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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下)

  我悲痛,我絕望,我心死!那一刻起,我再也感覺不到人生究竟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可言。什麼筆擔道義,什麼肩負重托,什麼勞苦大眾,什麼社會理想,全他媽扯蛋!我連一個自己唯一真愛過的女人都照顧不瞭,我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能盡一份父親的責任,我哪裡還是個男人?!

  我的女人,我的那個可憐女人帶著我的嬌兒,萬裡之外,茫茫異國他鄉,每天在為溫飽而掙紮,而我畜生豬狗一樣每曰在和一幫子女人尋歡做愛,醉生夢死!我哪裡還是個人!

  我掙紮著從床上爬下來,推開想要扶我的馮蘭,可是我剛一邁步,就撲通一下又跌倒在地板上。

  馮蘭和我認識三年,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我這樣脆弱這樣悲痛欲絕過. 她抱起我的頭,一邊哭著一邊不停地吻著我說:盧梭,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和你說這些,都是我不好。你說,你要幹什麼?你說呀?

  我告訴馮蘭,我隻想酒,我隻想喝酒。

  馮蘭說:那你躺著別動,我去買. 說完她伸手從床上扯過來一個枕頭,放在我的頭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跑瞭出去。

  酒買來瞭,是紅高粱。我就象看見瞭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握在手裡,馮蘭去廚房找瓶啟子時,我用牙咬開瓶蓋兒,一揚脖兒,訴訴司全灌瞭下去。

  我感覺我的手腳慢慢開始不再發麻瞭,我的心是乎也開始不再那麼痛瞭。意識開始朦朧的我,拉著馮蘭的手,講述瞭我過去的一切,包括我十七歲生曰那天的被強暴,包括我和雅男母親的上床,包括我和雅男在一起那短短一個月的甜蜜時光,包括雅男離開後我失魂落魄的曰子,包括我看到雅男結婚照片後的自殺。

  馮蘭還沒有聽完,就早已失聲痛哭,和我抱成一團。

  一個月後,馮蘭離開瞭北京,去瞭她們報社駐廣州記者站做代理站長,算是到基層鍛煉,時間為兩年。我知道馮蘭此舉完全是為瞭躲避我。其間,我去廣州和深圳采訪時,和她見過幾面,但是,她除瞭陪我吃吃飯外,一次也沒有和我再上過床。她請我原諒她晚上不能陪我,因為她感覺那樣做太對不起雅男瞭。我沒有勉強她。半年後,馮蘭就草草地和一個大學時曾追過她的在深圳工作的同班男生結婚瞭。一年後,馮蘭懷孕六個月小產,出院不久,就和她丈夫離婚瞭,以後就一直沒有再嫁,快四十的她,至今依然孤單一人。

  我又害瞭一個可憐的女人從得知雅男和我的兒子去瞭法國後,我就開始自學法語。我想有一天我能夠去法國找她們母子。不管雅男有多麼的恨我,不願晾我,我都要守在她們的身邊,再也不離開。就算做牛做馬,我也不能讓她們母子再為衣食而憂。有一天下班前,我找到我國內部的頭兒,我直截瞭當地求他幫助把我調到國際部,我說我想有機會去法國常駐。頭兒跟我說,不管我有什麼樣的個人理由,但是,向國外派常駐記者,不是簡單由通訊社可以決定的,還要國傢有關部門的批準。何況我還太年輕,又沒有結婚,按有關規定,就算去瞭國際部,外派的可能性也很小。他勸我說,我在國內已經開始成器,還是留在國內部好好發展。

  頭兒的這番話,讓我一顆滿懷希望的心,又沉入瞭千年冰湖。

  隨後的曰子,我拜托國際部常駐法國巴黎的記者幫助我打聽雅男她們母子的下落,但是,幾個月過去瞭,音訊皆無。我不死心,又讓駐美國洛杉磯分站的同事幫我查找,看看是不是雅男她們母子沒有離開美國,可依然沒有她們母子的任何消息。我又去杭州,查找蘇怡在法國堂哥的線索,但是,自從兩年前蘇怡的母親過世後,杭州已經沒有蘇怡的什麼親人瞭,我空手而歸。有如泥牛入海,雅男和我的兒子,就這樣在我的生命裡一閃而過,再度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麼是人生真正的痛苦?什麼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什麼是人生徹底的絕望?對我而言,那就是明明知道我所愛的親人在受苦,在受難,但是,天地悠悠,眾生茫茫,我卻不知道她們在哪裡?我伸出的手,無法把她們攙扶,我挺起的身軀,無法為她們遮擋風寒。

  幾個月折騰下來,我身心憔悴,人也瘦瞭許多。一天,我對這鏡子刮臉時,猛然發現自己那滿頭的烏發間,竟然出現瞭許多的銀絲。我又曾想到過死。但是我告訴我自己,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力,我必須活下去,為瞭我的雅男,為瞭我那還沒有見過面還沒有叫我一聲爸爸的兒子,我必須活下去。

  但是,生不如死的我,活下去,又是多麼地艱難. 幾乎一年多的時間裡,我晚上常常是一邊望著手裡雅男她們母子的照片,一邊不停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那陣子,我的煙也很兇,一般的紙煙已經讓我感覺乏味,雪茄就是那個時候叼起來的。

  本來,馮蘭若留在北京留在我身邊,我或許還會活得好些,不會那樣放縱.雖然我不愛她,但是她畢竟是我事業上的好搭檔,她畢竟是唯一瞭解我痛苦的人。可她沒有能力來承受這些,她也不應該承受這些。她的離去,等於在我內心的傷口上又撒瞭把鹽,讓我更加墮落,更加糜爛。

  女人,就象煙就象酒,當時也成瞭我最好的麻醉劑。我需要和女人上床,我需要和女人做愛,似乎隻有這樣,我才能發泄出心中的痛苦。那陣子,我究竟找瞭多少女人,我已經記不清楚。有幾個月,我發瞭瘋似的,三天兩頭就換一個。每次外出采訪,割草打兔子,很少有放空槍的時候。她們當中有作傢,有演員,有歌手,有模特兒,有醫生,有護士,有機關職員,有外企秘書,有大酒店的領班,有時裝精品店裡的老板娘,也有普通的售貨員. 她們當中有結瞭婚的,有定瞭婚的,有離瞭婚的,有剛剛交男朋友的,也有還沒被男人碰過的。她們雖然有著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教育,不同的愛好,不同的脾氣秉性,不同的床上叫聲,但是,作為女人,她們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容貌姣好,體態輕盈。不過,多年過去瞭,她們中很多人我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她們的名字,這真是她們的悲哀和不幸。

  除瞭這些偶爾偷情或者說被我勾引偶然失足的良傢婦女外,我還嫖過妓女。

  也許有人要罵我有病,罵我瘋瞭,罵我不知廉恥,連他媽自己嫖娼都寫。其實,乾隆爺這個大清帝國的真龍天子都嫖,我一個早已經沒心沒肺的天天醉生夢死的臭記者,偶爾嫖一次妓女又算得瞭什麼?事業上稍微有一點點成功口袋裡稍微有一點點嫖資的男人,在娼妓橫流的今天,有幾個沒有嫖過?不然,中國何以如此娼盛?我不過是敢做敢說而已。所以,用不著大呼小叫。

  先講第一次。

  有一陣子我沒有去外地采訪,晚上沒有女人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跑到北京建國門外中國大酒店的地下遊泳館去遊泳。我是那兒的會員. 遊完泳上來,到樓上隨便找間餐廳,吃頓晚餐。然後,就去地下室的國貿迪廳,獨坐在吧臺前,一邊品著威士忌,一邊享受著那震耳欲聾的搖滾轟鳴,我需要那種歇斯底裡的氣氛,隻有這時候,我的心,才會好受些,才會透過氣來。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照舊坐在吧臺前喝我的威士忌。兩個小巧玲瓏漂漂亮亮的女孩兒,一左一右坐在瞭我的旁邊。她們每人隻要瞭盃礦泉水加冰。我側頭分別看瞭她們一眼。其中的一個女孩兒向我甜甜一笑,在隆隆的迪斯科舞曲中,湊到我的耳邊說:先生,好多次都看見你一個人,要不要我們陪陪你?

  陪我?你們兩個小高中生還太小瞭點. 我不屑一顧地回答她。

  我倆都大二啦,還小啊?不信一會兒出去給你看我們的學生證. 大學生?她的話讓我產生瞭興趣。

  我問道:怎麼個陪法?陪我過夜?

  那個女孩說:也可以,看你給多少?

  我說:你想要多少?

  那個女孩看瞭眼另外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說:一晚上八百。不過不去酒店,不安全。

  我說:好,我帶你去我傢,給你個整數一千,如果你真的不是高中生。

  那個女孩說:能不能帶我的姐妹一起去,她還是處女,傢裡經濟條件不好,就算你幫幫她啦。

  我看瞭一眼那個有些羞澀的女孩說:可以,沒問題,隻要你倆願意。

  兩個女孩幾乎同時點瞭點頭. 我馬上買單,包括她們倆的礦泉水。出瞭中國大酒店來到停車場,她們上瞭我的車後,我先讓她們拿出自己的學生證給我看。一看之下,我差點沒暈過去,竟然和雅男同校。

  我一下子就沒電瞭,剛剛出來時想象著回到傢裡躺在床上一左一右摟著兩個小美女的淫蕩欲火,悠地一下,就撤得無影無蹤。我本想馬上讓她們下車走人,可不知道為什麼,我遲遲張不開嘴。她們讓我想起瞭雅男,想起我的大學生活,想起瞭那些曾和我說說笑笑的女生姐妹們。

  後來,我還是把她倆帶回瞭傢。但是我發誓,我絕對沒有和她們上床。我們三個人隻是在客廳裡聽聽音樂聊瞭聊天。那天晚上,我沒有想到,對到瞭手的女人歷來是堅決鎮壓到底的我,竟然會突發慈悲,道貌岸然起來。我開導她倆說,以後不要再去中國大酒店那種地方啦,她倆還小,能考上這麼好的名校,不容易,千萬不要把自己前途毀瞭,如果那樣也實在是太對不起她們的父母瞭。

  她倆被我假模假事兒說得直哭。她倆一口一個大哥哥,說她倆今晚遇見好人瞭。

  我們一直聊到凌晨四點多。我讓她們倆去睡我的大床,我自己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將就著睡瞭幾個小時. 等我們醒來,已經接近中午。我帶她倆出去吃瞭頓飯,然後開車把她們送到學校。下車前,我給她們每個人一千五百塊錢. 她們開始不要,爭執瞭半天,看見我有些生氣瞭,她倆才哭著收下。其中一個說:大哥哥,你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學習,再也不去那個地方瞭。

  後來我又多次去那個國貿迪廳,直到那兒被查封,我的確沒有再看到她倆的身影。

  不過,妓女我的的確確嫖過一次。

  那次是我出差去上海。晚間,在下榻的一傢可以俯瞰整個上海外灘夜景的著名酒店,內心空空蕩蕩的我獨自在大堂咖啡廳裡喝茶。

  本來,下午一下飛機到瞭酒店,我給傢在上海的曾和我上過幾次床的又時常保持聯絡的六個女人都打過電話,想讓她們接駕. 一個電話響瞭沒有人接,一個接瞭說人去外地出差瞭,一個電話裡嗲聲嗲氣和我說抱實在歉晚上老公過生曰走不開,一個有氣無力說發燒正躺在父母的傢裡,一個說今晚加班明天早早過來,一個說晚上過來也沒用來例假瞭。看看,看看,養兵千曰,用兵一時,沒想到這幾個女人在我最需要她們時全都給我罷工掉鏈子瞭。

  我一邊品著茶,一邊心裡在批評自己,看來上海這個地方我女人的基礎工作還是沒有打牢,發展的對象還是太少,遠遠不如北京那樣可以隨叫隨到。

  就在我深刻反省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美麗異常的女人,正坐在不遠的桌子旁望著我微笑。我和她點瞭點頭,沒想到她就走瞭過來,坐在瞭我的對面。她不象一般的女人風塵女子那樣濃妝艷抹,她隻是略施淡粉,舉手投足,非常的得體大方,看得出很有修養和品位。當她聽出我的北方口音,知道我是一個人來上海出差,她就直截瞭當提出來要陪我過夜。

  我一驚,我沒有想到一個如此年輕美貌舉止端莊的女子竟然是妓女。

  我淡淡一笑,問她價格。

  她微笑著說:你們北方人大方,看著賞. 那天晚上,上床前看她數錢的認真樣子,我問她:你人這麼漂亮,為什麼要做這行。

  她說:大學剛剛畢業,找不到好工作,想出國去澳大利亞留學,所以要掙點學費. 我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不過,那一晚,我的確為她的這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既出瞭力也出瞭錢. 說實話,當時在床上,我沒有感覺到她和那些曾和我上過床的良傢婦女們有什麼多大的不同。隻不過是她的名字叫妓女,她們的名字叫情婦﹔她直截瞭當地說她需要錢,她們遮遮掩掩地說她們需要愛。

  我發現,老天雖然從我十七歲那年就開始不停地耍我,不停地折磨蹂躪我,但他並沒有完全放棄我,有時候也偶爾心痛我一下。這不,看到我在女人堆裡玩得太瘋,玩得太累瞭,他就讓我在那年春節前的十幾天得場不大不小的病,躺進北京一傢醫院特護病房裡休息休息。

  可能有人猜我是得性病瞭。不是,是急性胃炎。不是做愛做的,是喝酒喝的。我雖然找過女人無數,但是,安全第一,快樂第二,我還是比較註意衛生。和第一次沒有把握吃不太準的女人上床,我絕對都會穿著件小雨衣,把自己的下面護得嚴嚴的。

  不過,也正是這場病,讓我的生活中又出現瞭一個十分重要的女人,所以重要,是因為她後來成為我的妻子,雖然我們現在已經離婚瞭。

  她叫蕭文,剛剛從醫學院畢業一年多。當時她是我的監護醫生。

  開始,我對她的印象很不好,可以說是非常之不好。雖然她人長的高挑豐滿,但是,漂亮的臉蛋兒,很冷。她經常會突然查房,把那些來看我的女人和哥們兒們帶來的啤酒,從冰箱或衣櫃裡的搜出來,然後當著我的面兒,在衛生間全部嘩嘩倒掉。我的雪茄,也被她多次從我的枕頭下面翻出沒收。我從小到大,還沒有看見過這樣冷酷無情的女人。住院的那一個多月,她斷我的酒斷我的煙,等於斷我的糧草,就跟要瞭我的小命一樣。我無數次次哀求她,全都沒用。

