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坐下,一副恭敬候教的樣子。
「我師尊……不,我師祖地行尊……」
矮胖子狠瞪我一眼,道:「有一天興高采烈地作地底遨遊,忽然發現一個地方有強大無匹的法力禁閉,竟然通不過去。地行尊師祖登時大怒,道:」
地底下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奇他媽怪也!『,於是絞盡腦汁,耗損功力,足足過瞭七天,終於打通禁閉,闖瞭進去。
待他氣喘籲籲進去一瞧,一個糟蹋道人被關在一個地下黑屋裡,其他甚麼也沒有。被關住的那道士卻一聲接一聲問他:「你是誰?怎地到瞭這裡?『地行尊師祖很是失望,當即破口大罵:」
甚麼鬼地方,佈偌大一個法陣!卻關一個糟蹋道士,我本以為沒有寶貝,至少總該有個美人,我呸!我呸!』隨即便欲離去。
那糟蹋道士卻不放他:『你是第一個能到這裡來的外人,你究竟是誰?』地行尊師祖聽他說自己是第一個能進去的外人,不由高興起來,道:『地下我為王,地行尊是也!我的名頭嚇壞你瞭罷?』那道士點頭道:『五通一派,到瞭你手上,果然進境大是不一般。』地行尊師祖甚是得意:『你這道士,甚有眼光,這裡頭氣悶得緊,不如我帶瞭你出去喝酒罷!』那道士道:『你沒見我是被關在這裡的麼?』地行尊師祖道:『你走運瞭!我既然破瞭法陣,自然能帶你出去,你也不必被關瞭。』那道士搖頭道:『不行,該出去時,我自會出去。我若是連這裡也出不去,那便出去瞭沒用。』地行尊師祖當下不由上下打量這寧願自困的怪道人,半晌,才道:『我明白瞭,你的功法被廢瞭,現在,你又重新在修煉,你的呼吸吐納……還有脈搏,好生古怪……哈!你是個真武道士!』那道士黯然道:『不錯。真武教的玄武使便是在下!』」我吃驚道:「玄武使?」
矮胖子道:「是啊,你沒耳朵麼,怎麼?你倒又認得?」
我道:「不是,我師……不認得。」
本來我想說:我師尊認得,他可是我師尊的好友!猛然間想起如今的身份,趕忙打住。昔年聽師尊提起這位玄武使時,我可是大為仰慕的,他乃真武教護教四使之首,武功道術,皆卓卓領先於其他三位護教使者,想不到他竟然被人廢瞭功法,還關在一個地下黑屋子裡。
矮胖子道:「你當然不認得,他被關禁已十年瞭,那時,你還是個流鼻涕的小屁孩呢!」
我也不理會他趁機損我,道:「後來呢,地行尊救那……真武道士出來瞭麼?」
矮胖子搖頭道:「地行尊師祖不僅沒救那道士脫困,倒是那道士救瞭我師祖一命!」
我奇道:「怎會這樣,莫非讓看守的道士發覺瞭,被人圍攻?」
矮胖子嗔目喝道:「當然不是!地底之下,那逃得瞭我師祖的耳目?怎會被人發覺,又受人圍攻?」
我點頭道:「是瞭,你們五通派『地下我為王』嘛!」
矮胖子喜道:「你知道我五通派的能耐便好。嗯……當時那個臭道士不肯隨地行尊師祖出來,卻道:『今日也算有緣,我幫你解瞭身上的毒罷!』地行尊師祖道:『甚麼?我一天吃五頓飯,搞三五個女人,好生生的,身上哪有甚麼鳥毒瞭?』那道士道:『吳知古那道婆道法平平,用藥術則可稱天下第一,你甚麼時候與她交的手?』地行尊師祖當即跳腳怒道:『道法平平?能與我地行尊交手不分勝負,你還說她是道法平平?那我的道法豈非也是平平如也?』那道士當即冷下臉來:『不分勝負?我看你身中劇毒,尚不自知,顯然是輸到傢瞭!』師祖兀自不服氣,給那道士三說兩說,半信半疑地檢視內息,果然發覺不大對勁,道:『還好,不是很厲害的毒。』那道士失聲道:『不是很厲害的毒?碧落花魂專克人體內真氣,寄生不須一月,侵染全身四經八脈,有朝一日你的內息忽然往東往西,偏偏不聽你使喚,比醉瞭酒的十頭公牛還厲害,比被捅瞭的馬蜂窩還糟糕,你還有得救麼?』」我聽得心中一動,喃喃道:「碧落花魂,果然厲害!」
