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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一章、唇槍舌劍各爭先 機關算盡終成空

第四百二十一章、唇槍舌劍各爭先 機關算盡終成空

  撫衙內堂。

  寧夏巡撫劉憲焦灼地來回踱步,兩個像蒼蠅一樣的聲音不停在耳邊聒噪。

  「僉憲,你要給我等做主啊,錦衣衛憑什麼擅闖軍營拿人,他眼中可還有您……」

  「你們眼中便有老夫瞭!」劉憲一口打斷喋喋不休的丁廣,惱怒道:「說瞭多少次,今時不同往日,行事暫且收斂一些,可你們誰將本官的話放在心上!」

  「你們缺銀子?還是窮瘋瞭?少伸這一次手傢裡便揭不開鍋瞭!」

  「前番還說什麼與老夫風雨同舟,安危與共,如今見瞭銀子便連船都掀翻瞭,爾等武人便是這般與人同舟共濟的!」

  寧夏衛指揮丁廣被罵得狗血淋頭,心頭兀自不服,悶聲道:「月糧撙節乃是常例,得好處的又不止我等武人,寧夏地方誰人沒得分潤,豈是說停便能停的!」

  「你……」巡撫大人被這舍命不舍財的傢夥氣得一時語塞。

  「僉憲息怒,當務之急是如何將被抓的二人釋回,他們知道的可不少啊……」寧夏通判董全苦著臉道。

  冷哼一聲,劉憲扭身回座,「你那本傢把著倉使的肥缺多年,多少人眼紅,本憲未嘗沒有提醒你吧,可你借著監管寧夏城各倉的權位,就是不放,還說什麼自己人信得過,如今出瞭紕漏,怪的誰來!」

  遭瞭一通搶白的董全一臉羞慚,抬眼見丁廣又向他猛打眼色,隻得無奈上前打躬賠罪,「僉憲遠謀,明見萬裡,我等鼠目寸光,釀成今日禍患,還請大人援手解圍。」

  丁廣一旁連連稱是,「標下糊塗,您老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且等過瞭這一關再說。」

  「怎麼過?」白瞭丁廣一眼,劉憲沒好氣道:「本憲說你什麼好,伸手比什麼人都快,事情卻一件也辦不好,連個賬冊都追不回,如今那東西已是套在我等脖子上的繩子,隨時可以收緊,反正老夫也不想活瞭,屆時與你們陪葬便是!」

  「僉憲休要意氣用事,此間事牽扯之廣,大傢心知肚明,絕非我等所能承受,便是屬下願以死相隨大人,朝中的幾位貴人,甚至已致仕的楊總制,他們可願意否?」董全苦苦敦勸,猶嫌不足,末瞭又加一句,「為瞭你我的身傢性命,還請僉憲暫息雷霆,以大局為重。」

  劉憲身軀一震,左右掃視二人一番,緩緩吐出胸中濁氣,道:「所言有理,且過瞭此關再說。」

  董全、丁廣大喜過望,「僉憲有何高見?」

  「錦衣衛縱使權勢滔天,此地又非京城,隻要寧夏文武上下同氣連枝,一體同心,此次韃子犯邊——未必不可變害為利。」劉憲捻須微笑。

  「如何變害為利?」丁廣追問。

  「咱們要的東西多半已落入錦衣衛的手裡,丁南山數日之間往返寧夏,卻一直閉口不談,可見他心中是以戰局為重,不敢擅興大獄,既知曉瞭他心中所忌,我等對癥下藥也就是瞭。」

  丁廣蹙著眉頭,一臉憂心道:「咱們前番不就是這般議的,可這小子似乎被逼急瞭,竟冒大不韙入營抓人,這招怕是拿不住他瞭吧?」

  「坐在寧夏城裡,高墻深壘地護著他,黃河東邊的戰況是拿不住他瞭,可若兵臨城下,他還敢逼迫你等武臣麼?」劉憲輕輕撣袍,若無其事地說道。

  「那小子怕會立時嚇尿瞭……」丁廣咧嘴大笑,忽然回過味來,「如今這賊老天冷得還不夠啊,黃河未結上冰,韃子也過不來呀!」

  「黃河上過不來,這賀蘭山綿延千裡,保不齊某個關口就有人疏忽瞭……」劉憲抬眼看天,似乎自言自語。

  「您是說……」丁廣若有所悟。

  「丁將軍,鎮遠關西接賀蘭,位置險要,你最好與守將打聲招呼,加強防范。」劉憲振袖而起。

  「韃子破關而入,標下與您老都脫不開關系,若是錦衣衛事後揪著不放,這關也是難過啊!」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丁廣也非一腦漿糊。