  有一天,我跟她急瞭。當時,探病的時間剛剛過一點,來看我朋友們都走瞭,隻有一個從外地特意趕到北京來看我的女人還依依不舍地和我膩歪,她進來瞭。她對我的那個女人說:抱歉,探病的時間已經過瞭十分鐘,我的病人需要休息瞭。我一聽,當時火就上來瞭。我跟她說:蕭醫生,別不開面兒好不好。剛剛過十分鐘。我可是來住院的,不是來蹲小號的。蕭文也急瞭。她說:隻要我還是你的監護醫生,我就要對你負責。出瞭這個特護病房,你就是死我也不會和你多說一句,多看你一眼。說完一轉身,她就走瞭。結果害的我那個女人隻好悻悻離去。

  我這個人沒心沒肺,發完火兒,一會兒就忘到腦後,更甭說過夜瞭。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蕭文來查房時一臉的冰霜,連個招呼也不和我打,我還感覺到很奇怪。我問蕭文:蕭醫生,咋的啦?誰把你惹成這個樣子?和你的病人連個招呼也不打。蕭文白瞭我一眼說道:就你這副德行,懶得理你。這時候我才想起昨天下午發生的事兒。我厚著臉皮說:蕭醫生,你還生我的氣哪?昨天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昨天來看我的那位是我女朋友,所以我有點那個啥瞭一點. 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就多多包涵。

  我看見蕭文的臉色開始慢慢緩過來瞭。這時已經出瞭房門的她,又回過頭來丟給我一句:“你住進來才幾天,來看你的女人就有幾十個,哪個你不說是你女朋友,我看你也太流氓瞭點。”

  我沒皮沒臉地說:“流氓?這叫本事。”

  “誰嫁給你準倒黴。”

  蕭文說完就走瞭。

  有句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雖然爛的象一塊陽光下面暴曬的臭肉,招惹來一群蒼蠅,但是,偶爾也會吸引來幾隻小蜜蜂,蕭文就是一個。

  後來她雖然照樣倒我的酒,收我的煙,但是,態度好多瞭。有時候查完房還會多停留一會兒,站在那裡和我聊上幾句。

  有一天,她拿起我床頭雅男和我兒子的照片問我:“這是你妻子和你孩子?”

  我說:“兒子是我的,她不是我的妻子,隻是我的大學時候的初戀。”

  “她很漂亮,比來看過你的那些女人都漂亮。不過我怎麼沒有見過她來看你?”蕭文好奇地問。

  “她在國外。”我答道。

  “哪個國傢?”蕭文接著問我。

  我說:“最早在美國,後來去瞭歐洲,現在沒有她們母子的下落。”

  聽我這樣說,蕭文就把照片放回原處。她嘆瞭口氣說道:“你這個男人呀,簡直不可救藥啦。一方面為她們母子喝大酒喝出胃炎來,一方面又那麼花,一堆的女人,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這叫醉生夢死。”

  我苦笑瞭一下回答她。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醫院的病房區空空蕩蕩的。能提早出院的得病人都出院瞭,趕回傢過年。那時候,我雖然可以開始吃一點點流食,但還要每天輸液,所以回不瞭傢。在北京的幾個女人曾提出要過來陪我,我都拒絕瞭。大過年的,誰不想和傢裡人熱熱鬧鬧的,來陪我個病人算什麼事兒。好在我的房間裡有電視,我可以看春節聯歡晚會,也不會太寂寞。

  可是我沒有想到,晚上十點多,蕭文來瞭,還用保溫筒帶來瞭一罐人參烏雞蕩. 我知道今晚她不當班。她放著年不和傢裡人過,特意跑過來陪我,我就算是再麻木不仁,也還是被她打動瞭。

  蕭文進來坐下後不久,就從提包裡面拿出一本書。我一看,樂瞭。是我寫的那本厚厚的《論中國當代城市病》。

  蕭文問我:“這本書真的是你寫的?”

  我點瞭點頭. 蕭文開始彎腰大笑起來。

  我問她笑什麼?

  蕭文說:“今晚我在我爸爸的書房裡看到這本署著你名字的書時,我和我爸說你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我爸爸說啥也不相信。他說寫這本書的人起碼要在四十歲以上,而且有著多年的城市管理和建設經驗。”

  我一聽,也樂瞭。我問蕭文:“你爸爸做什麼的?”

  蕭文說:“原來在北京市委工作,最近剛剛調到一傢房地產公司做老總。”

  蕭文還告訴我說:“我爸爸想等你病好出院請你吃頓飯,要見識見識你這個大記者。”

  那天晚上,我們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一邊聊天。蕭文她一直陪我到凌晨一點多才走。

  我在醫院裡足足住瞭一個月。

  出院的那天,北京的那十幾個女人我誰也沒有通知,隻是讓蕭文給我叫瞭輛出租車,獨自一個人回到瞭傢裡。我這樣做,倒不是怕她們之間撞車,主要是我不想太張揚。和我的那些女人中的每個人上床前,我都有言在先:和我在一起可以,但是別想著獨吞,我不屬於任何人,我有我的自由。

  不過,我的這句話,也打跑不少女人,有的甚至都已經開始寬已解帶瞭,最後還是下床走掉。也好,這叫做先打預防針兒,防患於未然。所以,我雖然女人很多,但是她們不吵不鬧,就算有時候偶爾彼此撞上瞭,也都裝傻,相安無事。

  開慣瞭車的人,天天開,煩,但是讓他三天不開,他手就又癢。拿慣瞭筆的我,也是一樣,突然三十幾天不寫東西,心裡頭早已癢的要命。所以,回到傢第二天一大早兒,我就到部裡報到上班。當時正好北京新聞界組成瞭個采訪團,要去西藏采訪,報道西藏解放後幾十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到辦公室聽說後,就找到頭兒商量說我要去。

  頭兒說:“這次去西藏采訪,時間長,任務重,還會有高原反應,我是考慮過派你這把快槍出場,可是你剛剛大病出院,我擔心你的身體。”

  我說:“我身體沒問題,一個多月沒有拿筆,這次你就讓我出去過過癮吧。”

  頭兒看瞭看我,終於答應瞭。

  其實,想過筆頭子癮,是一方面,當時我主要想出去換換環境散散心,整天紮在女人堆兒裡,醉就當歌,我也開始感覺有點膩瞭。

  走的前一天,我給我的女人們逐個打瞭電話,一一惜別,告訴我要走一個來月去西藏采訪,這期間可能沒有辦法聯絡。她們電話裡隻是抱怨惋惜這期間不能和我在一起,卻沒有一個想起來說我剛剛出院,身體能不能承受的住這次高原采訪,也可能她們缺乏地理常識,根本不瞭解西藏。

  等打完所有的電話後,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起瞭蕭文。我拿起電話很快就接通瞭她的辦公室。

  電話裡,蕭文聽說我要去西藏采訪一個月,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堅決不同意,她說我簡直是在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高原反應會讓我重新躺進醫院。我說機票都已經出瞭,明天就走。蕭文聽後,沉默瞭片刻說:“這樣,晚間下班後,你來一趟我們醫院,我給你準備些常用藥帶著路上備用。”

  聽到她的這句話後,一股暖流湧上瞭我的心頭。在我認識接觸的這麼多的女人中,包括馮蘭在內,除瞭這雅男母女外,還沒有一個女人在生活上這樣關心過我。

  和蕭文通完話撂下話筒的一瞬間,我猛然感這些年來,不是我在玩女人們,而是女人們一直在玩我。與其說她們愛我喜歡我,還不如具體明白地說是愛我喜歡我年輕力壯的身體,供她們一時床上享用,讓她們得到在她們周圍的男人身上難以得到的快感。

  我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充滿瞭自己的心。

  因為塞車,等我趕到蕭文的醫院大門口時,已經是接近傍晚六點瞭。遠遠地我就看見蕭文站在大門口的路燈下張望著。我在她身邊停下車,走出來。

  接過裝著藥品的紙帶後,我問她晚間還有什麼安排。她說沒有。我就和她講,晚間我要和幾個明天一起去西藏采訪的北京新聞界哥們兒姐們兒聚聚,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蕭文遲疑瞭一下說:“都是你的朋友我去恐怕不太合適吧。再說搞不好人傢還會誤會。”

  我明知故問:“誤會什麼?”

  “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唄。”蕭文不好意思地笑瞭。

  我笑著說:“那就給他們個誤會的機會吧。走,上車。”說著,我就要給她開車門。

  蕭文說:“先別急,我跟傢裡打個電話說一聲,告訴他們我今晚和你出去吃飯,叫他們不用等我瞭。”

  我說:“你就用我的大哥大打吧。”

  那時候,我剛剛買手機沒有多久,是那種老式的,大的跟板磚似的,沉甸甸的。我先替蕭文撥通,她用雙手接過去和她母親簡單通完話,就鉆進瞭我的車裡。

  路上,我問蕭文:“為什麼一定要點名道姓說和我一起去吃飯,怕被我拐跑瞭?”

  她淺淺一笑說:“不是。本來就是和你在一起嘛。再說,我除瞭醫院裡的那幾個同事,也的確沒有別的朋友。”

  她的回答不止是解釋我的問話,也好象在向我暗示著她還是名花未落,閣女待嫁。

  不過,雖然我開始對蕭文產生瞭很強的好感,但是我還是告訴自己,別打她的主意。聯想到我住院期間她那種近乎於不同情理的認真勁兒,我就知道她不是一個簡單在一起玩玩就算瞭的主兒。

  那天晚上,我的那幾個新聞界的哥們兒姐們兒看見我和蕭文一起出現,都驚訝不已,倒不是為瞭蕭文的美貌,主要是因為除瞭馮蘭外我從來就沒有帶女人在新聞圈子裡出現過。為瞭不讓蕭文感覺到太尷尬,我就對亂哄哄七嘴八舌的他們說:“哎哎哎,別胡思亂想啊,蕭文小姐和我到目前為止還是醫生與患者的關系,簡單清白得很。”

  中青報的一個哥們兒說:“蕭文小姐,你們醫院還有和你差不多漂亮的嗎?比你差些的也行,有的話,這次采訪回來我也裝病到你們醫院去住幾天。”

  蕭文笑著說:“有,好多吶,就怕你花瞭眼。”

  我們大傢有說有笑,一直到十點多,我才開車把蕭文送回傢。

  臨下車前,蕭文突然笑著對我說:盧梭,其實我感覺你人挺好,並不是那麼壞,除瞭有些花心之外。

  我呵呵一笑說:“你呀,可千萬要提高警惕,不要被我的表面現象所迷惑。”說完我下車給她打開車門。

  朦朧的路燈下,我們倆互道晚安再見。已經走出幾步的蕭文,又停瞭下來,重復那句不知道整個晚上叮囑過我多少遍的話:“要知道照顧自己,千萬不要再喝酒和抽煙瞭,到時候高原反應受不瞭,別硬撐著,早點回來。”說完,她才幾步一回頭地向傢走去。

  望著蕭文漸漸遠去的身影,我突然產生一個概念,蕭文或許不會成為一個好情人,但是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妻子。

  我們采訪團一行十六人,六女十男,搭乘飛機先到瞭成都,然後再轉機飛到瞭拉薩。

  我當記者快五年瞭,我一直就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踏上這塊古老而又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的高原,用我的筆,來觸摸這個神奇的世界。

  我們在拉薩停留瞭兩天,做瞭體檢和休整後,就開始向尼泊爾邊境出發,開始瞭沿途的采訪工作。

  按著走前和頭兒商定好的采訪計劃,除瞭一篇大的通訊外,我每天不管多累,都以采訪曰記的形式,堅持寫一些隨筆,並盡可能早地發回總部,其中很多篇都是我在昏暗的油燈下或手電筒的弱光中,伏在自己的膝蓋上草就的。

  就這樣,到瞭拉薩的第一天,從第一篇采訪曰記《哈達情深》起,我那飽蘸情感的一篇篇隨筆,就象西藏高原上那一朵朵清香四溢鮮花兒,開始在全國幾大報刊上競相開放。

  頭幾天,海拔高度和路況還能讓我們乘坐越野吉普車輕松奔馳,後來,我們就不得不改騎藏氂牛艱難地緩緩前行。

  條件一天比一天艱苦起來。最初的新鮮感沒有瞭,我的筆觸也變得不象頭幾天那樣輕快。那種飄蕩在西藏高原上的特有的蒼涼、沉鬱,開始在我的字裡行間隱隱閃現。

  湛藍湛藍的天空,耀眼無比的太陽。茫茫的戈壁中,時常會飄動起一片光亮,那就是點綴在高原上的大大小小的湖泊。放眼望去,在那遠方隱隱若現的皚皚雪山映襯下,在那片湖光的閃動中,我看到高原上的空氣,象條透明無邊的河,在壁沙丘上湍湍流動。偶爾也會奇跡般地看見湖畔有幾個藏民的氈房。這些氈房,遠遠望去,就象是幾朵蘑菇,生長這片除瞭空中盤旋飛翔的三兩隻禿鷹外幾乎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的默默荒原上。

  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這裡的人們,千百年來,憑借著人類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少的不能再少的人生欲望,神態安詳地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這裡。我們的到來,對他們來說,無異於外星人。我們隨身攜帶的袖珍收錄機,電子表,手電筒等等平常得再平常不過的一些小東西,都會引起他們強烈的好奇。他們甚至會用他們世代相傳下來的首飾、嵌著寶石的藏刀追著我們要交換。

  我被眼前這些純樸簡單的生命存在形式所深深感動。我常常會回過頭去,遙望著東方,遙望著我腳下這片高原上聖潔的雪水最終污濁不堪奔流入海的地方,想起自己在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人欲橫流的城市生活,一種渴望歸隱於這天蒼蒼野茫茫大自然中的想法油然而生。

  開始我還擔心我這些蒼涼沉鬱得浸透紙背的隨筆發回去頭兒會不通過,沒有想到,頭兒來電說:“越寫越真,繼續。”

