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中雖無燈火,但天上有半勾月兒,滿天的繁星,尚能憑借著微光辯路。
我帶著些許失落之情,到瞭那日埋下師門秘笈之處,打算取瞭秘笈,便離府而去。
我記得那日剛從園墻躍落,便遁入瞭土中,於是便在北邊的園墻附近沒入地面,開始搜尋。體內的幾成真氣,雖不能作長距離地遊,小范圍內搜索尚可做到。
那次王寂府中不小心將經書弄濕後,我在宗陽宮找瞭塊油佈,將羊皮卷和小冊子仔細包好瞭,故此倒不但心藏於地下的經書會被雨水浸濕,隻是怕自己現下功力不足,不能在地底久呆,找起來要費勁些。
在方圓丈許內足足摸索有半個時辰,掌尖終於碰到瞭那個油佈包,我心下大喜,取瞭秘笈,躍出地面。
正欲從園門穿出,遠遠望見對面屋頂上,一人斜簽著身子朝這裡掠來,那人身子飄飄蕩蕩,仿佛被風兒托舉著,足不點地的飄行而至,微光下,看上去渾若鬼魅夜行。
我一驚之下,忙退回園中,挨著園墻,藏在一堆亂石後,大半身子沒入土中,隻露瞭一顆腦袋在外。
那人從我頭頂斜上方飄進瞭園中,於離我丈許之處歇落身子,身影過處,隨風飄來一股淡淡的異香。我暗想:“夜行者一般都刻意掩飾體氣,此人卻毫無顧忌,當真是膽大之極!”
不禁向來人看去,見來者黑衣束身,身子玲瓏凹凸,起伏有致,應是名年輕女子無疑。我心想:“難怪!”
不過,即便是女子,夜行時一般也會用藥物壓制身體氣味的,這點簡單的江湖知識,連我僅憑三師嫂講故事都知道瞭。除非此人不怕被人發現。
那女子向四處環視一圈,退入瞭一棵樹影底下。我正猜想著她所來目的,見園子西邊出現一個人身影,緩緩向這邊行來。
走近瞭,我心砰砰跳:“果然是他!”
是齊管傢!他來到近處,遲疑地東張西望,樹影下那女子出聲瞭:“齊胖子!”
齊管傢聞聲向那樹影靠近,弓身問道:“可是連師妹?”
樹影下伸出一隻手來,亮瞭一下符牌。齊管傢呆瞭呆,忙道:“恭喜連師妹升任本門護法!”
那女子道:“齊胖子,你在賈府可風流快活啊,交給你的差事都丟到腦後瞭吧?”
語氣雖帶調笑,那種居高臨下的責問之意依然十分明顯。聽她聲音,卻也不算年輕瞭。
齊管傢身軀一顫,道:“齊藩受本門重托,藏身於賈府,一日也不敢忘瞭本門大事!”
原來齊管傢與那女子是同門,被派到賈府來臥底的!卻不知他有何圖謀?大公子的中毒身亡是否與此有關?我存瞭心思,不知不覺凝神偷觀。
隻聽那女子在黑影中“哼”瞭一聲,冷冷道:“是麼?三年前本門費瞭許多心思,才讓你進瞭賈府並當上府中大管傢,掌教每次派人來問,你都毫無進展。我看你是在賈府錦衣玉食,樂不思蜀,快將本門給忘瞭吧?”
齊管傢幹笑一聲,道:“連護法言重瞭,齊藩一片忠心,可鑒天日!”
聽口氣,似乎齊管傢職位雖較那連護法低,卻也不甚畏懼於她。
那叫“連護法”的女子森然道:“嘿嘿,齊胖子,莫以為你躲在賈府,所作所為我便不知道,哼,我且問你,那賈府大公子得的究竟是什麼病啊?”
齊管傢聞言一震,弓著的腰身明顯僵硬,半響說不出話。
我心中奇怪,這齊管傢毒害大公子,與這連護法有何幹系,她竟來大舉興師問罪?
連護法道:“怎麼?啞啦?”
齊管傢幹巴巴的聲音:“不敢有瞞護法,他……他曾服過……用過本門之藥。”
連護法冷冷道:“是‘長想思’罷?哼!你竟敢私用本門聖藥,膽子不小!”
我心想,“長相思”那是什麼毒藥?的確邪門的緊,那毒力糾纏的情狀果然不負“長相思”之名!