  劉憲點頭,「備虜不謹,應接不及的罪名是逃不開瞭,可韃兵都圍城瞭,想來丁帥也有心坐下來開誠佈公,聽聽諸位的意思,便是你久未拿到的東西也可趁此機會……」

  丁廣恍然,「您是說趁機要挾?」

  「本憲什麼也沒說。」劉憲斷然搖頭,轉首對董全道:「彼時守城禦敵的軍資調撥,少不得要勞煩別駕,若有難處不妨也對丁帥明言。」

  董全笑容狡黠,「為朝廷效力,談何難易,隻不過少瞭熟知倉儲詳情的胥吏,行事捉襟見肘,力有不逮處也隻得請緹帥體諒瞭。」

  心領神會的三人縱聲大笑。

  笑聲未落,忽聽外間冬冬之聲大作,鼓聲震天,響徹全城。

  劉憲驟然色變,「未得本憲令諭,誰人擅擊衙鼓?!」

  ***    ***    ***    ***

  劉憲三人直趨大堂,隻見當朝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壽,揮著胳膊粗的兩個鼓槌,對著衙前牛皮大鼓擂動不停。

  「緹帥,這是何意?」劉憲寒聲叱問,有本事敲你們北鎮撫司的鼓去呀,沒事拿老子巡撫衙門的大鼓練手算怎麼回事,這也太欺負人瞭。

  丁壽充耳不聞,敲得更加起勁,鼓槌如密雨般敲打著鼓面,震得劉憲等人耳鼓蜂鳴,心浮氣躁。

  「來人,將他鼓槌奪下。」劉憲向左右下令,同時暗罵手下親軍,堂堂寧夏巡撫衙門,對方竟如入無人之境,為所欲為,這般狗才也是該死。

  堂上的撫標親兵面面相覷,未有動作。

  「怎麼,爾等敢抗命不成?」劉憲鼓起瞭眼睛。

  「僉憲少安毋躁,是咱傢讓他們不得幹涉緹帥行止。」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響起,從廊廡下轉出一個身材瘦削的紅袍太監。

  「葛公公,您怎麼來瞭?」劉憲見來人竟是寧夏鎮守太監葛全,心頭不覺一突,鎮守太監有監軍之責,有這尊大神同來,難怪撫標親軍不敢阻攔。

  「非獨咱傢,還有二位同來。」葛全臉色陰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僉憲,下官這幾日未曾拜會,還請恕罪啊。」

  葛全身後,吏科給事中安奎笑意滿滿地轉瞭出來,身旁還陪著一人一同施禮,乃是監察禦史張彧。

  「安給諫?張侍禦?」這兩個查盤邊儲的科道官同時出現,劉憲心中更加不安,還是強顏道:「二位無須客套,請入座敘談。」

  「不錯,是要入座說話,待會兒這撫衙內怕是就無立錐之地瞭。」安奎今日一反常態,臉上全是閑適笑容,反倒讓劉憲等人心中沒底。

  安奎的話沒錯,伴著冬冬鼓聲,大堂內來人越來越多,不單撫衙內各級官吏雲集,城內各營軍官僚佐也紛至沓來,聲勢已超過迎接丁壽之時。

  「楊忠,李睿,誰讓你們兩個過來的?」丁廣看見兩個熟悉面孔,都是本衛的指揮僉事,這二人從來不識大體,不合眾意,被寧夏同僚視為異類,平日隻分管衛中屯田、司務等雜事,一些迎候往來也自覺將他二人排斥在外。

  「丁將軍休惱,楊、李二位將軍也是聞得撫衙鼙鼓作響,前來應卯,這也是分內之事,責怪不得。」一個身形短小精悍的中年軍官笑吟吟說道。

  寧夏前衛指揮使楊英眉頭一皺,呵斥手下道:「廷威,不得無禮。」

  「是。」軍官應聲,隨即向丁廣欠身一笑,「末將不過是講明道理,丁將軍乃明理之人,諒來也不會怪罪在下。」

  嘿,真他娘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來,什麼人都敢和爺們叫板瞭,丁廣也是氣不打一處來,眼前人名叫仇鉞,從三品的寧夏前衛指揮同知,官職是不小,可丁廣一直對他都帶些鄙夷之心。

  仇鉞的官身一不是賴祖宗福蔭承襲,二不是靠一刀一槍拼搏上位,而是屬於被天上掉的餡餅給砸趴下那種,這小子是陜西甘肅人,早年不過是總兵府一雜役走卒,因聰明伶俐會來事,得瞭都指揮僉事仇理信愛,收為螟蛉,仇理死後無嗣,他便襲瞭義父身後世職,一躍與丁廣等人同儕。