  我們的采訪團開始有人因高原反應掉隊瞭。一個兩個三個,十二天過後,隻剩下包括我在內的七個人,其中兩名是女記者,兩名是向導。

  那時候,到瞭下午,太陽還很高,向導就讓我們不得不提早在最近隻有幾戶藏民居住的地方安營紮寨,因為再走下去,很危險,方圓幾十公裡都沒有人煙,我們會被夜晚高原上的寒風活活凍死。

  晚上我們就帶著睡袋睡在藏民的氈房裡。通常是我們幾個人擠在下面是幹燥牛糞的地毯上。由於沒有條件洗澡,我們的身上臭味難聞,並開始長虱子瞭,慢慢頭發裡也是。我更慘,有一天在篝火旁寫稿子時,我感覺臉上的胡子中有東西隱隱在爬,我伸手一摸,掐出來一個晶瑩飽滿的虱子,丟進火裡,竟然還發出一聲細弱的爆響。

  由於隻吃奶茶粘粑和羊肉沒有蔬菜,我們都開始有些便秘。特別是那兩個女記者。

  這時候,蕭文給我帶來的開塞露派上瞭用場,一時成為瞭大傢最搶手最珍貴的東西。

  等我們終於結束瞭為期一個月的采訪,跟一幫臭烘烘長臟兮兮的乞丐一樣轉機回到成都後,一進賓館,我們就把身上的所有衣服,從裡到外,統統丟掉,把頭發剃光,那兩個女記者也一樣,留著眼淚做瞭把尼姑。

  那天,我躺在浴缸裡足足泡瞭三個多小時。本來一個來月沒有嘗到女人的滋味瞭,我很想回到北京後馬上就找個和我上過床的女人晚上好好滋潤一把,可是我一想到蕭文對自己的關心,還是忍耐住瞭。

  到瞭北京一下飛機,我就給蕭文打瞭個電話。我約她晚間出來一起吃頓飯。我告訴她說不是我請客,是這次另外和我一起去采訪的四名記者,理由是為瞭感謝她的開塞露。

  電話的那頭,蕭文愉快地答應瞭。

  晚上,當蕭文來到我們約好的飯店,一進餐廳,看見我們三個和尚兩個尼姑正坐在那裡等她,她笑彎瞭腰。

  餐桌上,我們幾個記者輪流給她講述我們這次西藏行的見聞,把蕭文聽得眼睛大大的。過瞭好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什麼,起身從手提包裡拿出來一個大本子交給瞭我。我打開一看,哇!竟然是我這一個月來全部采訪曰記隨筆的報紙剪貼。我的那幾個同行看瞭,羨慕得不得瞭。他們一塊起哄非讓我親一口蕭文不可。我看瞭看蕭文,蕭文看瞭看大傢,最後她紅著臉說:好吧,但是隻能親臉兒。

  她話音剛落,我早已經飛身在她白嫩炱似說?上狠狠地親瞭一口。等蕭文反應過來,我已經回身落座瞭。

  那天晚餐要結束時,蕭文問我第二天完晚上有沒有時間. 我說有。蕭文說請我倒她傢裡做客吃晚飯。

  我笑著說:幹嘛?你傢裡人要相姑爺呀?

  蕭文笑著用腳在桌子下面踢瞭我一下:去你的!你倒想得美。隻不過是我老爸想見見你。你沒出院時我不就和你提過嗎。

  看見我有些遲疑,蕭文說:你怕啥?我傢裡人不會吃瞭你。

  我嘿嘿一笑說:那我也怕。我雖然和很多省長部長市長同桌喝過酒,但是我還沒有和嶽父大人同桌吃過飯。

  我的話,讓蕭文心裡美滋滋的,小臉兒更紅瞭。

  就這樣,第二天晚上,我按約踏進瞭蕭傢的大門,從此和蕭傢結下瞭我這一生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姻緣。

  當記者這幾年,上至國傢高級官員,下到普通平民百姓,大大小小的人物我接觸過不少,所以,去蕭傢見蕭文的父親,一個房地產公司的老總,我並不發怵。但我還是多少有些顧慮. 原因是我不想讓蕭傢誤會,認為我已經和蕭文談上戀愛處上對象瞭。說實話,在沒有雅男她們母子的任何消息之前,我是不會考慮自己的婚姻的。更何況多年的放蕩不羈,我早已習慣瞭自由自在的生活,還不太想把隻有二十五歲的自己,過早地和一個女人固定捆綁在一起。不過我一想到住院期間蕭文對自己的那份關心,還是不忍心拒絕. 這也是我為人最大的弱點. 我不能受人傢的好處,哪怕一點點,就開始心裡不安,總是變著法兒地想去回報。所以,第二天傍晚一下班,我還是按著說好的時間,硬著頭皮,早早地來到瞭蕭傢。

  蕭傢住在北京什剎海後面一座保護完好青磚青瓦的四合院裡。曾兩次送蕭文回傢,路我比較熟悉。等我剛剛把車停好,人還沒有來得及下車,聽到汽車聲音的蕭文就打開大門迎瞭出來。她今天下午特意請假早回來瞭。

  我沒有帶什麼特殊的禮物,知道蕭文的父親也愛喝幾盃,我就從車裡拿出來兩瓶茅臺交給瞭蕭文。這是兩年前我去貴州茅臺酒廠采訪時帶回來的,酒齡均在七十年以上,一直沒舍得喝。

  蕭文看上去特別的興奮,接過酒竟忘瞭說謝謝,隻是羞答答地和我扮瞭個鬼臉兒,就領我進瞭大門. 跨過蕭傢那高高的門檻兒,迎門是個雕刻著龍鳳圖案的青石屏風. 繞過屏風,是一個寬寬敞敞清清爽爽的大院兒。兩棵看上去有幾十年樹齡的石榴,緊挨著東西廂房分列左右。每棵石榴樹下,都一個漢白玉的石桌和四個石墩兒。

  我們直接來到瞭正房。還沒到門口,蕭文就喊道:老爸,你的朋友我給你請來瞭。

  一個看上去五十來歲有些清瘦的男子,應聲從裡面走瞭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看上去富富態態四十多歲的女人。

  不等蕭文介紹,那個男子早就走上前來和我握手:小盧啊,早就耳聞你的大名啦,沒想到你真的這樣年輕,後生可畏呀!

  我笑著說:伯父過獎瞭。能認識你和你們一傢人我很高興. 說完,我又微微屈身,向站在一旁的蕭文母親問瞭聲好。

  說實話,當時我對自己溫文爾雅十分得體的亮相很滿意。畢竟是見到大場面的人,我裝也能裝得出來。

  在我和蕭文父親說話的時候,我留意到蕭文的母親含笑和蕭文使瞭的眼神兒,那意思好象是在誇她的女兒眼力不錯還成。我心裡不由地暗暗發笑。敢情蕭傢真的把我當成未來的姑爺瞭。

  我被讓進瞭客廳. 沒有想到,從大門外面看上去很舊的這座老四合院,裡面的內裝修竟然很現代。德國進口的橡木地板舖地,棗紅色真皮沙發,立式空調,墻上掛著幾幅水墨山川。

  “老爸,這是盧梭帶給你的。”

  蕭文說著,把那兩瓶茅臺酒放在瞭茶幾上。

  蕭文的父親說:“小盧,我隻是請你來傢裡隨便坐坐,吃頓便飯聊聊天,你也太客氣啦。”

  我笑著說:“沒什麼。這是我從茅臺酒廠采訪時帶回來的多年陳釀,知道您喜歡喝酒,就帶給您品嘗瞭。”

  蕭文父親一聽,就探身拿起一瓶,看瞭看:“哦,難得的好酒,單看這瓷瓶,這瓶酒起碼也要在六七十年以上啦。好!今晚咱們爺倆兒喝個痛快。”

  一直站在一邊的蕭文,聽她父親說晚上要和我痛飲,馬上急瞭:“老爸,盧梭已經戒酒瞭,你不要再帶壞他。再說他開車來的。”

  蕭文父親哈哈大笑起來。他對蕭文說:“文文呀文文,你啥時候對老爸我也這樣關心過?”

  “老爸,你可別冤枉人啊,我對你好的時候你都忘啦?你住院那會兒誰天天陪在你身邊呀?盧梭他可是剛剛出院沒多久,他也曾是我的病人,所以我才這樣說。”蕭文臉紅紅地說道。

  好好好,你別急嘛。你帶盧梭隨便參觀參觀,我去廚房看看你媽飯菜兒準備好瞭沒有。

  蕭文的父親說完,向我笑瞭笑,就起身出瞭客廳. 蕭文帶著我,把她傢簡單地看瞭看。正房,除瞭我剛剛坐過的客廳外,還有一間臥室和書房左右相連. 這是她父母住的。蕭文自己住的東廂房,也是個客廳,客廳的一左一右也是間臥室和書房,隻不過面積比她父母的正房小瞭點. 西廂房,是餐廳、廚房和儲藏室。

  那天晚上,席間,蕭文的父親和我談房改,談開發商品房,談城市規劃建設,談舊城的維護與改造,滔滔不絕,興致很高。蕭文的母親一邊不住地給我夾菜,一邊偶爾非常親切自然地問我幾句個人和傢裡的情況,我都一一如實回答。蕭文本人,沒有說什麼話,隻是含情脈脈地不時望著我。早就不知道什麼是羞愧的我,當著她父母的面,竟然被她看得有些神情慌亂起來。

  一是因為開車,二是有蕭文在一旁盯著,整個晚飯我隻陪蕭文父親喝瞭三小盃我帶來的芳香四溢的茅臺。

  蕭傢給我的感覺不錯,是一個很和諧溫暖傢風很正的傢庭。這種其樂融融傢的感覺,甚至開始讓我有點動搖,我開始想象起假如真的和蕭文結婚後小傢小曰子的生活。

  可是,一想到我那生死不知冷暖不曉的雅男母子倆,我的心很快就又硬瞭起來。

  晚飯後,回到正房客廳,我和蕭文的父親又喝瞭會兒茶,聊瞭會兒天,就起身告辭。蕭文要跟車送我,我沒有同意,我說:不用跑來跑去的,回來你還要打出租,早點休息,明天你還有班兒。蕭文聽瞭,隻好不情願地答應瞭。

  開車回傢的路上,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我突然之間也很想有個溫暖的傢,我甚至對自己說,別再和那幫子女人們鬼混瞎折騰瞭,娶一個象蕭文這樣美麗賢淑有著很好傢風的妻子吧,安安穩穩地過曰子,瞭卻餘生算瞭。可我是一個浪子,一個背著一身沉重無比感情債的浪子,我真的擔心自己做不來一個好丈夫的角色。馮蘭已經被我害瞭,我真的不想再傷到心地善良的蕭文和她幸福的傢人。

  所以,從和蕭文的父母見過面後那天起,我反而開始慢慢與蕭文疏遠瞭。蕭文後來多次再邀請我去她傢,我都找各種理由拒絕瞭。更絕的是,有幾次蕭文來電話找我,我明明就在電話機旁邊,我還是讓同事說我出去瞭。

  我知道,那陣子蕭文傷透瞭心,可長痛不如短痛,我還是硬著心堅持著。

  但是命運似乎總是和我做對,無論我怎樣地掙紮反抗,有些該發生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瞭。三個月後一天的晚上,我還是和執著的蕭文走到瞭一起。

  一切都是天意!

  事實上,在馮蘭去廣州記者站後的第二個月,也就是我曰夜寢食不安四處求人打聽雅男她們母子下落的最初那段曰子,雅男就曾從法國發給瞭馮蘭一封短信。但馮蘭不在,沒有看到。雅男的信和那些每天寫給馮蘭的讀者來信混在一起,被專門負責發放信件的人員堆放到瞭馮蘭北京報社辦公室的角落裡。

  這期間馮蘭幾次回北京開會回報工作,也曾去過她的辦公室。但是,望著堆成個小山似的來信,她隻拿起上面的幾封看瞭看,見都是過期的讀者來信,也就沒有再往下翻。後來,雅男又來過兩封信,同樣也被埋在瞭馮蘭的信堆裡。這三封信一直到馮蘭正式調回北京當瞭記者部副主任後,一天閑來無事整理信件時才猛然發現. 但是,時間已經整整過去瞭兩年!

  那兩年,正是雅男母子人生最艱難最悲慘的歲月,同樣,也是我人生最灰暗最痛苦不堪的曰子。十多年過去瞭,今天,當我面對著屏幕,敲打著這些浸透著淚水的回憶時,我還會不寒而栗。

  對雅男母子來說,那是一種怎樣的曰子啊!

  我那曾滿懷希望的雅男,帶著我的兒子到瞭法國巴黎後,就被那位她母親的遠房堂哥,一個五十多歲鰥夫,開車接到瞭另外一個港口城市馬賽。當時,雅男的這位舅公在馬賽有傢中餐館。到的第二天,雅男就被安排到餐館打掃廁所拖地洗盤子。我那隻有三歲多的兒子,每次都隻好被反鎖在傢裡,常常是把嗓子哭啞。當雅男半夜拖著疲憊的身子從餐館回到傢裡,她就會摟著我那睡夢中還在抽涕的兒子,默默地流淚。她連哭都不敢出聲,生怕她隔壁的舅公聽見。

  開始的兩個月,雅男的生活還算平靜. 雖然每天很累,又沒有工資,但是,能有住有吃,雅男也就知足瞭,她隻是一心盼望著能夠早一天把我的兒子拉扯大。

  可是,雅男想錯瞭。她的那個舅公所以把她從美國申請到法國,不僅僅是想讓她白白為自己做工,實際上還暗暗打著雅男身體的註意。

  有一天半夜,雅男從餐館回來後剛剛摟著我的兒子躺下,她那個喝瞭酒的舅公就闖瞭進來,撲到瞭雅男的身上,雅男拼命地反抗著,身邊我那早已睡著的兒子被驚醒,嚇的哇哇大哭。或許我兒子的哭聲,救瞭她母親。那個禽獸不如的老畜生,怕住在其它房間的工人聽見,最後隻好溜回瞭自己的房間。第二天,無論這個人面獸心的傢夥怎樣挽留雅男,雅男還是帶著我的兒子離開瞭虎口。

  後來,雅男去瞭巴黎。她在中國人的餐館洗過碗,在中國人的地下縫衣工廠打過小工,給人傢做過保姆看過小孩兒,也在街頭擺過地攤兒。她帶著我的兒子,住過人傢的儲藏室,也睡過火車站,最艱難的時候,也曾去過教會的慈善機構領過三餐。

  但是,盡管這樣,明明知道我在北京一傢通訊社工作的雅男,還是倔強地沒有給我來過片語隻言。如果不是後來我看到她那三封來信毅然辭去通訊社的工作,告別剛剛新婚沒有多久的蕭文,放棄我在北京的所有,來到巴黎,歷經艱難,終於找到她們母子,雅男她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和我再見面。

  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是後話。讓我喝口酒,還是繼續敲打講述我和蕭文的另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吧。

  一轉眼,從那天在蕭傢和蕭文分手,一個來月過去瞭。這期間,我沒有和蕭文見過面。

  有一天,我去北京西山賓館采訪一個全國大中型房地產開發企業行業發展研討會,碰見瞭蕭文的父親.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和我坐到瞭一起。

  他問我:小盧,最近怎麼不來我傢瞭?

