父怎的收我二百五十兩銀子,師父……”
他的鼻音甚重,尾音更是拖得很長,便如老牛哞叫一般。
高胖方士道:“嚷什麼!我讓你早出師一年,不就掙回來瞭,你以後還想不想學法術瞭?啊?”
阿才道:“弟子當然想……”
高胖方士道:“想學就閉嘴!”
阿才和瘦小方士當即不敢吭聲。一會,幾人到瞭大公子居處,透過幡佈,能看見許多人在大公子屋裡屋外候著。那賈府傢丁見方士們停步不前,回身詫問:“怎麼啦?”
高胖方士傲然一“哼”卻不說話。
那傢府傢丁似乎會意過來,高聲喊道:“龍虎山張天師駕到……”
我嚇瞭一跳,那高胖方士是龍虎宗天師府掌教張天師?師尊雖已獨立門戶,可按輩份我還得稱張天師一聲“師叔祖”哩。隻是聽說龍虎山這一代天師早已歸隱靜修,怎麼出來幹這些應酬瑣事?看那高胖方士粗笨無比的樣子,又哪有一代宗師的風范瞭?
瘦小方士在旁低聲提醒:“錯瞭,是龍虎山下……”
賈府傢丁應漫不在乎道:“一樣,一樣的,差不多。”
瘦小方士便沒吱聲。幾人昂首闊步走入大公子臥房,裡頭女眷均已避至隔壁側室,當下拉開架式,佈壇設香。張天師察看過大公子,面朝大公子臥床,隔著一張支著黃幡香霧繚繞的桌子,開始施法。他口中念念有詞,灑下一把符紙到壇中,火一霎旺瞭起來,張天師驀地從腰間抽出一柄挑木劍,朝虛空中急刺徐劈,發出“哧哧”聲響,身形大開大轉,在壇後遊走不定,有時將劍突然從旁觀的傢丁耳畔刺過,嚇得那人一動也不敢動彈。
忽地張天師將身一轉,口中斷喝一聲,劍尖指向壇上燭火,但見火光一傾一傾,如被疾風吹過。我聽得上方微有聲息,往上一看,侍立在幡邊、被幡佈遮著的阿才正鼓著腮幫子在那拼命吹氣呢,不禁啞然而笑。
我冷眼相看,見那張天師身形步法倒是中規中矩,氣度不凡,但功力卻委實不敢恭維,恐怕比我還要差上許多。刺劍發聲等等,隻能算江湖騙子手段,自然不足一提。使氣運劍,本來撲滅燭火乃輕而易舉之事,他居然也辦不到。不禁心下納悶,如此功力,怎能步入靈界,將我捉住?
正尋思間,張天師左手兩指並作一處,朝招魂幡一指,劍尖偏斜,跟著刺過來,我心下一驚,身子飄空,他的劍已從阿才手中將招魂幡挑過,往燭火送去。
我感覺下頭火氣一炙,忙往四處亂躲。聽得滿屋中人皆發出驚喚之聲,人群聳動,屋裡氣氛一下熱鬧許多。
好一會,張天師似乎炫耀已畢,才將招魂幡移開,手團著幡袋緊下,表示內中空無一物,並非藏著什麼小活物,然後送回阿才手中。那幡佈也不知什麼做成的,燭火烤燒許久,卻絲毫未損。
我定下魂來,心下惱怒,這張天師竟拿我作道具,向眾人展示他的法力高強,卻害我被火氣熏烤許久!
那瘦小方士首先歡呼:“恭喜天師,捉住瞭這惡鬼!大公子現在可以安心養病瞭。”
張天師也像功力大為損耗似的,將劍收回腰畔,籲瞭口氣,閉目不語。
聽到齊管傢的聲音:“天師辛苦瞭!”
隨即有人奉上銀兩酬謝。阿才和瘦小方士將施法用具收拾好瞭,全交由阿才背著,幾人走出屋外。我心下發愁,眼見大少爺近在身前,卻無法附體,也不知他們要將我帶到哪去。
到瞭門外院中,阿才晃瞭晃招魂幡,問:“師父,這個鬼怎麼辦?又沒人給銀子,不是白捉瞭麼?”
張天師“嗯”瞭一聲,也不言語,隻顧走路。
瘦小方士道:“師兄真笨,改天找個大戶人傢,放入他府中,不就有人給銀子瞭?”
阿才道:“啊?怎會有人……”
突然醒悟過來,連聲道:“師弟說得對,師弟說得對!”
頓瞭頓,卻又疑問:“可這鬼自己跑瞭怎辦?”
瘦小方士道:“有我們看著,它跑得瞭麼?”
阿才道:“是!是!”
我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他們竟毫不客氣地把我視作賺錢工具瞭,等他們哪天找到大戶人傢,我恐怕早已魂飛魄散瞭!同時暗暗奇怪,怎地過瞭這般許久,自己還好端端的,莫非這招魂幡還有延續魂魄之效?
出瞭大少爺院子,張天師突然加快腳步,道:“快,快跟上!”
瘦小方士道:“師父,走這麼急幹嘛?”
張天師低聲道:“那大公子眼見不行瞭,他一斷氣,我們今日所得的一百兩銀子就沒瞭,說不準還得給人捉住毒打一頓。”
瘦小方士一聽,一忽就搶在瞭張天師前頭。阿才嗡聲道:“師父,我們現在去哪?”
瘦小方士回頭道:“不錯,大公子一死,賈府勢大,恐怕會派官府捉拿我們。”
張天師道:“為師早想過瞭,做完賈府這筆大主顧,就帶你們上山東府去。”
瘦小方士道:“上山東?師父……你不會是怕少天師追上來,不敢在江南呆瞭吧?”
張天師道:“廢話!我是他叔父,他是我侄兒,你說,誰會怕誰?”
瘦小方士道:“當然是……叔叔怕侄兒!”
張天師怒道:“又說錯話!你目無尊長,這次的半兩工錢被扣瞭!”
瘦小方士笑嘻嘻道:“師父,你忘瞭?我今日的工錢,剛才已經被你扣光啦。”
張天師道:“罰你兩天不許吃飯!”
瘦小方士道:“可是,師父,沒吃飯,怎有力氣幫你幹活騙……那個……掙錢?”
張天師道:“有道理……那就扣你下次工錢!”
瘦小方士登時如霜打瞭一般,低頭有氣無力走著,落到瞭張天師身後,吱吱嗚嗚低聲道:“山東兵荒馬亂的,鬼才願意去呢。”
張天師卻聽到瞭:“笨蛋!兵荒馬亂才好,死的人越多……”
瘦小方士立即點頭道:“對對,捉鬼的生意便越好!”
精神一振,緊跟上瞭他師父。說話間,三人腳步不停,已穿過東北角門,到瞭園中。
忽聽一個聲音響在附近:“四叔,我知道你在裡面,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