  眼見一個聽人使喚的碎催驟然幸進,和自己隻差瞭半品,丁廣一想起來便和吃瞭蒼蠅般惡心,幸得仇鉞有自知之明,平時駐在一個城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小子逢人便笑,和各衛將佐相處時都透著謙卑,從不得意忘形,大傢也算相安無事。

  這麼一個往日撞瞭樹樁子都要躬身道歉的東西,如今竟敢和自己耍嘴皮子瞭,誰給他的膽子!丁廣油然生出一種虎落平陽的感覺。

  「執役庸卒,出身微末,此間何時有你說話的地方!」丁廣眼睛一翻,連連冷笑。

  「出身微末便不得話說瞭?丁將軍虎威,老朽佩服。」伴著幾聲壓抑的咳嗽,一名皓首老人緩緩步入大堂。

  不知何時,衙鼓聲已然停歇,堂上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眼前一臉病容、形態憔悴的佈衣老者——大明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佩征西將軍印、鎮守寧夏總兵官李祥。

  仇鉞唇角微微翹起,轉瞬如常,叉手行禮道:「標下見過總戎。」

  「標下拜見總戎。」寧夏諸將肅然參拜。

  「好瞭好瞭,無須多禮。」李祥頷首微笑,顫巍巍走到丁廣近前,「老朽出身微末,丁將軍何以教我?」

  「總戎,標下……標下一時失言,萬……萬沒有對總戎不敬之意。」

  丁廣期期艾艾,再無方才氣焰,別看李祥而今又老又病,可虎老威猶在,這老兒少年從軍,出入兵間四十餘年,由區區百戶之職累功遷至一鎮總兵,靠的是實打實的功勞,丁廣可以看不起仇鉞,卻萬不敢對李祥不敬。

  劉憲一聲長笑,打破瞭丁廣面臨的尷尬局面,「老元戎閉門養病,廷式許久未得請見,今日看來您老精神矍鑠,老當益壯啊!」

  李祥連道不敢,欠身施禮,「老朽戎馬數十載,一身傷病,老邁難以視事,本該早辭軍務,怎奈皇恩浩蕩,特旨慰留,這幾年來寧夏軍民重擔皆壓在軍門肩上,實在老朽昏聵之罪。」

  劉憲眼角肌肉一抽,老東西,倒是把自己摘得幹凈,當下哈哈大笑,「老元戎言重,寧夏軍務早已被總戎處置得井井有條,廷式不過蕭規曹隨,有何辛苦可言。」

  「老朽一介武夫,怎敢比肩先漢相國,縱有一二陋俗舊規,也是世易時移,早已不堪再用瞭。」李祥淡淡言道。

  你個老梆子,劉憲聽瞭簡直想要跳腳罵娘,待要反唇相譏回口爭辯,旁邊丁二卻是不耐。

  「行瞭吧,我的老二位,客氣話咱回頭再說,處理公事要緊。」

  丁壽揉著發酸的膀子直趨堂上,與左右安坐的葛全、安奎等人打瞭個招呼,便毫不見外地一屁股霸占瞭公案後的高背官帽椅。

  堂下無處可去的劉憲嗔目瞪著這小子,「但不知緹帥登門擊鼓,所為何事?」

  「來呀,給李總鎮搭個座兒。」丁壽不搭茬,直接吆喝起撫衙親軍來。

  劉憲的心火「騰」地竄起,你小子真不拿豆包當幹糧啊,占瞭老夫位置不說,連搬椅子都隻管李老頭的,老子這麼大活人看不見麼!

  還沒等劉憲發作,慢騰騰進來的李祥便搖頭擺手,「老朽戴罪之身,這座便免瞭吧。」

  「老元戎,這話從何說起?」劉憲奇道。

  「韃子叩關而下,罪臣有備虜不嚴之罪;諸軍心力不齊,救援遲緩,罪臣有督促不力之過,凡此種種,請緹帥一一記錄在案。」李祥丘壑縱橫的老臉盡是誠懇之色。

  「咱傢身為寧夏鎮守,也當一同請罪。」下首葛全站起接口。

  「二位言重瞭。」丁壽身子緩緩後仰,靠在椅背上悠然自適,「寧夏軍務糜爛,皆因糧秣虧欠,供應不足所致,李總鎮閉門謝客,不曉俗務,葛公公監軍不與錢榖,縱有小錯,何罪之有!僉憲以為呢?」