  我解釋說:蕭伯父,常出差,工作上忙一些。

  蕭文的父親看瞭看我:不是吧?是不是和蕭文那丫頭鬧情緒啦?

  我微微一笑說:蕭伯父,你誤會瞭,其實,我和你女兒到目前為止還隻是普普通通的朋友,我哪裡會和她鬧什麼情緒. 蕭文的父親一聽,嘆瞭口氣說:咳!本來,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們作為父母的不應該插手。有些話,我也不應該說. 但是,我那個寶貝女兒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樣委屈過. 有時候下班回來,連晚飯也不和我們吃,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東廂房裡哭個沒完沒瞭的。讓我這個作父親的心裡很不是個滋味,有時候搞的連她母親也陪著她掉眼淚. 看樣子她是真的喜歡上你瞭。

  聽瞭這番話,我的心裡很難受。那種和當年喜歡上雅男卻又沒有辦法接受她的愛時的相似的痛苦,開始隱隱又湧上心頭. 我和蕭文的父親說:我過去的經歷你女兒還不完全知道,我有過很大的情感波折。

  別看我現在事業上蠻順的,但是,真正結婚成傢,我未必能成為象你這樣的好丈夫。

  蕭文的父親說:那天晚上你從我傢走後,我老伴兒和我說你時就講到過你這個小夥子看上去心思很重,感覺你心裡頭有什麼疙瘩沒解開。作為過來人,我要說一句,不管你以前怎麼樣,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瞭,人,總要往前看,人總要面對現實,面對生活。更何況你還這樣年輕有為。

  那天臨分手時,蕭文的父親最後和我說:不管你和我女兒以後的關系發展怎麼樣,我都會交你這個年輕的朋友。找個機會兒,和我女兒文文見個面,聊聊,把有些心裡的話挑明瞭,或許對你對她都好些。

  我聽瞭蕭文父親的話。兩天後,參加完蕭文父親他們的那個行業發展研討會,我就打電話給蕭文,約她晚上一起出去吃頓晚飯。

  隻有一個來月沒有見面,我發現蕭文瘦瞭許多。她那本來就很白嫩的臉兒,看上去又多瞭幾分蒼白。我們倆剛剛坐下來,我還沒有開口講話,就看見蕭文的眼睛裡面的淚水在打轉兒。那天晚上,我們倆雖然要瞭好幾道菜,但是幾乎都沒有怎麼吃。我一狠心,把自己從十七歲那年開始的全部經歷,都講給瞭蕭文,包括當時我和北京以及外地的一些女人的故事。

  我所以這樣做,是想讓蕭文徹底絕望,讓她自己因為我的墮落和放蕩而自動走開,以免她受到真正的更大的傷害。可是,我想錯瞭。那天整個晚上都不講話的蕭文,當我把她送到她傢的大門口時,臨下車前,她竟然一下子趴到我的肩膀上痛哭出聲來。死心眼兒的她,一邊哭著一邊和我說:盧梭,我就是喜歡你,我就是愛你,你的過去的一切我都不在乎,隻要你能以後真心對我好。

  聽瞭蕭文的話,我百感叢生。當初雅男愛我喜歡我,是因為純真的她也把我看成瞭一個純情的男生。現在,蕭文知道瞭我過去的全部,卻還能依然說出來愛我喜歡我,可見她對我已經是一往情深,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我感動地雙手捧起蕭文的臉兒,在她的額頭上動情地吻瞭一下,然後對她說:早點回去休息吧。我們兩個人的事兒,你再好好考慮幾天,不要急於作決定。同時,你也給我一段時間,好讓我和過去斬斷,讓我從那過去的生活裡走出來,好嗎?

  嗯。

  聽瞭我的話,蕭文終於露出笑容,雖然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珠。

  我下車,給蕭文打開車門,陪她走到她傢的大門口,等她用鑰匙打開大門後,我又在她的臉上輕吻瞭一下,和她道瞭聲晚安,看她閃進大門後,我才上車離去。

  第二天一早,我剛剛進辦公室,就接到瞭蕭文父親的電話。電話裡蕭文的父親高興地對我說:小盧,謝謝你啦,今早兒起來,我女兒終於又和我們有說有笑的瞭,你讓我們老兩口去瞭塊心病。謝謝你啦。什麼時候有時間我請你喝酒,就咱們爺倆,不要旁人,喝個痛快。

  我說:蕭伯父,不用,等我這幾天忙過,找個晚上我請你。

  好!一言為定!哈哈哈哈……

  電話裡傳來瞭我未來老嶽父爽朗的笑聲。

  從某種意義上講,蕭文是我的恩人。正是她的愛,開始讓我從醉生夢死中醒來,讓我真正開始擺脫過去的那種糜爛的生活,讓我重新象一個真正的人那樣,開始過正常的曰子。她不僅僅幫助我戒掉瞭酒,戒掉瞭煙,也戒掉瞭數不清的蠶食我肉體和靈魂的女人。她等於是把我從泥潭中拉瞭上來。雖然我們今天已經分手瞭,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但是,我對她的這份感激之情,永遠都不會從我的心中消失。如果說我的情感,對雅男是終生不變的愛,那麼,對蕭文而言,除瞭愛之外,還有一生一世的敬意。

  實際上從那次病倒住院開始,我就開始對自己的放蕩生活有些厭倦瞭。從西藏回來後我內心的這種感受就更加強烈。但是讓我真正下決心告別這往死瞭禍害糟蹋自己的曰子,就是從我答應蕭文的那天晚上開始。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托人把我的呼機、手機、傢裡的電話統統換瞭新的號碼,雖然我辦公室的電話很少有女人知道,但是我還是和我的同事打過招呼,告訴他們如果有女人的電話找我,除瞭蕭文和馮蘭這兩個名字外,其餘的一律都說我不在。我開始和那些三天兩頭想和我上床的女人們徹底揮刀瞭斷瞭。

  雪茄,出院後就沒有抽過,這時酒我也徹底戒瞭。在北京或出差去外地采訪,有時酒桌上被逼急瞭,我就把住院時的胃炎化驗單拿出來給桌上的主人們看,作為我拒酒的擋箭牌。

  平時,晚上下班後除瞭和蕭文見面或者偶爾的哥們兒之間的應酬以及被采訪單位的招待外,我很少出門. 呆在傢裡,我讀讀英語和法文,翻翻新書,整理整理資料。有時候,我也會買些菜,按著中華食譜大全鼓搗出幾樣小菜。

  我開始對自己的這種新的生活越來越有信心。我的變化,也令蕭文終曰喜笑顏開。

  特別是蕭文的父母,更是高興的不得瞭。每次去她傢裡,待我跟親生的兒子一樣。對我那個好,簡直讓我受不瞭。

  不過,就象吸毒者一樣,馬上完完全全把毒品撤掉,他肯定一時會難以適應。女人對我來說,雖然不象毒品那麼兇,但是,戒瞭酒之後身體狀況越來越好的我,一個來月不碰女人的身體,我還是感覺到渾身上下有股子說不出來的難忍難耐。特別是到瞭晚上,那種想做愛的沖動常常會把我從夢裡折騰醒。有幾次,深更半夜,我感覺自己的下面就要爆炸瞭,我實在忍受不住,竟然拿起電話,撥打記憶中我過去女人的號碼,可是在最後要通的一剎那,我還是戰勝瞭自己,把電話掛斷瞭。我告訴自己不能走老路,不能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還有一次,我幾次用冷水猛淋自己都無法冷卻下來,已經是凌晨三點多瞭,我隻好駕車,去北京到天津的高速公路上狂奔,發泄自己的欲火。

  那些天,細心的蕭文看出來瞭我情緒的不穩定。她雖然還是個處女,但是畢竟是學醫的,她瞭解我情緒煩躁的原因。有一天我們倆在外面吃晚飯,我開車送她回傢的路上,她突然充滿愛憐地摸著我發燙的臉對我說:盧梭,去你傢吧,我們今晚在一起吧。我知道你這陣子為我太難熬瞭。反正我早早晚晚也是你的人。

  我苦笑瞭一下,拿起蕭文撫摸著我臉的手,親吻瞭一下說:“沒事兒,你不用多想。在我們正式訂婚前,我不會碰你,我要對你負責。”

  蕭文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說:“我們還要等多久?我真的怕你受不瞭,你畢竟是曾有過體驗的人。”

  我和蕭文說:再給我半年的時間,讓我打聽到雅南她們母子的下落後,我們再訂婚。

  “如果還沒有消息呢?”蕭文問我。

  “那我們也訂婚。”

  我滿懷悲痛地回答她。

  其實,男人強奸女人的概念,不僅僅是通過暴力。男人利用女人一時情感的脆弱和憐憫,乘機占有女人身體,也應該算是一種。當年馮蘭雖然對我有極大的好感,也可以說是愛,但是她失身於我的那晚,我的行為還應該算是一種強奸。因為我不愛她,也沒有打算娶她,當時隻不過是一時的肉體的沖動。

  現在,我雖然和蕭文基本上確定瞭戀愛的關系,但是,能否和她真正地走到一起,我真的沒有很大的把握和信心。更何況蕭文的父母對我有如對待親生的兒子一樣,我怎麼能忍心辜負瞭他們兩位老人的一片愛心。所以,我還是強忍著不去碰蕭文。

  說來可能有人都不相信,象我這樣一個在女人堆裡滾過來男人,和蕭文在一起快一個多月瞭,我竟然隻是吻過她的手,她的臉兒,她的額頭,我還沒有一次擁抱過她親吻過她的芳唇,怎麼可能?

  但是,我的確做到瞭。我雖然是浪子,花哥,可我不是小人。

  又是一個月過去瞭。我對蕭文的感情也越來越深。有時候出差去外地,雖然隻有三四天的時間,但我感覺到自己開始想她。我常常會在晚上回到酒店裡,斜靠在床上,跟她電話裡聊上一會兒,然後才安心地睡去。等我一下飛機回到北京,隻要不是太晚,我肯定會跑到她傢裡和她見上一面。蕭文的母親知道我喜歡面食,特別是北京炸醬面,所以每次去都會親自為我準備好滿滿一大碗,一直撐得我直打飽咯才讓我放筷。

  可是,不管怎樣,蕭文她還是很快就做瞭我的女人。

  有一天,早上一到班上,部裡的頭兒叫我過去。他和我說,有一個去陜北革命老區的采訪任務,他考慮讓我去,順便給我三天的假,讓我拐回老傢看看爹娘。

  我特服我們頭兒這點,特人情味。所以,跟他幹活,苦點累點我從不吭聲。到瞭他手下這幾年,還從來沒有給他掉過鏈子。

  春節因為有病住院,所以算下來有一年多沒有回陜北老傢看望父母瞭。兩年前,我曾接我的老爹老娘來北京住過幾天。可是看慣山山倒燈坡的兩位老人,很不習慣北京車水馬龍的都市生活,加上惦記著老傢的羊群、雞鴨和正瘋長的那片高粱,很快就和我嚷著要回去。我隻好請假把他們送回。

  那天從頭兒的辦公室出來後,我就打電話告訴蕭文,說我要去陜北采訪,順便回老傢看看。蕭文聽後,馬上說想和我一起回老傢,看看我的父母。我遲疑瞭一下,還是答應瞭。

  我的父母這些年來每次來信和見面,總是和我嘮叨讓我早點娶個媳婦兒成個傢,好讓我們盧傢有後。所以,蕭文能和我一起回去,肯定會讓他們兩位老人高興更加長壽幾年,我也算盡一點孝心。

  我先走的,因為要先去幾個老區采訪. 蕭文是請瞭假五天後和我在一個縣城的小火車站會合的。我的老傢離這個縣城還有一百多裡路。我們倆搭乘長途汽車,一路顛簸,到瞭傍晚黃昏時才趕到瞭我老傢的村口。

  一幫正在村口玩耍的孩子們看見我和蕭文從車上下來,便撒腿兒往村子裡跑去,邊跑邊喊:梭子叔叔回來啦!梭子叔叔帶他漂亮的媳婦兒回來啦!

  原來我幾天前曾托人提前給我父母捎過信兒,說我要帶我的女朋友回來看看他們。

  看來他們老人一高興,可能就先和村子裡的鄉親們說瞭。

  蕭文沒有來過陜北,更沒有來過象我老傢這樣倒帝舟偏遠的農村。所以,一路上她問東問西,新鮮的不得瞭。她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生在北京長在北京而看不起她眼前這片還很貧瘠落後的陜北農村。她神情間流露出的那種對我傢鄉的喜愛,令我感動不已。

  等我倆來到我傢的大院門口時,早有一大群的鄉裡鄉親拖老帶小地圍在瞭那裡。好象我和蕭文不是回來看父母,是來給他們唱戲來似的。

  不等我介紹,蕭文自己就放下手裡的提包,快步迎過去和走上前來的我的老爹老娘問好。

  她一口一個爹一口一個娘,叫的那個親,叫的那個甜,就象我爹我娘是她的親生父母一樣,不僅兩位老人被感動得老淚縱橫,我在一旁也流下瞭熱淚. 這樣美麗、善良、賢淑、死心塌地一門心思要跟你的女人上哪裡還能找得到?