矮胖子卻沒聽見我嘀咕,續道:「地行尊師祖聽瞭那道士的話,這才有些慌瞭,不!應該是有些吃驚才對。那道士道:『你適才說我運氣好,你才是真正的運氣好啊。當今天下,能解開碧落花魂之毒的,恐怕隻有我一人而已,哈哈,連那吳道婆自己也未必能解罷?因為碧落花魂似藥非藥,自具靈性,攻人內息後,如何侵染枝蔓,全看那人的內息是否對它胃口,奶奶的,太乙派慣會弄這些歪門邪道,虧她們養得出碧落花魂這種怪物來,』地行尊師祖道:『咦,我就不信,為甚麼偏你能解?而我私下琢磨琢磨,難道就解不瞭?』那道士苦笑道:『因那碧落花魂已變成瞭我的朋友,我對它再瞭解不過,我的一身功法,便是因碧落花魂而自廢的!』地行尊師祖道:『這麼說,解毒還須廢去瞭功法?那還玩甚麼玩?不解!不解!毒死我也不解!』說話間,地行尊師祖一心隻想快快離開那鬼地方,不料卻中瞭那道士暗算!」
「啊!」
我吃瞭一驚,道:「那是為何?」
矮胖子見我吃驚,很是得意,笑道:「等地行尊師祖醒來,碧落花魂之毒已盡解。那道士道:『你的碧落花魂已到瞭我體內,我正養著它。』地行尊師祖奇道:『你便不怕碧落花魂之毒麼?』那道士道:『我自有法子,每天喂牠些真氣,讓它乖乖的不鬧事兒。』地行尊師祖聽瞭,大為艷羨,道:『這般好玩的事兒,你不如再把它還些與我罷,我也養著它。』那道士道:『你能不能做到不飲酒、不近女色,每隔三月,散盡內息,從頭再練?』地行尊師祖瞪目喝道:『這怎麼可以,那不是要瞭我的命麼!』那道士搖頭道:『那便罷瞭!』地行尊師祖纏瞭那道士半天,見那道士死活不肯再將碧落花魂還與自己,無奈之下,隻得辭別而去。師祖才一出屋,突然又覺得不對,闖瞭回去,道:『不行,不行!這一趟我吃虧太多。不能就此算瞭!』那道士奇道:『你吃甚麼虧瞭?』地行尊師祖道:『本來我可救你出去,你心生感激之下,說不定天天請我喝酒,可是你又不肯出去,我的好處全沒瞭,又被你解毒救命,反欠你一個人情,豈不是大吃其虧?』那道士道:『這點小事,你完全不須掛在心上。』地行尊師祖大怒:『事關我堂堂地行尊的生死,怎能算是小事?他奶奶的,你竟敢小瞧我麼?』那道士見師祖發怒,當下定是害怕瞭,沉吟半晌,道:『有一件事,甚是艱難,我自己不能做到,你若是能做到瞭,不僅可還完我的人情,我甚至還倒欠你幾分人情。』師祖大喜道:『快說!快說!』那道士於是便讓我師祖代他監看四大奸人,一不許他們圖謀害人,二不許他們消失不見,三不許他們突然死掉,直到他出關為止。哈,這便是我師祖讓我監看四大奸人的緣故。」
我道:「原來如此,嘿嘿,你們五通派答應瞭人傢的事,卻又不能做到!」
矮胖子怒道:「誰說我們沒有做到?你這小鬼胡說八道!」
我冷笑道:「哼,四大奸人其他兩位我不知道,齊管傢和全真道士,你敢保證他們沒再害人瞭麼?」
矮胖子怒道:「你說他們害誰瞭?」
「這……」
我一時語塞,齊管傢與全真道士種種的行徑,卻怎麼對他說呢?