  「老夫以為什麼?幾位自唱自和,已將話都說盡瞭,老夫還有何話可說!」劉憲切齒冷笑。

  丁壽身子探前,「如此說來,僉憲認罪瞭?」

  「認罪?」劉憲兩手一攤,臉帶嘲色,「老夫何罪?」

  「身為撫臣,事誤失機,以致韃虜犯邊;執掌軍務,明者趨兵禦敵,卻暗囑霍忠坐視不戰,妄掘死夷首級邀功;牧守一方,寧夏倉場弊端重重,管庫官吏上下其手,侵吞挪用,軍無足糧,士無戰心……」

  丁壽輕輕敲打著公案,劍眉斜揚,「僉憲,這些還不夠麼?」

  「前番說過,若說督理不嚴,堡寨失守,本官分管軍務,自承有失,至於緹帥所說霍忠一部之事,其屬已達東岸,查無實據,便是彼等行徑真如大金吾之言……」

  劉憲昂首直視堂上,「又有何證據是受瞭本憲指派!」既然這幫人已打定主意沖自己來瞭,劉憲也不介意扯掉彼此間那點臉面。

  「那倉場虧空又如何說?」丁壽目光鋒利如刀,直刺劉憲。

  「所謂倉場虧空,安給諫與張侍禦查盤也有些時日瞭,何不請教這二位?」

  安奎臉如火燒,頓時拍案而起,「劉廷式,你休得猖狂,真當爾等官場勾結貪墨之事做得天衣無縫,可瞞天過海麼!」

  「給諫身為言官,大可風聞言事,本憲也不慮官場風評,可寧夏千百同僚一心王事,清名可容不得你任意詆毀。」劉憲面對氣急敗壞的安奎,環顧四周,從容應道。

  「此言大善,給諫大人一字千鈞,所言所行當三思而行,勿要殃及無辜。」通判董全低眉垂目,細聲細語來瞭一句。

  「我等粗人臉面雖說不值錢,可也容不得旁人隨意潑臟水,這事要不說個明白,丁某人第一個不答應。」丁廣也橫插一杠。

  有這二人帶頭,堂上堂下頓時一片附和,七嘴八舌亂成一團。

  「你們……」安奎被氣得臉色發青,轉首道:「緹帥,且將安某題本示之。」

  面對堂上亂嗡嗡的聲音,丁壽好整以暇,招手讓堂下申居敬將手中包裹呈上,取出一物,清清嗓子道:「吏科給事中安奎、監察禦史張彧聯名請奏:查盤寧夏等衛糧草,參奏寧夏等衛指揮千百戶等官丁廣等一百三十餘員……」

  原本嘈雜的大堂頓時闃寂一片,尤其丁廣更是愕然。

  丁壽不理眾人,又抽出一個奏本,繼續念道:「工科給事中吳儀奏:查盤寧夏等處弘治十五年至正德二年所請馬價鹽課銀,有挪移侵欺情弊,因參巡撫寧夏右僉都禦史劉憲、巡撫狹西右副都禦史楊一清、苑馬寺卿車霆、管糧僉事賈時、平涼衛指揮使趙文、寧夏右屯衛指揮同知周冕、左屯衛指揮使沈瑁、前衛指揮使楊英、寧夏衛指揮僉事馮鉞、陳珣、百戶李茂、黃雄罪……」

  堂上寂靜得落一根針都可聽見,被點到名的眾人臉如死灰,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瞭依舊雲淡風輕的劉憲。

  丁壽咂咂嘴,「賈時和李茂兩個倒黴蛋參不參也沒什麼用瞭,這兩個孤魂野鬼估計正在閻王殿裡喊冤訴苦呢,是不是啊劉大人?」

  劉憲點頭,「這份奏本寫的時間早瞭些,難免跟不上變化,難得緹帥還帶在身邊,不過相比安給諫那本墨跡未幹的奏本,丁大人手中怕還不止於此吧?」

  「僉憲是個聰明人,」丁壽打瞭個響指,又從包裹著中取出幾本賬冊。

  「這些東西雖說帶來瞭,可原不想拿出來,僉憲可知丁某的心思?」

  「緹帥國之幹城,自然以大局為重,」劉憲會意一笑,「但不知緹帥如今作何想?」

  「丁某其實不介意平日裡做上幾回傻事,可對被人當成傻子般耍弄卻深惡痛絕,僉憲實在是犯瞭在下的大忌。」丁壽笑容燦爛,拍著案上賬冊和奏本道:「如今物證、人證都在我手,僉憲不妨猜猜丁某將如何處置呢。」