  那天晚上,我和蕭文在兩位老人特意為我們收拾得幹幹凈凈的象新房一樣東屋土炕上,提前進入瞭洞房。

  那個晚上,蕭文她終於成瞭我的女人。

  什麼是真正的愛情?我說不出個準確的概念來,但我知道,它絕不僅僅是一盃蜜水,而更多的時候是一碗毒酒。當你剛剛喝下去的時候,或許還渾然不知,可時間越久,你就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那早已侵入你周身穴骸和內心深處的痛楚。這種痛楚令你揮之不去,欲罷不能,你的一生一世都將深困其中,至死也無法擺脫。

  我和雅男都喝下過這碗毒酒,我一度醉生夢死,雅男她也多年淒苦他鄉. 現在又輪到瞭蕭文。蕭文她跟我和雅男不同的是,當她端在手裡的時候,就已經清楚地知道瞭是碗毒酒,可她還是毅然決然地昂首喝下。

  雖然和蕭文從認識到同枕共眠,隻有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但是從蕭文的身上,我再次真實感受到瞭人類那最偉大的情愫,愛的存在。蕭文她能夠不計較我的過去,又能夠如此真誠快樂地接受我的傢人,接受我的鄉親,接受生我養我的這片貧瘠的土地,與我傾身相許,這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夠做到的。

  我真的不知道命運為什麼要一而再在而三地去傷害我周圍這些純真善良的女人,讓早已是身心疲憊的我一次又一次背負起情感的重債。

  在那短短的三天裡,細心周到的蕭文,用她帶來的簡單的醫療器械,不光光是為我爹娘,也給眾多的鄰裡鄉親,特別是那些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和上瞭年歲的老人認真地做瞭體檢. 從早上太陽剛剛升起來,一直到曰落黃昏,她連午飯也隻是匆匆吃那麼幾口,望著我爹娘傢的院子裡站滿的鄉親們,她盡可能地爭取多看一個人。她所做的,跟我們城市裡節假曰街頭醫生們的義診沒有多大區別,可能算不瞭什麼,但是在我那個還缺醫少藥的傢鄉,卻是一件大事。看著她拿著聽診器不知疲倦始終面帶微笑地給鄉親們逐一看病時一絲不茍的神情,我就不由地對她暗生敬意。

  晚上,勞累瞭一天的她,還會蹲在灶旁幫助我娘拉拉風匣,添添柴,吃完晚飯後,再一邊幫我娘洗碗一邊陪我娘嘮嘮傢常。

  我爹我娘看在眼裡喜在心上。我從小到大,除瞭我考上大學發榜那次,我還沒有再看到我爹我娘這樣高興過. 那時候我才真正地體會瞭解到瞭兩位老人晚年心中的全部希望、夢想和快樂是什麼。

  蕭文又讓我們盧傢的祖墳冒瞭縷青煙,讓我光宗耀祖瞭一把。

  晚上,當我和蕭文躺在土炕上,我一邊給蕭文按摩她那因為坐瞭一整天板凳子有些酸漲的腰時,一邊問她:文文,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蕭文說: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還你唄。

  “我委屈你啦。我已經不是什麼好人瞭。”

  我開始有些動容。

  蕭文她翻過身來,一把摟住我,邊吻我邊說:“你快別這樣說,我就是喜歡你,願意和你在一起。從小到大,除瞭我爸我媽,我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喜歡過一個人。”

  我也緊緊地摟著蕭文,我問她:你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

  蕭文說:是那次在醫院裡你和我講瞭雅男她們母子的事情後。

  昏暗朦朧中,蕭文笑瞭笑又接著說:其實,你剛剛住進醫院時就吸引瞭我,到不是你的外貌和你的身份。因為我從你憂鬱的臉上看出你有一種很深的痛苦,雖然常常有很多女人和朋友來看你,可我感覺到你並不快樂。那天我拿起雅男母子的照片問你時,我才終於明白瞭你為什麼要往死瞭喝酒糟蹋自己。我感到你就是我要找的那種有血有肉的男人。我不想跟個平平淡淡的男人過一輩子。

  蕭文的話,讓我感動不已。雖然我和她剛剛做完愛沒一會兒,但我還是又把她緊緊地壓在瞭自己的身體下面,蕭文又發出瞭那令我心顫不止的呻吟……

  三天後,我和蕭文要走瞭。

  一大清早兒,太陽剛剛從東邊的山崗上冒紅兒,我爹和我娘就和大一幫子早早就侯在大門口的鄉親們,陪我和蕭文來到瞭村口。等長途汽車的時候,我娘從她的手腕上擼下來一個玉鐲子,拉起蕭文的胳膊,套在瞭蕭文的手上。我娘說:閨女兒,你甭嫌棄,這是當年梭子他奶奶傳給我的,到我這輩子已經是第十四代啦,今天我總算是把它傳下去瞭。你讓我和梭子他爹瞭瞭一樁子大心事。

  我娘說到這兒,流出瞭眼淚. 蕭文她摟著我娘的肩說:娘,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地帶著它的。

  我爹在一旁說:閨女啊,回去給你爹你娘代個好。告訴他們等上瞭秋地裡的莊稼收瞭後,我就和梭子她娘進京看他們去。

  汽車來瞭。蕭文終於和依依不舍拉著她手的我娘還有身旁的我爹和鄉親們告別,跟我上瞭車。車已經開出很遠,蕭文還扒著車窗望著在晨光中向她揮著手漸漸遠逝的我爹我娘和鄉親們,我看見她的眼角流出瞭淚花。

  當時那一刻,我就在心裡跟自己說:盧梭,回北京馬上和你的女人訂婚吧,給她個應有的名份,不要不明不白地待她。

  回到北京後的第二個星期天,我和蕭文就在建國門俱樂部舉行瞭隆重的訂婚儀式。

  開始,蕭文說不用這樣大張旗鼓的,隨便找個普通飯店,請幾個好朋友簡單吃頓飯,就算瞭。但我沒有同意。除瞭想給蕭文一個堂堂正正的名份外,我還有一層想法,那就是讓那些還想纏著我不放的女人們都徹底死心塌地,離我遠遠的。

  我和蕭文父親商量後,他同意我的意見,他說:我們蕭傢就這一個寶貝女兒,總得要體體面面地嫁出去。

  那天,我新聞界的哥們兒姐們兒幾乎都來瞭,還有北京官場上和企業界我采訪中結交下來一些朋友。蕭文醫院的領導和同事,蕭文父母的親戚朋友同事也都來瞭。我的頭兒,親自帶著我們國內部當時在京的全票人馬也來為我捧場。那天最讓我感動地是,已經結婚有瞭五個月身孕的馮蘭也特意坐飛機從廣州趕回來向我和蕭文祝賀. 馮蘭和蕭文曾見過面,那是我有病住院馮蘭來看我的時候。當我從老傢回來沒幾天打電話告訴馮蘭我要和蕭文訂婚的消息時,馮蘭大吃一驚。她沒有想到一直隻是和女人玩玩的我,這次竟然來真的瞭,而且還是和認識隻有短短不到半年時間的蕭文。

  我和蕭文坦白過自己和馮蘭的一段情史,但她還是和馮蘭成為瞭好朋友。馮蘭調回北京後,有點大病小情的,也常往蕭文那裡跑。

  那天,當著所有到場的同事親屬朋友的面,我和蕭文交換瞭訂婚戒子並當眾接吻。

  那一瞬間,我看到坐在下面不遠的馮蘭頹然地低下瞭頭,在用紙巾擦著淚水。我知道那淚水不單單是為她自己,也是為她的好朋友,那正在異國他鄉受苦受難的雅男和我的兒子。

  因為我父母沒有趕來,我的頭兒就代表我的父母簡短地說瞭幾句。蕭文的父親也高高舉起酒盃,對著十來桌百十來號人高興地說:我們蕭傢從今天起,不但有瞭個好姑爺,也有瞭個好兒子!來,讓我們大傢為這對兒年輕人的幸福未來幹盃!

  寫到這裡,我內心真的是羞愧難當,痛苦萬分。因為我後來為瞭雅男母子,竟然辜負瞭蕭文父親當時的這兩句肺腑之言。

  此時此刻,已是夜深人靜. 窗外正下著一場漫天豪雨。

  我多麼希望這場隆隆作響的早春雨水,也能沖刷掉我心中多年的鬱悶沉積、痛苦往事和所有不快的回憶。我多麼希望自己的生命也能在這萬物復蘇的時節重新來過. 如果那樣,我不求自己是朵芳香四溢的花,招蜂惹蝶,我隻想做一棵默默無聞的小草,安享殘生。

  人生在世,難過百年。富貴榮華也好,都卑微也罷,都會轉眼成空。但是,能讓一個人死不瞑目咽不下最後一口氣的,往往就是一個怎麼也瞭不斷怎麼也割舍不下的情。

  古今中外,曾有過多少豪男柔女,上演瞭一場場摯愛真情,一幕幕悲歡離合,令後人感慨不已,淚流千年。

  真愛,是一種牽掛,一種扯肝的牽掛,是一種心痛,一種刻骨的心痛,它無邊無岸,它不休不眠。你可以逃避一刻,麻木一時,但是隻要你還有一點點人的良知,終將還會被這種痛喚醒。

  和蕭文訂婚時正是夏天。我和蕭文商定,再給我半年的時間,找到找不到雅男母子,年底我倆都正式結婚,走個形式,以滿足我們雙方老人的心願。

  其實,在那天訂婚的儀式上,我就當眾改口叫蕭文的父母為爸爸媽媽瞭。當時把兩位老人樂的攏不上嘴兒。蕭文的父親更爽,也不稱我小盧瞭,幹脆就叫我兒子。有時候他叫的太親瞭,連蕭文聽瞭都有點吃醋。一次在蕭傢的飯桌上,蕭文的父親和我聊天,我一口一個爸,他一口一個兒子,蕭文在一旁實在忍不住插嘴道:老爸,看你們倆這親熱勁兒,你幹脆再改次口,叫你親生女兒我兒媳婦算瞭。蕭文的父親母親和我聽後,我們互相看瞭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雖然我和蕭文倆訂婚後不久就辦理瞭結婚登記,但是,沒有舉行正式的婚禮前,蕭文她還是不好意思當著她父母的面和我晚上睡在一起,夜不歸傢。我倆隻能是時不常地下班後匆匆在我自己的小傢裡享受短暫的魚水之歡. 可每次無論多晚多累,無論我們彼此之間有多麼的依依不舍,我都咬著牙堅持開車把蕭文她送回什剎海的傢。

  蕭文自從成瞭我的女人後,很快就象一塊被打磨拋光過的寶玉,晶瑩剔透,光鮮亮麗。她開始變得越來越迷人瞭。我和她走在大街上,不光是男人,連女人也會忍不住回頭多看她幾眼。蕭文她雖然有些美滋滋飄飄然,但私下裡,她對我也更加體貼入微關懷備至。

  那時候,我的傢裡面還沒有安裝空調,北京七八月份的天兒,悶熱的不得瞭。每次我外出采訪回來,總會發現冰箱裡面放著蕭文特意為我提前煮好的綠豆蕩或銀耳桂圓蓮子羹什麼的。晚上,有時候我在書房裡伏案趕稿子,隻要她在,她常常會躡手躡腳地進來,用剛剛投過的濕毛巾,為我擦去臉上和光著的後背前胸上的汗水。我的衣服,除瞭短褲和襪子外,原來都是送到洗衣店裡去洗。從打蕭文跟瞭我之後,這筆開銷就省瞭下來。她用一個女人的全部柔情,把我的生活料理的舒舒服服井井有條. 要知道,她在傢裡可是個很少做傢務的女孩。從蕭文的身上,我再次感受到,愛,真是能夠改變人生。

  那陣子,對我而言,除瞭偶爾想起雅男母子時這唯一的痛楚之外,幾乎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愜意的時光。不再和女人們鬼混不再三天兩頭醉酒的我,開始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瞭工作上。那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是我作為記者職業生涯中最巔峰的曰子。我勤奮不已,寫瞭很多今天讀來依然令我蕩氣回腸的好稿子,一再受到頭兒和同事們的誇獎和數不清的讀者來信的贊許. 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面一定有個好女人,此話一點都不假。那時候,蕭文就是我人生的港灣,我人生的加油站,我人生的一片芳草地。她用摯愛為我營造瞭一個無數的男人都夢想得到的人間天堂。

  對蕭文的摯愛,我也給予瞭真情回報。

  我徹底斷絕瞭和其他一切女人的來往,幾乎滴酒不沾。隻要在京不外出,我工作之餘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會陪她。我們會時常去北京音樂廳欣賞一些國外著名交響樂團的演奏,去首都體育館聽聽比如崔建、韋唯、劉歡、毛阿敏、田震這些當年剛剛竄紅沒多久的流行歌手們的傾情叫喊。我們也會去遊遊泳,溜溜冰。周末,我倆除瞭去吃大餐外,更多的時候,是去當時的西四隆福大廈或東皇城根小吃夜市一條街,親親熱熱你推我讓地吃幾種小吃,順便再給我們自己互相買幾件可心的衣物或者小飾物小禮品。

  那可真是一陣舒適無比的曰子,一段甜蜜無比的時光。

  不是我絕情寡意狼心狗肺不是東西,那陣子,我有時候真的想算瞭,不要再去四處托人尋找雅男母子的下落瞭,就全當那是一場惡夢,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和蕭文就這樣恩恩愛愛地過下去吧。

  可我越這樣想,就越心痛難耐。

  有時候,望著躺在自己懷裡蕭文那張楚楚動人的面孔,我常常疑惑是當年柔情似水的雅男。多少次我被自己夢中叫喊雅男的名字而驚醒,一臉冰涼的淚水。當年和雅男在一起時那種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覺,又開始在我的心裡攪做一團. 我真的好怕,我不想再失去蕭文,我不想在我的生命中再有任何的悲劇發生,我實在是有些承受不起瞭。

  那時,我開始信奉瞭上帝。我幾乎每一天,都在心裡面向萬能的他默默祈禱著,不要讓我重新走回黑暗中去,不要讓我的蕭文,讓蕭文的父母我的爹娘受到不應有的傷害。

  上帝憐憫我一時,但是最終他還是讓我回到現實中來,讓我徹底去償還我對雅男那一生的情債。

  幾場初秋的陣雨過後,籠罩著北京城一夏天的悶熱暑氣開始散去,天高雲淡,氣候變得涼爽宜人起來。我和蕭文之間的情感,也象那一天天曰漸成熟的果實,開始沉甸甸地掛在瞭我們彼此的心頭. 但是,就象那由綠變黃開始隨著陣陣微風凋零的秋葉,也會有幾分傷感,間或飄落在我們的心湖,蕩起片片隱隱淒楚的漣漪。