齊管傢嚅囁道:“是……是賈夫人命屬下所為,屬下身居賈府,有些事卻也情不得已。”
把柄被人捉住,他聲氣登時低下,口中也改稱自己為“屬下”瞭。
連護法打瞭個哈哈,顯是怒極,道:“好一個情不得已!齊胖子,你哄小孩來著。哦,賈夫人命你去毒害大公子,你這個做管傢的便乖乖聽命下手瞭?若非你倆人串通,賈夫人敢開這樣的口?也不怕賈府其他人知曉?”
齊管傢道:“這……”
似乎自己也感到難以自圓其說。兩腿不住打顫,“撲通”一下跪倒瞭,道:“屬下胡塗,望護法開恩!”
連護法嘿嘿冷笑:“你雖是師伯得意弟子,但違犯門規,身懷異心,我身為本門護法,一樣可取你性命!本門命你潛入賈府,打探渡劫石下落,你本該謹慎小心,掩飾身份,卻先與賈夫人有奸,又私用本門聖藥,可謂一點不把本門大事放在心上,留你何用?免得壞瞭大事!”
聲音愈說愈厲,最後隱隱透出股森然殺意。
齊管傢連連磕頭,道:“屬下行事胡塗,那是有的,但一直都在盡心盡力打探渡劫石消息。望護法明察!”
連護法沉默許久,沒有作聲。我忍不住暗中道:“殺瞭他!殺瞭他!”
隨即聳然而驚:修煉者守心如止,我怎地忽起殺心?再說,齊管傢與我並無深仇大恨,自己怎會如此激動?莫非功力大失之後,定力也大為減弱瞭?
半響,那連護法緩緩道:“齊胖子,三年前,你一身功法是如何被廢的,還記得麼?”
齊管傢道:“屬下膽大妄為,偷采同門師妹陰精,故此……故此被罰。蒙師尊求情,掌教仙姑隻廢瞭我功法,留下性命,命我入賈府尋訪渡劫石,以期戴罪立功!”
連護法道:“你知道便好。事情可一而不可再,這回恐怕連師伯也救不瞭你瞭。我問你,你須老實回答,莫要給我再耍花招!”
齊管傢道:“是!是!屬下往日曾對護法多有沖撞,望護法大人不記小人過!”
連護法嬌笑一聲,語氣登時緩和:“起來說話罷。你若用心辦事,本護法怎會責怪於你?本門上下還盼著你能立下大功,找到渡劫石呢!”
她一直躲在樹影之下,我始終看不到她臉上表情,不過,奇怪的是,她的聲音有股獨特味道,讓人不由自主想象出她說話時冷面含怒、猶豫沉思、得意嬌笑等種種情狀,鮮活之態,如在眼前。
隻見齊管傢緩緩站起,道:“多謝護法開恩!”
一邊橫袖拭著額邊冷汗。
連護法道:“此次我來,為何不見王師妹?”
齊管傢道:“稟告護法,因賈老太太胡氏曾為那張石匠之妻,渡劫石最有可能在她屋中收藏,王師妹初入賈府,我便安置她在胡氏屋中侍侯,以便搜尋渡劫石,誰知……誰知那賈似道荒淫好色,見王師妹頗有姿色,上月已被他收用,如今又被他帶到江州任上去瞭!”
言下掩不住一股恨恨之意。
連護法連連嬌笑:“王師妹精於房中術,賈似道看中她的恐怕不僅僅姿色吧?嘿嘿,王師妹被安排到你手下,正如羊如虎口,多半與你早有一腿,這奪‘妻’之恨,難怪你會心有不甘,勾搭上賈夫人瞭。”
齊管傢道:“屬下該死!原來……原來護法什麼都知曉瞭!”
連護法淡淡道:“我該知曉的便都知曉。嗯,賈夫人為何要置賈府大公子於死地?”
我心一動,想道:“嗯,這連護法還在試探齊管傢!看他是否還會有事隱瞞著她。”
剛才聽瞭半天,我大致猜想到:多半齊管傢以前不大服從管教,此次連護法來瞭,先去探清賈府近況,免得給齊管傢愚弄。卻發現另一同門王師妹突然不見,遂懷疑齊管傢有不二之心。無意中撞見齊管傢與賈夫人的奸情,又見瞭大公子病狀,猜到齊管傢可能私用瞭本門之藥,於是拿作把柄來降服齊管傢。
此外,那日偷看我在屋中運氣逼毒之人,身法輕快,轉瞬不見,賈府中更有誰人?說不準便是眼前這位連護法瞭。
聽齊管傢道:“這個……嗯,大公子並非賈夫人所出……”
連護法冷冷打斷道:“這個我知道。”
齊管傢續道:“……此事說來話長,主要是牽涉到賈氏立長還是立嫡之爭。”
連護法道:“賈似道年僅三十多,關於賈氏立長還是立嫡,不嫌太早瞭些吧?”