  「本憲說瞭,緹帥自當以大局為重。」

  目光從堂上一個個人面上掃過,劉憲坦然道:「難得今日人來得齊全,本憲也不妨將話說透,寧夏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韃虜犯境,正是諸位勠力同心之時,有老元戎坐鎮衛城,諸司籌措軍資,各軍奮力向前,驅逐北虜指日可待,葛公公與給諫二人亦當有軍功分潤,緹帥居中奔走、軍機謀劃之功寧夏一體官員自會聯名上表,大金吾此番出京既平冤獄,又立軍功,也算功德圓滿,回京後未嘗不是加官進爵,我等也會銘感緹帥這番人情,如此各得其利,緹帥以為如何?」

  堂上文武官佐紛紛點頭應和。

  鎮守太監葛全不發一言,眼皮微抬,觀察著丁壽神色。

  總兵李祥一直捂嘴壓抑著喉嚨內的咳聲,隻在不經意間用眼角餘光從丁壽面上掃過。

  「大膽劉憲,竟公然結黨營私,欺上瞞下,爾可知朝廷法度!」安奎首先暴起,怒喝劉憲。

  「安兄,此間自有緹帥主持,我等靜觀其變。」禦史張彧扯住暴跳如雷的安奎,搖頭示意。

  想起這段時日被寧夏官員推諉搪塞,有力無處使的窘況,安奎餘怒未消,但張彧的話倒是提醒瞭他,既然今日丁壽主動找到他二人,並示以證據,請二人聯名題本,心中當有定計,自己不妨先靜觀其變,於是甩袖入座,也將目光投向瞭堂上。

  安然高坐的丁壽不置可否,一雙桃花眼眨瞭眨,嘻笑道:「如若不然呢?」

  「不然?」劉憲微微詫異,隨即笑道:「老元戎與葛公公皆是明白人,不妨勸勸緹帥,一時意氣用事,弄得寧夏全鎮人心惶惶,恐會敗壞大局,單單如今虜騎肆虐,便無將可用啊。」

  「哦,堂堂寧夏七衛,又有各府班軍戍守,竟無將可出?」丁壽戲謔道。

  劉憲瞥瞭一眼旁邊掩唇咳嗽的李祥,「老元戎倒是」老當益壯「,不知能否擔此重任?」

  幹得漂亮!丁廣等人心中暗喜,這下算拿住這小子瞭吧,就李祥那把老骨頭,上馬怕是都能顛散架,還能還指望他過河殺敵。

  「老元戎,廉頗雖老,尚能飯否?」

  「慚愧,老朽年事已高,怕是經不起沙場勞苦。」言罷,李祥又連著咳嗽幾聲,好似要把肺都要咳出胸腔。

  這老兒還算識趣,劉憲得意,待要再加把勁點撥丁壽幾句,李祥卻大喘氣道:「不過本鎮軍旅中不乏血性剛勇之人可以為將。」

  劉憲面色凝重,如山嶽壓頂般俯視堂下,寒聲道:「哦?劉某卻不知哪位將軍有此膽量?」

  堂下立即有人高聲道:「但有軍令,仇鉞願為先鋒,領兵過河。」

  「為國殺敵,救護百姓,乃是我等天職,我等俱願領本部兵馬過河死戰。」楊忠、李睿二人並排出列。

  劉憲眼神凌厲地盯著出列的三人,笑容中夾雜著寒冷酷意,「好好好,果然是將才難得,但不知這出征的軍械糧秣幾位將軍該如何籌劃?」

  「劉廷式,你身為一鎮撫臣,倉廩空虛不知自省,反以供應軍需要挾兵事,你可知罪!」這老小子看來要死扛到底,丁壽已然動瞭真怒。

  「丁南山,老夫禦賜節鉞,乃封疆重臣,縱是有錯,也當上表自陳,由朝廷處置,似不勞緹帥費心吧。」劉憲寸步不讓。

  「本官奉旨巡邊,有禦賜金牌,便宜行事之權,如何處置你不得!」丁壽厲聲怒叱,卻又有幾分色厲內荏,戴傢小妞,你坑死二爺瞭,要是金牌在身,誰還費這麼大力氣和這老小子廢話。

  劉憲仰天大笑,「緹帥莫要忘瞭,本憲也有禦賜王命旗牌,便宜處置之權。」

  丁壽蹙眉,「你的便宜之權是對寧夏一地,本官非你所屬。」

  這老兒失心瘋瞭?丁壽心頭納悶,他如今證據俱全,但凡腦子不是被門擠瞭,也該曉得便是扛過眼前,待這些東西送到朝中,他也難逃一劫,這時候還敢梗著脖子硬懟拉仇恨,老傢夥是老年癡呆?還是有恃無恐?