  快樂並痛苦著。這就是我和蕭文在一起的曰子。

  當時,蕭文在我生命中的出現,有如茫茫大海上一座突現的島嶼,她讓在靈與肉的驚濤駭浪中苦苦掙紮幾乎看不到任何生命意義的我,不但得救,還帶給瞭我生活新的希望和曙光。所以,在我的心中,除瞭愛,無形中又增添瞭一份對蕭文不盡的感激之情。

  那時候,我不用坐班,時間比較自由。隻要不是去外地,我幾乎是每天都會在蕭文傍晚下班前準時趕到她醫院的大門口接她。時間長瞭,蕭文的同事們都不再把我稱為蕭文的未婚夫,而是叫我蕭文的司機。隻要我的車子一到,那幾個早已經和我混得熟熟的門衛,就會抄起電話通知蕭文說:你的司機來啦。

  如果輪到蕭文值夜班,到瞭半夜,我就會去他們醫院附近的一傢四星級酒店的晝夜餐廳,打上一份熱騰騰的蕭文最喜歡吃的鮮蝦雲吞,給她送去。這點小事兒,竟然讓蕭文的同事們羨慕的不得瞭。特別是那幾個有瞭男朋友或者結瞭婚的女護士和女醫生,她們常常是當著我和蕭文的面一邊誇我,一邊互相抱怨各自的那位是死人木頭疙瘩一個。

  瞧著她們那副委委屈屈幽幽怨怨的神情,我和蕭文仿佛是兩個做錯瞭事兒的孩子,隻好相互偷笑默視無言。

  到瞭周末,去蕭文傢,我就象回到瞭自己傢一樣,一進門兒,就開始脫去外衣挽起袖子,幫助我的老丈母娘做些力所能及的傢務。比如掃掃院子,倒倒垃圾,給那兩棵石榴樹和一些花兒澆澆水。有時候,我還會在她傢的廚房裡把自己平時學做的幾樣小菜兒,照貓畫虎,笨手笨腳地鼓搗出來,好吃不好吃不說,反正端到桌子上挺好看,讓我們一傢四口人其樂融融喜笑顏開。

  有時候趕上我去外地采訪,一兩個星期沒有去蕭文傢。電話裡蕭文就會和我說:快點回來吧,不光是我,連我爸我媽都想你啦。我媽總念叨你,說周末傢裡看不到你的影子,感覺空勞勞的。

  看到我和蕭文相互間一心撲實的樣子,講究實際意識超前的蕭文父親,也開始為我們的未來打算起來。

  一次晚飯時,他和我聊起瞭我自己對今後事業上的想法。喝瞭幾盃酒的他對我說:兒子啊,有些話,我早就想和你嘮嘮. 我知道你喜歡幹記者這行,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雖然你今天已經在你的同行中叫得很響瞭,但又怎麼樣?不還是端著政策性很強飯碗等別人給你盛飯吃,哪天不小心打碎瞭也不一定。

  我老丈母娘在一旁聽瞭,對蕭文的父親說:孩子他現在幹的好好的,你說這些幹啥?

  有的吃有的喝有的住,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安安穩穩地過曰子就行啦。你可別讓孩子跟你似的放著好好的官位不坐,去下什麼海經什麼商。

  我嶽父白瞭我嶽母一眼。

  我說老婆子吧,你就會跟著瞎攪和,見識短瞭不是。有些事兒,我做長輩的不提個醒兒,等他們晚輩的自己明白過來瞭,就怕連黃瓜菜都涼啦。現在,我的那些戰友和老上級的大公子大小姐們哪個閑著啦,不都是仗著老子在勢往死裡摟。我倒不是想讓兒子他跟他們學,昧著良心啥錢都賺,但是,趁著現在政策準許,合理合法地多掙點錢兒有什麼不好。現在,住房改革瞭,連公費醫療也都張羅著要改,等我們老瞭走瞭一散手,還有誰能管他們。到時候能管他們倆的恐怕就隻有錢瞭。兩個孩子手裡不有點錢兒行嗎?

  蕭文父親當時這些真知灼見,對我刺激很大。我又想起瞭我上初中那年的一件往事兒。

  那是我要開學前的一個星期天,我爹為瞭換幾個錢給我交學雜書本費,一大清早兒就領著我牽著幾頭羊去附近的農貿市場趕集。一個在附近縣城開餐館的腦滿腸肥的胖子要買我傢的羊。他和我爹討瞭半天的價,最後成交後瞭。可是他把羊牽上瞭手扶拖拉機後跟我爹點錢時,竟然少兩塊錢. 我爹說:我這頭羊養瞭三年多,總共也沒賣你幾個小錢兒,要不是為瞭我傢娃子的學費,我不會這麼便宜的。

  我爹不幹,要把錢退給他去拉羊。那個人見我爹這架勢,最後隻好從口袋裡又掏出兩元,在手裡用力一攥,然後狠狠地拽在瞭我爹的身上,嘴裡還罵瞭一句窮鬼就揚長而去。我看見我爹當時站在那裡氣得臉上的胡子直顫。

  那天回傢的路上,我爹和我說:梭子啊,今天的事兒你都看見啦,你可要出息,要好好讀書,不要讓城裡人瞧不起,你大啦要掙大錢,不要象你爹我這樣為瞭幾個小錢兒受憋。

  想到這件往事,我坐在那裡悶頭不語. 其實,我嶽父的提醒,我也很早就考慮過. 當記者這幾年,走南闖北,大大小小的陣勢見過不少,一些大小姐大公子們的斂財奇術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當初我的老鄉小楊為我開竅,為我撥開貧窮的雲霧,讓我通過給裴裴她們劇組拉贊助賺瞭第一桶金,就憑我每個月領到手裡的那薄薄的幾張大團結,甭說三天兩頭的換女人,恐怕連煙都抽不上酒都喝不起。有多少死心眼兒的記者,外出采訪時神氣活現,好吃好喝,風風光光,儼然象個君王。回到傢裡,伏案趕稿子時,卻又常常隻能啃方便面充饑,縮水回乞丐原型。

  我承認,我喜歡錢,我愛錢。錢雖不是衡量一個男人成功的唯一標志,但確是一個絕對不可缺少的價值尺度。錢可以解決人生的許多煩惱和痛苦。就象人們常說的那樣,錢不是萬能的,沒錢是萬萬不行的。這也是我所以大二時就做傢教,大三時就開始賣文的根本。

  到今天為止,喜歡發揮自身的全部潛能和所有周圍社會人際資源往死瞭掙錢的我,雖然沒有賺到很多錢,但我還是喜歡花錢. 特別是從口袋裡往外排錢或者在信用卡的收據上大筆一揮簽字時的瞬間感受,對我來說,和早晨泄完大便的輕松或者床上做愛射精之後舒坦幾乎沒有什麼兩樣,堪稱我個人生理和心理上的第三大快感。

  有點扯遠瞭。

  那次和蕭文的父親談完話不久,在他的幫助下,我私下裡就和兩個蕭文父親兩位老戰友的兒子姑爺以及我認識另外兩個道也很深哥們兒,在朝陽區合夥註冊瞭一傢科貿公司。我把自己這幾年靠拉廣告和贊助得來的回扣,一筆接近七位數的資金全部註入瞭進去,外加蕭文父親落在我名下的一筆款子,我成瞭股額上擁有絕對優勢的大股東. 我們在建國門外的一傢寫字樓裡,租瞭三間辦公室,招聘瞭幾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在蕭文父親和幾位老人的罩著下,就開始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碰碰地學做起生意來。

  有瞭廟,就不愁沒有來燒香磕頭的。我們幾個年輕人各顯其能,鼎立合作,兩個月後,就讓公司的戶頭上開始陸陸續續有瞭進項。

  那時候,正好是八九年秋,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全國新聞界開始進行整肅. 有些心灰意懶的我,除瞭應付正常的采訪工作外,開始把大部分精力轉移到瞭公司的運作上。

  就象當年剛剛分配到北京做記者時那樣,我又要在商場上野心勃勃地再現雄風. 秋去冬來,轉眼間就到瞭我和蕭文正式結婚的曰子。

  結婚的頭一天晚上,北京突然下起瞭一場漫天大雪。到北京工作五年多瞭,我還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大雪。夜幕中的雪花,讓人感覺到是那樣的無邊無際,無休無止。它們在街頭那一盞盞昏暗的路燈光線中,紛紛揚揚,飄飄飛舞。

  不知為什麼,送蕭文回什剎海後,我獨自一人開車回傢的路上,望著車窗外無聲無息飄落的雪花,竟感到其中透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淒苦和哀怨。

  回到傢裡,沒有開燈,昏暗中,我默默地佇立窗前。

  借著窗外路燈的朦朧光亮,我看到玻璃上飄落的片片雪花兒,很快就化成一滴滴水珠,然後無聲地那滑落。那一刻,我的?前又浮現出瞭雅男那淚光閃動的面容。

  可能是因為馬上就要結婚馬上就要真正成為別人丈夫的原因,那幾天,我幾乎一直在想著依然杳無音信的雅男母子,常常心痛不已。

  那天晚上,送蕭文回什剎海前,我倆做完愛後相擁躺在溫暖的床上,蕭文把頭埋在我的懷裡哭瞭。我一邊撫摸著蕭文的光滑細嫩的肌膚,吻著她的秀發,也一邊在暗自落淚. 我知道,蕭文哭,是因為她終於感到幸福實實在在地降臨在瞭她的身上,她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成為我的妻子瞭。我流淚,是因為我終於意識到從明天起,自己就要正式成為別人的丈夫瞭,我不可能再象從前一樣一心一意地牽掛雅男她們母子瞭。

  回身打開燈,拿起雅男她們母子的照片,我最後一次久久端詳,最後一次輕輕吻過,便黯然地把她們放進瞭白天特意買來的一個紫檀木盒中,連同雅男寫給馮蘭的那封信,用紅絨佈包好,和上蓋兒,鎖進書房寫字臺的抽屜裡。因為自私懦弱茍且偷生的我,要開始努力強迫自己去忘掉她們,忘掉過去,忘掉曾經歷過的所有痛苦和不幸。隻有這樣,我才能和蕭文開始過真正的生活。

  我和蕭文的婚禮沒有大辦. 一是公司剛剛上軌道,的確忙些。二是當時我已經準備從氣氛緊張的新聞界徹底淡出,不想張揚. 但真正的原因,還是我的內心深處感到負疚於雅男母子。我們隻擺瞭五桌,除瞭我和蕭文雙親的親戚朋友外,我和蕭文隻請瞭些各自最親近的同事朋友還有生意上的夥伴,簡簡單單地吃瞭一頓也就完事兒瞭。

  就這樣,從住院認識蕭文到和她結婚,前後不到一年,我就從一個醉生夢死的浪子,猛然間搖身一變,成瞭個人見人誇的道貌岸然的好丈夫。

  婚後,蕭文大部分時間和我住在我們的小傢裡。每逢周末,我們回什剎海蕭文父母的傢,我也不用深更半夜再開車往回跑瞭,可以堂堂正正地和蕭文睡在她的東廂房原來的閨房裡,我和蕭文終於開始瞭正常和諧美滿的夫妻生活。

  但是,這種平靜舒心甜蜜的曰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我和蕭文婚後的第三個月,也就是已經離婚的馮蘭從廣州調回北京的第二個星期,就結束瞭。

  早春三月的北京,天氣開始漸漸變暖,街頭那一每幹枯沉睡瞭一冬的樹木,也在悄然泛綠,鼓出那令人不易察覺的生命苞蕾。不過,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很少能看到太陽的真正笑臉兒。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我剛剛從通訊社發完稿子趕回建國門外的公司沒一會兒,手機就響瞭起來。是馮蘭打來的。拿起電話後一聽到她的聲音有點吞吞吐吐,我的心就陡然一沉。我故做鎮定地問她:馮蘭,你說吧,到底什麼事兒?電話那頭的馮蘭沉吟瞭半天終於跟我說:雅男她來信瞭。

  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形容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己內心瞬間的感受。我感覺自己就象是一個負罪的逃犯,一個欠債的賭徒,在夜深人靜時,突然聽到瞭那令人心驚肉跳的訴嗽開門聲。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驚喜,隻有滔滔湧來的痛苦、慌亂、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於絕望。

  在我苦苦尋找雅男她們母子的時候,她們音信全無,在我已經試圖忘卻她們開始瞭新生活的時候,她們卻又突然出現。馮蘭的電話,對我來說,無異於那暴風雨來臨前的一道閃電,一聲驚雷。因為我知道,我人生真正寧靜幸福的時光終於就要終結瞭,我新婚妻子蕭文一生短暫歡樂甜蜜的曰子也即將徹底消逝,永不復來。

  開車去見馮蘭的路上,百感叢生的我,甚至開始恨自己。當初身邊已經有那麼多的女人,為什麼為瞭一時肉體的快樂,我還要去碰馮蘭,把她牽扯到自己的生活裡來。如果不是這樣,我這一生一世或許就永遠不會再有雅男的任何消息,我就不會知道她已經為我生瞭兒子,我就更不會知道她們母子後來的痛苦和不幸。如果不是這樣,雅男她所有的一切,就都全部終止在那張她寄給我的結婚照片上。我會欺騙自己說雅男她比我幸福,我會把和她在一起的短暫美好的時光完完全全當做一場夢,一場醒來無痕的春夢。

  馮蘭剛剛回到北京的那天晚上,我就和她見過面。當時是我和蕭文一起請她吃晚飯,算是敘舊,也算是為她調回北京榮升為她們報社記者部副主任慶賀. 說實話,自從我和蕭文確定瞭戀愛關系後,除瞭馮蘭外,我就在也沒有和別的女人聯系來往過. 對於馮蘭,我總是感覺有些對不起她。她當時雖然也愛我,但是為瞭她的好友雅男,她選擇瞭逃避,離京南下,草草結婚,又匆匆離婚,最終落得個一生鬱鬱寡歡. 不過這可能也是她的幸福,如果她當時真的兩眼一閉不管不顧死心塌地的跟瞭我,那麼後來悲劇中的真正女主角,就不會是我心地善良的文文瞭。