齊管傢沖口而出:“護法有所不知……”
猛然發覺不妥,忙即住口。
連護法輕笑:“你接著說罷!”
齊管傢道:“是!賈似道雖剛過而立之年,卻乃當朝國舅,其姊賈妃現今最受皇上恩寵,因此年紀輕輕,已官至四品,按大宋官制,其子便可領受恩蔭。不出一年,朝中恩蔭的封令便會傳下。本來二公子乃嫡出,受封理所當然,但二公子頑劣不堪,向來不為賈似道與胡氏所喜。而大公子頗具才氣,脾性雖有些涓狂古怪,卻頗得賈似道和胡氏喜歡,這倒罷瞭,更有一樣,大公子詩書琴畫,無所不通,深受賈妃寵愛,常出入宮中,甚或時得皇上嘉勉。故此,這恩蔭十有八九要落到大公子身上……”
我一聽大公子“深受賈妃寵愛,常出入宮中”不由心中一動,師姐不是正被困在宮中麼?一棵心砰砰跳得利害,腦中暗暗轉著些念頭。
連護法道:“身為賈府的公子還怕不一生錦衣玉食麼?為瞭區區一個恩蔭………”
齊管傢道:“此等門第,一向明爭暗鬥,傾軌得利害,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賈夫人心高氣傲,素與大公子生母三夫人不合,又瞧不起三夫人出身,將來怎甘屈於三夫人之下?那可比殺瞭她還要難受!況且一旦恩蔭落到一人身上,另一人便一輩子被壓制於下,雖共處一堂,卻得終生看人臉色行事……”
連護法輕輕“嗯”瞭一聲,兩人說到這,一人於樹影外,一人於樹影下,忽然都默然無語,半響沒有出聲。
齊管傢咳瞭一下,道:“隻是奇怪,大公子已服用過本門之藥,卻……”
一雙眼看著樹影內。或許,他見連護法一開始便知內情,多半以為是她弄的手腳,與他作對呢。
連護法卻忽然提高音調,冷聲道:“這便是你擅自私用本門聖藥之過瞭!賈府既與宮中有牽連,宮內禦醫中難免有高人,若被瞧出破綻,你固死無葬身之地,本門大事也教你給壞瞭!”
齊管傢沒想又惹來責問,忙道:“是!屬下知罪!隻是大公子中毒已久,禦醫也來過不止一回,都不曾……不曾瞧出破綻。”
連護法冷笑道:“那當然!我太乙派聖藥豈同尋常?‘長相思’入體,藥性柔伏,諒那些禦醫也瞧不出來,隻是凡事須得小心才是,以防萬一。切不可因些不相幹的事,壞瞭本門大計。哼……多半是那些禦醫用瞭些珍貴藥物,將大公子體內毒素暫時壓制瞭。嘿嘿!‘長相思’、‘長相思’,即名相思,又豈能壓制?愈受壓制,藥性愈烈,也隻有死得更快!”
她話語中透出一股強烈的信心,我聽瞭,猛然一驚,心想:“太乙派!太乙派!我體內之毒果然是太乙派的!那”長相思“毒力正是被我用真氣壓制下瞭,如她所言,豈非……”
一時不禁冷汗直下。
以前我便聽說過,當今天下,若論施藥用毒,以道門中丹鼎派和太乙派為最,比世俗武林中久負盛名的蜀中唐門還要更勝一籌,兩派之毒,非其本門解藥,那便隻有兩字……無解!
太乙派擅長采補術與丹藥術,數十年前忽然崛起於閩東,漸成南方道門中的大派,其後卻因掌教吳道姑受當今皇上信寵,行事轉為隱秘,近年來江湖上甚少見其門人蹤影。那日忽然在宗陽宮遇見張幼玉已是奇怪,不料今夜又有太乙門人在此出現,卻不知這連護法與張幼玉甚麼關系?按年紀推斷,她該是張幼玉的師姐或師叔吧?嘿!幸好給我遇著瞭,否則,我取瞭秘笈,便揚長而去,渾然不知那“長相思”的毒性利害如此,豈不糊裡糊塗死瞭都不知道?