矮胖子得意道:「你說不上來罷?嘿嘿,你屋裡那個小丫鬟的死,我與連護法查瞭,可不是齊管傢幹的。連護法說瞭,那丫鬟身上的毒,會使她屍身不爛,卻漸漸散發惡臭,攪得四鄰不安,即便掩埋瞭,還會被人不斷挖出移走,死後不得安定。這種毒,不是她們太乙派的。」
我聽瞭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小茵無辜而死,死後還這般慘,實是讓人於心不忍,便道:「屍身呢,趕快一把火燒瞭罷!」
矮胖子一愣,道:「早被我送……送到一人的床底下去瞭。」
我奇道:「是誰?」
矮胖子奸笑道:「過一陣子,有哪位朝廷大官會身帶惡臭,那便是誰瞭!」
「可是……」
我暗暗皺眉道:「你們五通派行事歷來光明磊落,想必也不會連累一個小丫鬟,會盡快將她屍身燒化瞭罷?」
「那當然!」
矮胖子一拍胸脯道:「這個你放心,我五通派中,除瞭我師尊,全是光明磊落之輩!」
我奇道:「咦,你師尊是誰?」
一個人,居然連自己的徒弟都認為他不夠「光明磊落」,我還真是好奇呀。
「我師尊便是五通神呀,他奶奶的,一個破泥塑像,數百年來,我五通派上下,個個入門都得拜他為師的,此人豈非卑鄙無恥之極?」
原來是這樣!我心中好笑,卻又不由好奇:「一個破泥像自然不能教你,那你一身功法卻是誰傳授的?」
「當然是我師祖地行尊嘍!」
我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麼說,我說得沒錯,地行尊才是你真正的師尊嘛!」
「是師祖!」
矮胖子瞪眼糾正道:「我師祖入門後不久,便發覺自己上瞭大當,白白叫那五通神為師,卻甚麼好處瞭沒有,平白讓人占瞭老大便宜。不過,既已叫出瞭口,事情也無可挽回,隻好等到我入門拜師時,依舊拜五通神為師,卻拜他自己為師祖,這樣一來,這個便宜終於叫我師祖討瞭回來!」
說著,矮胖子神情大見得意。
「可是,如此一來,你自己豈非又吃虧瞭?」
矮胖子一呆:「對啊……糟瞭,糟瞭,這卻如何是好?」
抓頭搔耳,踟躇半晌,忽拍腿喜叫:「有瞭!……將來我讓我徒弟也叫我師祖,豈不是兩下扯平瞭?」
我呆呆的望著他,腦內一陣空白,知道自己的一聲多嘴,五通派新的入門規矩從此變易,或許還將傳承萬代、永垂不朽瞭。
矮胖子對自己新的決定甚是歡喜贊嘆,拍拍塵土,站起身來,道:「好啦,你這煩死人的小鬼,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啦,可沒甚麼再要問的瞭罷?」
我眼睛一眨,道:「有。」
矮胖子瞪目道:「甚麼?」
我笑道:「你為甚那麼怕連護法?」
矮胖子像被蛇咬瞭一口,跳將起來:「你這小鬼!再羅裡羅嗦打聽我的事,我一把扭瞭你的脖子!」
怒吼聲中,呼嘯而去。
「小白,下來罷,跑得遠遠的,一會再回來!」
激走矮胖子後,我從懷中掏出藥丸。為恐催熟「碧落花魂」時,傷及無辜,特意將它趕得遠遠的。
按連護法教我法子,「碧落花魂」已經於烈酒中浸泡瞭二十四個時辰,花魂已醉,此時隻須運功將它催熟,便可適用瞭。