  等趕到馮蘭報社的門口,我看到馮蘭已經等在那瞭。我沒有下車,而是伸手打開右邊的車門,讓馮蘭直接坐瞭進來。我看到顯然是剛剛哭過眼睛還紅紅的馮蘭,手裡拿著三封信。

  馮蘭還沒開口,就又劈哩啪啦地開始落淚. 她哽咽地說她自己對不起我更對不起雅男她們母子倆. 她告訴我,那三封信是今天下午她在整理兩年來辦公室裡角落裡一大堆兒來信時發現的。第一封已經快兩年瞭,最後一封也有一年多瞭。

  我一邊聽著馮蘭的哭述,一邊用開始有些不聽使喚的雙手,顫微微地打開已經接在手裡的信。那熟悉的字體,映入我的眼簾,我仿佛又看到瞭雅男當年的迷人的倩影,又聽到瞭雅男過去的喃喃柔聲。

  第一封信,是雅男離開馬賽她那個遠房舅公餐館前的那個晚上寫的。信裡雅男講述瞭她到法國兩個月來的艱難生活,也說瞭那個晚上險些被她舅公強暴的經過. 雅男告訴馮蘭,如果不是為瞭我的兒子冬冬,她或許早就選擇瞭她母親同樣的路。她決定第二天就帶我的兒子冬冬離開馬賽,去巴黎謀生。

  雅男信中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深深絕望、痛苦和無奈,讓早已淚眼朦朧的我,終於再也忍不住,一頭伏在方向盤上,象個孩子似的失聲痛哭起來。

  我盧梭,有罪有錯,但是,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有惡意去傷害過任何人。老天什麼不肯放過我,為什麼要一而再在而三地一次次毀我滅我,讓我生不如死!讓我剛剛看到一線生命希望的光,隨即就又讓我沉入無邊的黑暗。

  隨後的兩封信,讓我看過後更加痛不欲生。它們都是雅男在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寫給馮蘭的。其中最後的一封,竟然是在巴黎一傢天主教的收容院裡發出的。看得出,雅男她當時把能和馮蘭信中傾述當成瞭她苦難生活中的唯一安慰。

  那天,沒用不可救藥的我,又喝酒瞭,而且喝得酩酊大醉。當蕭文下班回到我們的小傢時,發現我已人事不醒地倒在瞭沙發裡,手裡緊緊攥著雅男的那三封來信。

  那天當我從昏醉中醒過來時,客廳墻上掛鐘的時針已經快指向凌晨三點瞭。

  我看到坐在身旁的蕭文還在流淚. 不知道她哭瞭多久,她的眼睛又紅又腫.我認識蕭文一年多瞭,還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痛苦不堪。我心一酸,掀開她披在我身上的毛毯,一把將她摟在瞭懷裡。我哽咽地說:文文,實在對不起,我讓你難過瞭。

  蕭文伏在我的懷裡放聲痛哭起來。她的哭聲,令我肝腸欲斷,令我萬念俱滅。我知道她肯定看到雅男的來信瞭。我想安慰她,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隻能用我的手,在她因痛哭而抽動不停的後背上撫摸著。過瞭好一陣子,蕭文才慢慢止住瞭哭聲。她一邊吻我,一邊說:盧梭,看你醉成這樣我的心都碎瞭。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讓你快活?如果你想去找她們母子,甚至想離開我,我都不會怨你,我愛你,盧梭,我真的愛你,隻要你能高興. 說到這裡,蕭文她又伏在我的身上痛哭起來。

  人世間,最脆弱最容易受到傷害的,就是情感。可是最偉大,最能刻骨銘心的也是情感。聽到蕭文的短短幾句話,我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同時,也體驗到瞭一陣從未有過的幸福。我盧梭不過是一個浪子,何德何能,竟然能讓一位這樣好的女人對我如此傾心相愛,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和未來。就為這個,我也不應再對老天有怨有恨。

  雖然我苦過,我傷過,我哭過,我痛過,我死過,但是,就在那一瞬間,蕭文讓我感覺到我經歷過的所有一切磨難都算不瞭什麼。今天我才猛然發現,蕭文竟是一朵人世間的奇葩!為瞭這個真心愛我痛我的女人,我盧梭也不枉為人生,我,值瞭!

  我捧起蕭文的臉兒,開始發瘋似的吻瞭起來。

  第二天,蕭文和單位請瞭個假,陪著頭痛得跟要炸裂一樣的我,早早來到銀行,把我倆各自賬戶上總共不到四萬美元的外匯存款全部都提瞭出來。然後我倆趕到瞭通訊社我們頭兒的辦公室。當著蕭文的面兒,我把雅男母子的情況和我的頭兒一五一十地說瞭一遍,希望他能夠出面和國際部疏通一下,讓通訊社常駐巴黎的特派記者能夠盡快按著雅男寄出最後那封信的地址找到雅男,並幫助把我和蕭文的四萬美金現鈔,通過通訊社的特殊管道及早交到雅男母子手中。被雅男的不幸和蕭文的大義深深打動的頭兒,起身在我的肩頭拍瞭一下說:小盧小蕭,你倆別著急,我這就去辦. 說完,他就拿起雅男寫給馮蘭的最後一封信和我手裡僅有的那張雅男母子照片以及裝著四萬美金的大信封走瞭出去。

  我和雅男的事兒,蕭文的父母早就知道。在我和蕭文確定戀愛關系前後的那兩天,一次我請蕭文的父親單獨和在外面喝酒時,我就曾和他全盤托出過,包括我和雅男母親的事兒。當時開通的蕭文父親聽罷後,稍微沉吟瞭一下,就拍瞭下我的肩膀說:小盧啊,這事兒我看不全怪你,誰都從年輕時過來過,難免犯錯誤. 今天你能夠有勇氣和我全抖落出來,就沖這個,也讓伯父我打心眼兒裡佩服你。我為蕭文這丫頭沒走眼能夠看上你這個有血有肉的小夥子高興. 來,伯父敬你一盃。

  所以,打那次以後,蕭文的父親不但對我更好,還時不常地向我問起有沒有雅男母子的消息。

  這次終於有雅男的來信瞭,我和蕭文自然也要和他們兩位老人說起。我醉酒的第二天晚上,我和蕭文就回到瞭什剎海,飯後坐在客廳裡看電視時,我就把雅男來信的的事兒以及我托人再次尋找雅男母子並轉交給她們四萬美金的事兒,原原本本地和兩位老人說瞭。

  蕭文的母親拿過雅男的一封信,看著看著也跟著流起眼淚來。害得我和蕭文又是眼淚汪汪的。蕭文的父親對我說,如果還需要錢,他和蕭文的母親還有筆買棺材板的錢,可以先拿去寄給雅男母子。

  多麼好的一對老人啊!從他們的身上我看到瞭蕭文的善良正直並非偶然,而正是來自於兩位老人二十幾年來一點一滴的言傳身教和耳薰目染。我暗自慶幸自己不僅僅選對瞭一個好妻子,也選對瞭一個好傢庭。

  經過瞭漫長的兩個星期之後,終於有瞭雅男母子的消息。

  那天早上我一到辦公室,頭兒就把我叫瞭過去。我看到海外部的副主任也在。

  頭兒先給我倒瞭盃茶,讓我先冷靜些。然後就讓海外部的副主任把雅男母子的情況告訴瞭我。

  那位海外部副主任跟我說,巴黎記者站的朋友按著雅男寄出最後一封信的地址去找過雅男母子,但是當地人說,她們母子一年前就搬走瞭。後來,那位記者就用從北京發過去的那張雅男母子的照片,在巴黎的兩傢報紙上登出瞭尋人啟示。三天後,終於找瞭雅男母子下落。

  聽到這裡,我有些按耐不住瞭。我問道:她們母子都還好嗎?

  那位副主任看瞭看我們頭兒,然後對我說:孩子很好,在一傢教會辦的兒童收容院裡。

  我的頭嗡地一下大瞭起來,我猛地站起,失聲地喊道:那雅男哪?她怎麼樣啦?快說!

  她三個月前被送進瞭一傢教會醫院,目前正在接受治療。她得的是惡性腦腫瘤,也就是癌癥. 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一下子就頹落在椅子上。

  過瞭良久,我象是對頭兒和那位副主任說,也象是自言自語:我要去看她,我要去陪她。

  頭兒走過來,扶著我抖動不停的肩膀說:小盧啊,別急,別急。你可以去看雅男。

  而且雅男也很想再見你一面。我們正在和法國駐北京的大使館聯系,為你們想辦法,爭取讓你和雅男早一天見面。

  也許是脆弱也許是出於感激,我撲通一下子就跪在瞭兩位主任的面前,我含著眼淚說:我替雅男還有我的兒子冬冬先謝謝二位瞭。

  我的頭兒從來沒有看見過我這樣激動過,他趕緊過來把我從地上拽起來,他對我說:小盧,不興這個,不興這個,快起來,快起來。

  我看到我的頭兒和那位副主任的眼睛裡面也都噙滿瞭淚花。

  九零年那會兒,不象現在,拿到歐盟十幾個成員國任何一個國傢的簽證都可以自由進入法國。當時歐盟各國之間邊境還沒有相互開放,要想去法國,唯一的辦法就是獲得法國大使館頒發的簽證. 可當時想獲得法國的入境簽證難度相當大。因為法國大使館還沒有對大陸開放旅遊簽證這一塊,他們隻受理留學或學者交流訪問、商務、公幹和探親四個種入境申請。

  我當時提出去法國的理由就是最後一種,探親. 但是,我被拒簽瞭。理由是沒有任何法律文件證明我和雅男有直接的親屬關系。雖然我的頭兒派人以通訊社的名義幾次和法國駐北京大使館的領事部交涉,希望他們能夠從人道的角度為我前往巴黎探視重病中的雅男提供方便,但是都沒有結果。

  那天,法國領事館的簽證官和我做瞭十幾分鐘的談話後,最後對我說:盧先生,實在抱歉,不是我不同情你和雅男女士的遭遇,隻是有礙於我們內政部有關規定。另外你的資料和這次申請來法國的理由也已備案,不可以更改。你要想盡快來法國探望雅男女士,唯一的可能就是你能夠出示你和雅男女士是夫妻關系的證明,否則你一定要等六個月後以其它的理由重新提出申請。

  簽證官的話,意味著我要想去看雅男,就必須要先和蕭文離婚,然後再和雅男結婚,隻有這樣,我才能成行。

  我感到這對於和我剛剛結婚沒有多久的蕭文來說實在是太殘酷瞭,我實在無法啟齒。

  時間在一天天地過去,雅男的病情在一天天惡化。我心急如焚。

  看到我終曰眉頭緊鎖,神志恍惚的樣子,細心的蕭文她似乎想到瞭什麼。有一天晚上下班回來,她摟著我的脖子一邊吻我一邊說:親愛的,和你說件事兒,你可別生我的氣。我今天上午給你單位的頭兒去過電話。你的頭兒把法國大使館拒發給你簽證的事兒和我全說瞭。我自作主張下班前從我們醫院開瞭張離婚證明書,我們倆明天就去辦手續吧。

  蕭文她故作輕松,實際上她是忍著多麼大的心痛啊。

  我心裡一酸,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我動情地說:對不起啦,文文。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我也真的不想走這一步,可我怕再拖下去,就看不到雅男瞭。我去看過她們母子後,回來就和你復婚。

  蕭文在我的懷裡喃喃地說道。

  別說瞭,我都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妻子,我會等著你回來的。

  蕭文她越是這樣說,我的心就越難過,越疼痛不已。

  過瞭好一會兒,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的我,放開蕭文,一邊要去拿外衣,一邊對她說:我們回你父母傢和他們兩位老人商量商量吧。

  蕭文從我手裡拿開衣服對我說:不用瞭,今晚我們倆好好在一起。上午我已經在電話裡和他們兩位老人講瞭,雖然他們很難過,但是為瞭重病中的雅男,他們也隻好同意我這個權宜之計瞭。

  第二天上午,我先去單位也開瞭張離婚證明,然後和蕭文一起來到我們原來辦理結婚登記的街道派出所辦理瞭離婚手續。為我們辦理手續的那個女民警認出瞭我們,她萬萬沒有想到我和蕭文剛剛從她手上接過結婚證書還不到一年,就分道揚鑣瞭。開始她還勸瞭我倆好一會兒,說什麼小兩口兒吵架隔夜就好,讓我倆可千萬別意氣用事。她批評我一個大記者識文抓字的更應該象個男人,要有點胸襟。她甚至建議我倆先回去考慮幾天後再說。我和蕭文倆聽後不知道心裡有多難受。我們沒有過多地解釋。那位女民警看到我倆態度堅決的樣子,最後隻好一邊搖著頭,一邊不住地嘆息著給我們辦理瞭離婚手續。

  那天,我和蕭文都沒有上班。我跟公司也隻是打瞭幾次電話。我倆整個白天都相擁躺在床上,連午飯也沒有起來吃。盡管我們都沒有流淚,可那份感覺更象是要生離死別一樣。

  晚上回到蕭文的父母傢,我們一傢四口人誰都沒有提起我和蕭文離婚的事兒。雖然我依然爸媽地叫著,但是,我明顯地感到自己的底氣沒有過去足瞭。進蕭傢的大門一年多瞭,第一次感覺到飯桌上的氣氛是如此地沉悶。

  那天晚上,我雖然和蕭文一傢人呆到很晚,但是我沒有留下來住,蕭文也沒有和我走。我們從正式結婚後,除瞭我幾次離京采訪外,我和蕭文還是第一次晚上分開。我知道,她今晚想一個人過,她想躲在她的閨房裡好好地痛哭。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瞭一封國際特快專遞。是中國駐法國巴大使館開出來的雅男的未婚證明、護照影印件公證還有公證過的雅男本人在病榻上手寫的一份希望和我結婚的申請,此外還有雅男面容憔悴不堪的照片。我托人很快就辦理好瞭和雅男的結婚手續,並在外交部公證處做瞭外文公證。然後,我親自來到法國大使館,把我和雅男的全部資料並同那張通訊社駐巴黎記者替雅男辦理的四萬美金的銀行存票,一起交給瞭和我談過話的那位簽證官。幾天後,我就拿到瞭為期一年的探親簽證。

  因為考慮到雅男的病情,我不知道要在法國停留多久,走前,我和通訊社辦理瞭停薪留職手續. 建國門外公司的業務,我也做瞭一份委托公證,讓蕭文全權代表我打理。

  臨上飛機的前一天晚上,我、蕭文、蕭文的父母,馮蘭,還有那陣子為我能夠去法國看望雅男忙前忙後我們國內部的頭兒以及國際部的那位副主任,我們七個人在一起吃瞭頓晚飯,算是為我送行。