我暗自慶幸:“齊管傢功法全失,待會兩人分手,我隻須偷偷跟著齊管傢,逼出解藥即可,說不得,也隻好用些強瞭。”
正自盤算之際,聽得連護法沉吟道:“……隻是有一點,若中毒者身具功法,卻可察覺自己體內中毒……”
頓瞭頓,忽問:“那賈府大公子可有修行道法?”
我心下一跳,愈加確定她便是那晚偷看我盤坐運氣之人。
齊管傢笑道:“賈似道附庸風雅,頗慕仙道之術,常招些江湖野道來府中,奉吃奉喝。他自稱‘雲水道人’,向那些道士學瞭些呼吸吐納等入門功夫,賈府大公子,嘿嘿,打坐盤腿是有的,都不過是在裝模作樣,做些表面功夫而已。”
連護法道:“哦……”
聲音低瞭下來,似在沉思。一會,清清嗓子,道:“齊藩,嗯……你此番私用本門聖藥,按照門規,非得重懲不可!”
齊管傢忙道:“望護法開恩!”
連護法停瞭停,續道:“不過,念在此事未被人察覺,尚不曾壞瞭本門大事,姑且從寬處理……”
齊管傢連聲道:“多謝護法!屬下定將肝腦塗地以報護法深恩!”身子拜瞭下去。
連護法道:“且慢!本門門規向來謹嚴,不可輕犯,為示警戒,我暫且先收瞭你的聖藥,你若從此謹慎辦事,此事我可不向掌門呈報,否則,哼!……”
齊管傢道:“是!是!應當的!”忙從懷中取瞭個小瓶,雙手奉上。
連護法道:“解藥呢?”
齊管傢道:“在!在!”又從懷中掏出個小紅瓶奉上。
我心想,這連護法好生厲害,一下便將狡猾難制的齊管傢訓得如此服服帖帖。
這樣一來,齊管傢把柄握於人手,縱然心有不甘,往後也得乖乖聽命於她。
同時不禁暗自發愁:“解藥若在齊管傢手上,取來容易,現在落入連護法手中,可就麻煩瞭。”
心下轉念,籌思著有何良策能從連護法手中將解藥拿到。
連護法將藥收好,又溫言勉勵瞭齊管傢幾句。忽問:“渡劫石一事,最近可有進展?”
齊管傢道:“啟稟護法,屬下乘賈似道不在府中,安排人手暗中於各房搜索,卻始終沒有渡劫石線索,不過,卻有一樁怪事……”
連護法道:“哦?”
齊管傢道:“前些日,我到大公子屋中,見有一方玉石,形制模樣幾乎與渡劫石毫無二致,石上也雕有亭臺樓閣,雲霧縹緲,隻是那玉石足有雞蛋般大小,比渡劫石大瞭許多。”
我心中一凜,適才聽到他們不斷提及什麼“渡劫石”似乎便是他們潛入賈府欲謀取之物,此時再聽齊管傢提起,且說與陸小姐送來的玉石相似,不禁暗下奇怪,那渡劫石是什麼東西?這般要緊?
連護法沉思道:“你是說那玉石與渡劫石十分相似,隻是大小有別?”
齊管傢道:“是的!屬下曾取在掌上細觀,絕不會有誤!後來屬下暗中打探,得知那塊玉石來自賈府的姻親陸傢!”
連護法一愣,半響方道:“可是那……臨安城頗具聲名的玉淵閣陸傢?”
齊管傢道:“正是。陸幽盟獨女已許給賈府大公子為妻,隻是尚未過門。”
連護法喃喃道:“陸幽盟,陸幽盟……嗯,你繼續小心察訪,有何情況立時向我呈報!”
齊管傢道:“是!”
連護法又囑咐幾句,齊管傢去瞭,我望著他稍嫌笨拙、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下有種奇怪的感覺,這齊管傢今晚顯得太過窩囊瞭,他向來心機深沉,恐怕不是這般容易對付的吧?
一回神,連護法已走出樹影,卻並未立即離去,緩緩移動著步子,似在尋思什麼。
她離我愈來愈近!此時我若躍身而起,正可乘其不備,將她制住,那麼,解藥便可到手瞭!
這一念頭逼近,霎時間,我心跳加快,手心是汗,正欲起身發難,忽見連護法身子離地飄起,足尖點上瞭園墻。適才隻稍一遲疑,卻已慢瞭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