  「緹帥奉旨巡邊,莫不針對的也是西北邊事,」劉憲負手踱瞭幾步,「倘若老夫不再為寧夏邊臣,緹帥可否適可而止?」

  「什麼意思?」丁壽眼中閃過一絲遲疑。

  「聖旨到——」

  聽到撫衙外悠悠傳來的喊聲,劉憲眉頭舒展,長籲一口氣,笑著向外一指,「瞧,意思來瞭。」

  ***    ***    ***    ***

  數十名錦衣校尉分列兩邊,一名手捧黃綾的紅袍太監昂然步入大堂。

  「張公公?!」來人竟還是丁壽熟人,司禮太監張雄。

  張雄也看見瞭丁壽,不過未有上前寒暄,僅用眼神示意打瞭個招呼,便端然朗聲道:「劉憲接旨。」

  「臣在。」劉憲大禮跪倒。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升巡撫寧夏右僉都禦史劉憲為南京刑部右侍郎,旨到赴任,欽此。」

  劉憲山呼萬歲,領旨謝恩。

  「緹帥多日不見,風采翩然,適才有旨在身,未得請見,還請多多包涵。」宣瞭旨意,張雄立即湊到丁壽跟前,拱手作揖,說不出的親切熱絡。

  「張公公客氣,宣旨欽差代表天子臉面,皇傢法度,丁某識得輕重。」丁壽客套道,「韃虜深入寧夏,胡騎肆虐,公公一路安否?」

  「謝丁大人關心,在下進瞭陜境,已曉戰事,在固原由曹大人安排船隻,一路沿著高平川、清水河北上入瞭黃河,借水路而來,今日一早到瞭黃河渡口,由劉大人安排接送,倒也便捷安全。」

  哦?難怪劉憲有心情和二爺耍嘴皮子,合著在等這道旨意呢,丁壽算是回過味兒瞭。

  張雄四下看看,拉著丁壽低語道:「緹帥,劉公公快馬傳訊,陜西兵兇戰危,非久留之地,催你速速回京。」

  老太監便這般信不過我,丁壽心底翻個白眼,眼向捧著聖旨洋洋自得的劉憲處一橫,「劉公公知曉這事麼?」

  「您說劉憲?便是位在留都,三品侍郎的任免也非小事,自然要劉公公點頭的。」張雄又壓低聲音道:「這段時日以來那劉廷式的人在京中沒少往各處送好處,莫說吏、兵二部,便是司禮監也沒落下哪個。」

  「你是說劉公公也……」丁壽瞿然一驚。

  張雄點點頭,「劉公公權傾當朝,正是招攬賢才之時,這劉憲是楊一清留下班底,若是能撬開一塊,後面望風景從者必至,緹帥不妨思量一二。」

  望風景從者?丁壽看著一個個向劉憲道賀的寧夏文武,不由冷笑,這些人望風景從,寧夏官場不還是死水一潭,臭氣熏天!若不給這些碩鼠蠹蟲當頭一棒,他們可知天道昭昭,律法森嚴!