一層又一層薄薄的膜,裹著一個蠟丸,也不知裡頭裝的何寶貝。我小心翼翼地把薄膜撕開,將藥丸置於掌心,閉目運動,一會掌心發燙,我手中的藥丸微微一震,彷佛「醒」瞭過來,起初我以為那隻不過是錯覺,過得片刻,卻發覺藥丸竟在我掌心一圈又一圈地緩緩轉動,隨即轉動越來越快,最後竟飛旋起來,飛旋到極速,我已看不清它在轉動,隻覺手心微麻,輕微的震動中,藥丸離掌懸空,我手掌所發熱力,全被它吸吞得一乾二凈,掌面一陣急風清涼。
我心知到瞭緊要關頭,忙閉目凝息,掌面平伸,進入「無我」之境,如此方能源源不斷地催生體內真氣,不至停歇。
我的思覺若有若無,唇角凝笑,渾忘坐忘。冥思中,「我」的身軀恍然「大」瞭起來,一個虛空的軀體無數倍地「高而大」,漸漸壯闊巍峨,頂出通道,淹沒泥土,陡然又化作一道前飛的人影,在地竅裡呼嘯穿行。突然,一股再也熟悉不過青陽山氣息吸引瞭我。我的思覺貼近,默察一瞬,駭然驚呼:「師尊?」
如此熟悉親切的青陽真氣,而其浩大渾厚處又絕非師兄師姐們可比,不是師尊會是誰?
我喜極欲泣,猛然睜開眼來,見一物朝我臉面撞來,不及思索,我兩指一捏,夾住飛來之物,內勁過處,手中之物在我指間紛然粉碎。
我定睛一瞧,糟糕!那脫控飛來的竟然是碧落花魂,奇怪的是,被捏碎的藥丸裡邊空無一物,四下裡也尋不見絲毫掉落的藥粉的痕跡,甚至連一丁點藥物的氣息也聞不到。
碧落花魂,真的像是魂靈一般消失不見,但此時我卻怎有耐心去尋它?——師尊!您老人傢竟然還活著麼?
我打心底冒出的歡喜壓也壓不住,急切中循氣感方向追尋,見小白鼠正在通道邊玩土,一把撈起,如飛而去。
前行中,那氣感愈來愈強烈,愈來愈真實。既知它不會突然消失,我心倒變得沉甸甸起來。——師尊,不要再跟我開玩笑瞭!您既然還活著,怎地卻不來尋我?
我一時心酸,一時歡喜。一邊默默掠行,一邊暗暗自嘲:李丹呀李丹,不是說從此不再哭泣瞭麼,為甚你的眼中卻濕熱一片?
就快到瞭!我幾乎能嗅到師尊往日發功時的那股熟悉的氣息。隻有久居青陽采練才能獲得的青陽氣!隻有我們同門才會有並且能互相感應到的青陽氣!打小時起與師兄師姐們捉迷藏,我便常憑它來把師兄師姐找到,使得後來,人人都學會把自身的氣息斂藏,隻是,再怎麼藏閉,卻也瞞不過師尊——「丹兒!你又想偷懶瞭麼?」
每當我躲在一個自以為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師尊會突然從不知那個角落裡冒出,把我耳朵高高拎起。——「哎呀,我都藏起來瞭呢!你找不著我的。」
五歲的我被發現瞭還會這麼說。——「師尊,好痛呀,耳朵被弄掉瞭!」
十歲時,我用誇張的喊痛讓師尊松手。——「師尊,我已經施法禁閉自身瞭,你怎麼找到我的?」
十三歲時,我第一次驚異師尊的能耐。——「哈,師尊,我聞到你身上的酒味瞭。有損師道尊嚴呀!」
十五歲我會反戈一擊,讓師尊的酒糟鼻子藏之不迭。
如今,我卻憑藉著這青陽氣,倒把師尊您找到瞭!
我腦中閃過一幕幕親切的回憶,出地府底下破土而出。外邊雨勢磅礴,遮天蔽地,又處於黑夜之中,我運足瞭目力,才分辨出,我竟是立身於棋娘的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