  「過往些許誤會,緹帥大人大量,勿要怪罪,隻望放眼萬裡,雲煙過往,縱然老夫去位,寧夏文武也當唯朝廷之命是從,不敢稍有怠慢,定稱緹帥之意。」劉憲手持聖旨,笑意晏晏。

  「僉憲……哦不,該稱司寇瞭,可否借聖旨一觀。」丁壽笑得更加燦爛。

  劉憲面露不解,還是將聖旨轉呈。

  丁壽打開略看,便嘻嘻笑道:「如此說來,司寇已不是寧夏守臣,那王命旗牌和便宜之權也與大人無幹咯?」

  「緹帥此言何意?」

  「就是這個意思。」丁壽抬手一個巴掌,直接將劉憲扇瞭一個跟頭。

  「僉憲!」「大人!」寧夏文武紛紛驚呼。

  「劉憲法令不嚴,貽誤軍機,欺君罔上,罪在不赦,來呀,將他紗帽官服扒去,押入大牢。」丁壽向張雄帶來的錦衣衛喝道。

  那些錦衣校尉隻是略微猶豫,便一擁而上,這位爺是自己頂頭上司,不聽他的話聽誰的,至於捆的是哪個,誰操那個鳥心。

  「丁壽小兒,你敢如此跋扈對我!滿朝文武絕不會與你幹休!」劉憲唇角破裂,腦子嗡嗡亂響,雖繩索加身仍舊死命掙紮。

  撫衙親兵欲上前解救,被夜不收攔在廊下,丁壽厲叱道:「劉憲獲罪,再非寧夏封疆,爾等已非其屬,還要隨他作亂不成!」

  一眾親兵震懾當場,不敢稍動。

  張雄嘆瞭口氣,對著蠢蠢欲動的寧夏文武緩緩說道:「丁大人有禦賜金牌,皇命特許,你等安敢造次!」

  寧夏群僚面面相覷,人人驚惶不知所措。

  過癮!真他媽痛快!丁壽此時覺得便是為這事丟官去職也是值瞭,「老元戎,請吧。」

  李祥突然停瞭咳聲,挺直腰桿,頓時凜然有威,大步上堂,抽出一支軍令道:「前衛指揮同知仇鉞!」

  「標下在。」仇鉞上前。

  「立率百騎渡河,持令解去霍忠兵權,率其所部,收復清水營。」

  「得令。」仇鉞肅然領命。

  李祥又抽出兩支軍令,「寧夏衛指揮僉事李睿、楊忠!」

  「標下在。」

  「你二人各領所部馳援靈州守備史鏞,韃子久攻靈州不下,此時定然四處抄掠,你等趁機入城,待韃兵聞得後路已斷,張皇退卻時,你等銜尾追擊,解救被擄百姓。」

  二人轟然領命。

  「其餘各將,整軍備武,隨老夫渡河殺賊。」

  在李祥振聾發聵的吼聲中,寧夏諸將眼神躲閃,寥寥應者,也是有氣無力。

  丁壽一直在旁用鐵釬挑弄案前用來取暖的火盆,幾下子便將火苗挑起,「天寒地凍,諸位似乎乏瞭力氣,本官與諸位添把火如何。」

  言罷,丁壽抬手將案上的奏本賬冊全扔進瞭火裡。

  「緹帥,你……」安奎瞠目結舌,不懂丁壽廢瞭這麼大力氣,又將證據付之一炬是何用意。

  寧夏一幹人等卻是又驚又喜,眉梢眼角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手裡還有兩個胡言亂語、為非作歹的傢夥,不知寧夏同僚可有處置之法?」

  「那兩個王八蛋砍瞭就是,留著也是禍害。」丁廣的笑容可說是奴顏婢膝,哈著腰諂笑道:「大人您說是吧?」

  「這倉廩空虛,短瞭的口子若沒有個熟知詳情的倉吏,怕是支應不瞭大軍開支吧?」丁壽陰陽怪氣道。

  董全幹笑幾聲,「寧夏倉場十羊九牧,少個把人算得什麼,我等竭誠報效,若少瞭一粒軍糧,情願人頭相抵。」

  丁壽緩緩點頭,「軍資無礙,諸位將軍又當如何呢?」

  「我等願隨總鎮奮力死戰,殺敵報國。」寧夏眾將單膝點地,呼聲震天。

  ***    ***    ***    ***

  旌旗招展,甲光耀眼,一隊隊兵士開赴黃河渡口。

  沿街的一所酒樓上,丁壽收回目光,轉首對席上人笑道:「雖是貪官,可也確有幾分才具,短短時日,軍器糧秣齊備,大軍開拔順利,倒也出乎意料。」

  司馬瀟冷笑,「這便是你不殺那些貪官的理由?」

  「人都死瞭,誰來辦事?」丁壽無奈將手一攤,「在此地我等兩眼一抹黑,不啻盲人摸象,等一一梳理完畢,怕是韃子都回草原過冬瞭。」

  「不過是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模樣。」司馬瀟譏笑不已,「寧夏鎮內豈無許多如仇鉞等潔身自好之人,何必多尋借口。」

  仇鉞?你以為讓那小子出面不給好處的!丁壽腹誹,卻沒法在席上說出口,轉對另一人笑道:「說到這,還要多謝蕭兄,若非蕭兄奔走聯絡,還真是難以請動李總鎮出面。」

  「此乃仇師兄之功,別情不敢冒領。」蕭離謙辭退讓。

  「誰能想到,快意堂門下,竟有人隱身軍中,蕭老前輩交遊之廣,令人嘆服。」司馬瀟若有所指。

  蕭離似乎未有所察,隻是淡然道:「當年仇師伯聞得傢祖聲名,登門拜師,門前立雪,並許諾以軍中之法訓練快意堂弟子,敝祖父為其所感,破例將其納入門下,不想卻成瞭今日之果。」

  「蕭前輩真是慧眼識人,先有太原一刀韓魁楚創立紫鳳旗,聯姻金陵沈傢,又有門人隱身寧夏軍中,身居高位,更有別情公子名滿江湖,快意堂紅花綠葉白蓮藕,可謂相得益彰啊!」司馬瀟俊目流波,瞥向丁壽。

  丁壽好像未聽出司馬瀟提點之意,聞言還連連點頭,舉起酒杯道:「蕭老前輩有教無類,授徒有方,當浮一大白。」

  木頭!司馬瀟氣得銀牙暗咬,直想將酒杯摔在那張惹人生厭的臉上。

  ***    ***    ***    ***

  巡撫衙門大牢。

  一桌二椅,一燈如豆。

  原本的衙門主人劉憲一身囚衣,枯坐在一張木凳上,凝視著桌上燈火,眼神呆滯,不知想些什麼。

  牢門「吱呀」一聲打開,已是杯弓蛇影的劉憲登時跳瞭起來。

  「誰?」

  「我。」

  聲音尖細瘆人,劉憲聽瞭卻松瞭口氣,「公公,您總算來啦。」

  張雄蒼白的面孔從陰影中顯出,打量一眼牢房四周,用手帕掩住鼻子,「這般光景,委屈你啦。」

  「張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啊。」劉憲苦苦哀求。

  「別慌別慌,搭上來。」張雄揮手,後面隨從拎著食盒進來,快速在桌上佈置瞭幾樣精致小菜。

  「咱們邊喝邊談。」張雄給劉憲和自己各斟滿一杯酒,舉起杯道。

  劉憲沒有動,一臉提防。

  張雄嘴角微翹,一飲而盡,亮瞭亮杯底,又持筷在每樣菜上都嘗瞭幾口。

  劉憲見狀放下心來,這幾日也是苦慘瞭,當即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吃得不亦樂乎。

  看著劉憲毫無風儀的吃相,張雄搖頭嘆息,「你啊你,說你什麼好,丁壽是天子玩伴,劉公公又那麼死疼他,好端端的,招惹他作甚?」

  「在下並未主動招惹,實在是寧夏這些丘八們無可救藥,」劉憲強咽下口中酒菜,委屈至極,「在下已主動退避三舍,是他要揪著我不放,這小子如此不通官場世故,敗壞成法,待到京中,定要到禦前和他好好辯上一番。」

  「還辯什麼,你罪證確鑿,李祥老兒和葛全巴不得摘幹凈自己,鬧到禦前,你也贏不瞭這個官司。」張雄皺著眉頭道。

  「可我冤枉啊,順著這些丘八們,將他們的胃口養得越來越大,又不是我的意思,逼急瞭,老夫將這口鍋蓋子自己給掀嘍……」劉憲越說越激動,聲音也愈來愈高。

  「喊啊,接茬喊,看能不能把旁人招來!」張雄吊著眼睛,冷冷地看著劉憲。

  「我……我真他娘的冤枉!!」劉憲頹唐跌坐。

  張雄緩和語氣,「你的委屈貴人們如何不知,可這口鍋裡燉著的又不止你劉憲和寧夏的這些小魚小蝦,若是揭瞭蓋子,那些貴人們該如何自處?」

  「那我進瞭詔獄該怎麼說?」劉憲有些認命瞭,既然上瞭賊船,想半途跳河哪那麼容易。

  「這麼想便對瞭,」張雄起身,寬慰地拍拍劉憲肩頭,「大傢為你想過瞭,牢獄之苦你就免瞭吧……」

  劉憲心底萌生一絲希冀,「可免去牢獄之災?」

  張雄點頭,「進瞭詔獄,你若再說出些什麼劉公公不願聽的話,大傢面上都不好看,不如直接將事情在寧夏瞭結……」

  「在寧夏瞭結?怎麼瞭?」劉憲突然反應過來,霍地起身,「你們要……」

  張雄帶來的幾名隨從忽然將劉憲摁倒,緊緊壓住他的四肢。

  「你們想殺……人……滅口……」劉憲甩臂蹬腿,卻怎麼也躲不開幾人的壓制。

  「聽說這間牢房便是當日賈時自縊的那間,也算因果循環,善惡有報瞭。」張雄不理拼命掙紮的劉憲,饒有興致地打量起牢房來。

  幾個裝滿細沙的沉重佈袋壓在瞭劉憲胸口,沉沉的壓迫感讓劉憲氣都喘不進來。

  「我……我……要見……丁壽……」

  最後的一句話讓劉憲將肺腔內僅存的一口氣都吐瞭出來,手腳無力掙紮瞭數下,一動不動。

  「公公,人死瞭。」

  張雄掩著鼻子湊近,將手背貼近劉憲鼻尖半晌,滿意點頭,「通傳丁大人,犯官劉憲瘐斃獄中。」

  用手帕拭瞭手,張雄瞥瞭一眼屍體,隨手一丟,那方素白絹帕飄蕩落下,正遮在劉憲死不瞑目的面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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