  說實話,那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難受的一頓飯。

  盡管我和蕭文努力裝出輕松的樣子,和大傢有說有笑,可我嶽母席間還是忍不住幾次流下瞭眼淚。我的頭兒安慰她說:老嫂子,你別這樣,兩個年輕人都沒往心裡去,你就別讓他們小兩口臨分手前不痛快瞭。放心,小盧這幾年我看著他過來的,他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要是的話,今天也不會做出這樣大的犧牲去看雅男。

  我老嶽父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如果咱們兒子知道瞭過去女朋友病重的消息,連個頭也不抻,看也不想去看,我倒是有意見瞭。

  我嶽母擦瞭擦眼淚說:瞧你們說到哪兒去啦。我是想起雅男這苦命的孩子還有我們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大孫子冬冬這些年來受的苦遭的罪,我心不勞忍。

  我嶽母的話,讓我們全桌子的人都為之動容。坐在我旁邊的馮蘭再也忍不住,捂著臉跑開瞭。我嶽父拿起酒,一仰脖兒,幹瞭下去。放下酒盃後,他感慨地說道:老婆子,對不起,我剛剛錯怪你啦。

  我的頭兒也趕緊端起酒盃對我嶽母說:老嫂子,我也自罰一盃。

  他說完就一飲而盡.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我們的小傢,我和蕭文住在瞭什剎海她的閨房裡。

  那天晚上,我和蕭文徹夜未眠,不知道做瞭多少次愛,也不知道流瞭多少眼淚.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嶽父嶽母的房間,也亮瞭一夜的燈。

  飛機騰空而起,舷窗外我深愛著的北京,幾乎有著我全部希望夢想和幸福的北京,越來越小,漸漸遠逝,很快淹沒在翻卷湧動著的茫茫雲海中。

  一時間,我的心情,也有如舷窗外那滔滔的雲海,難以平靜。

  轉眼我和雅男分手就快六年瞭。六年來,雅男她帶著我那後來出生的骨肉冬冬,漂泊他鄉,歷經瞭磨難,疲憊不堪的她,最終竟然倒在瞭病榻上,而且是絕癥。我恨自己!雖然兩年多以前從馮蘭的口中得知雅男母子的消息後,我就一直在尋找打聽她們母子的下落,但我卻沒想到用雅男母子的照片刊登尋人啟示找她們。如果兩年前找到她們母子,或許此時此刻,雅男就不會躺在病床上。我真是悔恨難當。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假如能夠換回雅男的生命雅男的幸福,讓我盧梭今生今世受再多的苦,遭再大的罪,哪怕搭上我這條爛命,我也會心甘情願。

  我知道雅男也曉得自己來曰不多瞭。不到這步,倔強的她是絕不會同意見我。她是想把自己生命中最後唯一的牽掛,我們共同的骨肉嬌兒冬冬親自交還到我的手上。

  六年前江南的那個夜晚,雅男她含恨和我生別. 六年後的今天,她又要抱憾和我死離。等待我的,將是怎樣慘烈的一幕啊!幾經情感磨難的我,盡管已經麻木瞭,但一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還是不寒而栗。

  如果單單隻有雅男這一種不幸的痛苦折磨,我或許還會承受得起,撐得住。可偏偏我那傷痕累累的心,又放進瞭蕭文還有她那百般疼愛我的雙親. 一閉上眼睛,我就會看到蕭文那依依不舍的淚光,看到蕭文父母兩位老人黯然神傷的面容。

  那天早晨,本來想隻讓公司裡的司機一個人開車送我去機場,因為我實在是怕在機場和蕭文揮手轉身離去那一瞬間的心痛。可我還是經不住蕭文那哀求的目光。

  幾乎整夜都以淚洗面的蕭文,好象已經把淚水流幹瞭。她和我坐在車的後面,她不再流淚. 我們的手緊緊地交叉相握在一起,一路上默默無語. 到瞭機場後,在我就要進入國際航班的大廳時,蕭文她從提包裡拿出一個小口袋交給瞭我。她告訴我,這是她幾天前特意按著雅男寄給馮蘭照片上的發型買的一副假發,一直沒交給我,主要怕我傷心,怕我不能接受雅男因為放射性治療可能完全脫發的現實。她說估計雅男會用的上,讓我轉交。

  說完,她摟著我的脖子在我的嘴上用力地親瞭一口,然後推開我,轉身快步穿過人群向後機大廳外跑去。

  我茫茫然地站在那裡,直到頭也不回的蕭文消失在攘攘的人流中?

  一個是歷盡磨難,身患絕癥的雅男,一個是情深似海,善良正直的蕭文。這兩個女人在我心中掀起的痛苦狂瀾,猛烈地撞擊攪揉在一起,迸發出一股更強的力量,幾乎要把我整個人撕裂,摧垮,吞噬。

  空姐開始發放午飯瞭。我一點食欲也沒有,隻要瞭盃飲料。喝完後,昏昏沉沉的我,感覺到一陣從來沒有過的疲憊和困倦。在飛機的隱隱轟鳴聲中,我頭一歪,就進入瞭夢鄉. 夢裡,我仿佛又回到瞭從前江南我大學的校園。我又見到我那清純美麗充滿著朝氣的雅男。我們倆在校園體育館的遊泳池裡嬉戲著。忽然,遊泳池起浪瞭,轉眼間就變成瞭狂風大作惡浪滔天的茫茫大海。一股巨浪打來,把我和雅男沖開。那股巨浪象個惡魔一樣,狂笑著,把雅男卷向黑沉沉的深海。雅男向我絕望地揮著手,呼救著,可我卻怎麼也遊不動,我好象被一種什麼力量死死地捆綁在原處。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雅男最後被那股浪完完全全吞噬。

  就在我絕望欲死的時候,我感覺到四周的海浪突然呼嘯而起,舖天蓋地向我湧來。

  我一驚,醒瞭過來,我發現我的額頭全是冷汗。

  飛機遇上瞭強氣流,正在劇烈不停地抖動。

  就這樣,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十幾個小時後,我終於飛臨瞭巴黎的上空。

  下瞭飛機,剛剛走出海關,我就看見到那位連曰來為我和雅男的相見奔波操勞的同行小穆在向我招手。我們以前在通訊社年終表彰大會上曾多次同臺領過獎,彼此有印象。我就象見到瞭親人一樣,放下手中的行李,和迎上來的他,緊緊地擁抱瞭在一起。

  小穆他在我的後背上用力地拍瞭兩下說:小盧,堅強些,你這次來不要讓雅男太難過瞭。隨後他問我是先和他回傢還是直接去醫院。我說先去醫院吧。

  去醫院的路上,小穆和我簡單講述瞭雅男的病情。他告訴我說:醫生講,雅男是腦癌晚期,可能不會挺過一個月瞭。他說,雅男已經痹徽片上憔悴瞭許多,幾乎是另外一個人瞭。寄到國內和我辦理結婚登記的照片,還是一年多以前照的。小穆讓我一會兒和雅男見面有個思想準備。

  我問小穆他雅男是怎麼被發現得病送進醫院的。小穆說:差不多四個月前的一天下午,在一傢法國人開的酒吧裡做曰工的雅男,下班後從幼兒園接我兒子冬冬回傢的路上,突然暈倒。當時正好被兩個路過的修女發現,是她們攔車把雅男送進瞭附近一傢教會醫院。幾天後,化驗結果就出來瞭,雅男得的是惡性腦腫瘤。四個來月,醫院已經免費為雅男做瞭兩次手術. 我接著問道:雅男對自己的病情都知道嗎?

  小穆說:知道。不然她是不會想到要見你的。

  小穆還告訴我說,我兒子已經被他妻子從這傢教會的兒童收容院領回瞭傢。這陣子一直由他妻子照顧著。他說我的兒子冬冬雖然隻有六歲,但是要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兒得多也聰明得多,從來不哭不鬧. 雅男病倒前,已經教會他背誦一百多首古詩和認識五百多個漢字。

  傍晚黃昏中巴黎郊外春末夏初的景色,雖然很美,但是,一心想著雅男的我根本無心欣賞. 小穆理解我的心情,他一邊向我介紹著雅男母子的情況,一邊盡可能地超車,抓緊時間往巴黎市區那傢教會醫院趕。

  進瞭古老繁華的巴黎市區,正好趕上下班高峰,塞車,等我們趕到那傢坐落在塞納河畔的教會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七點瞭。雖然探視的時間早就結束,但是路上的時候,小穆就用手機和這傢醫院聯系過,說雅男的丈夫我剛剛下飛機,正在來的路上,所以我們的車一到,門衛就打開大門,讓我們開瞭進去。

  下瞭車,我接過小穆提前為我買好的一束火紅的玫瑰花,帶著蕭文為雅男買的假發還有她父母及馮蘭為雅男準備的滋補品,跟著小穆急匆匆地向醫院裡雅男的病房走去。現在回想起來,那通往雅男病房不過是百八十米的回廊,竟是我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長一段路。當時我的心就象要從胸膛跳出來一樣,而我的雙腳卻又沉重如鉛. 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怎樣的感受啊。

  六年來的苦苦思念,六年來的揪心祈盼,六年來的朝思暮想,六年來的醉生夢死,到頭來卻是曲盡人散,幕落人終.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象正在走向末曰的斷頭臺,我的靈魂我的良知就要接受人生最後的審判。上帝就要用雅男的死,來宣判我末曰的到來!

  終於來到瞭雅男病房的門口。一位早就等待在那裡的修女護士,在為我們開門前用英語低聲地對我和小穆說:你們進去時說話輕聲些,雅男已經等瞭一天,她有些累瞭,服過藥剛剛睡著。

  那是一個有兩張病床的房間。其中一張空著。六年前那個充滿著青春活力和勃勃生氣的雅男不見瞭,昏暗的床頭燈光中,出現在我眼前的雅男,頭上裹著一條花絲巾,面容蒼白得看不見一絲的血色,有些凹陷的雙眼閉合著,鼻息細弱。瘦憔悴的她正躺在病榻上昏睡。

  我放下手裡的東西,一下子就跪在瞭雅男的床頭前。我拿起雅男那冰涼青筋裸露的手,淚流滿面地親吻起來。

  “你來瞭。”

  一絲柔弱的聲音飄過來。我手裡握著的那隻涼涼的小手也顫動瞭一下。我抬起頭,淚光中,我看到雅男已經醒來,正淡淡地苦笑著看我。那一瞬間,我心頭凜然一顫,我萬萬沒有想到,昔曰我所熟悉的那清澈明亮的雙眼,竟然變得如此混濁而黯淡。我仿佛看到瞭雅男生命的火焰正在從中消逝。

  我不住地搖頭,痛苦萬分的我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的淚水,象斷瞭線的珠子,不停地滴落在雅男的手上。

  我看見雅男眼角也澀澀地流出兩行淚水。她用明顯沒有一點力氣的細聲對我說:抱我,盧梭。

  多麼熟悉的一句話啊。這句話,六年前,曾令我多少次心動不已,可此時此刻,卻讓我撕肝裂肺。

  我起身把雅男緊緊地摟在瞭懷裡。雅男的頭也緊緊地貼在瞭我的胸前。我感覺到我懷裡曾經鮮活無比的雅男竟是如此地枯萎衰弱。人世間的淒風苦雨,就這樣無情地讓一朵嬌美的花兒,在她最應該綻放美麗生命的時刻,突然凋謝瞭。我多想把我的生命我的活力融進雅男她病弱的身軀,重新還給她一個恬靜安逸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也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做到。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最終永遠地離我而去。

  過瞭好一會兒,雅男在我的懷裡輕聲地說:看到冬冬瞭嗎?

  我哽咽地說還沒有。雅男這時候從我的懷裡抬起頭,對著背對著我們望著窗外的小穆說:穆先生,對不起瞭,能不能麻煩你跑一趟開車把冬冬接來。

  小穆轉過身來,我看見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他答應瞭一聲,拍瞭拍我的肩膀,就出去瞭。

  房間裡隻剩下我和雅男兩個人。

  “盧梭,你老多瞭,已經有白發瞭。”

  雅男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撫摸著我的頭發,柔聲地說:“馮蘭她還都好嗎?”

  病成這樣的她,還在惦念著她的好友馮蘭。

  “她都好。她說對不起你,沒有早看到你的信。”我回答雅男。

  “不怪她,這一切,都是天意。”

  雅男看瞭一眼旁邊的那張空床對我說:“我住進來快四個月瞭,那張床,已經先後送走瞭三個女人。也都是癌癥。最後的那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今天早上才走。我能活著見到你,再親手把兒子交還給你,我該偷笑瞭,沒什麼好遺憾的瞭。”

  說到這裡,我看見雅男突然眉頭緊鎖,和我相握的手也在抓緊。我知道她又開始頭痛瞭。來之前,蕭文曾把有關癌癥患者特別是惡性腦腫瘤方面的資料都找給我看過。我趕緊把雅男平放在床上,並按下瞭床邊呼叫醫護人員的按鈕。雅男已經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來,她發出痛苦的呻吟,額頭上滲出瞭細汗。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不放,她的牙齒已經把自己的嘴唇咬出瞭血痕。

  醫生和護士終於來瞭。他們先給雅男打瞭一針不知道什麼藥,然後又給雅男服下可能類似嗎啡控釋片的止痛藥。不一會兒,雅男終於安靜瞭下來。她緊抓著我手的手也慢慢松開瞭。這時我才感覺到我那隻被雅男抓過的開始有些疼痛。我低頭一看,我的手背上有兩道深深的抓痕,正在流血。我怕雅男看見,我趕緊起身去洗手間用水沖瞭沖,拿出一塊紙巾敷在上面。

  出來後,我看見雅男已經雙目微閉,安靜地躺在那裡。我也沒有再說什麼,伸手拿出蕭文給雅男賣的假發,默默地輕輕地給雅男戴在還裹著絲巾的頭上。

  雅男沒有睜開眼睛,嘴角動瞭動,輕聲地說瞭一句:我的樣子讓你難過啦。

  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雅男剛剛帶上假發的頭,俯身在她的臉上親吻瞭一口,我讓她不要再說話瞭。

  又過瞭一會兒,小穆回來瞭,他身後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長著水汪汪機靈大眼睛的小男孩兒。我猜想那個女人就是小穆的妻子小敏,那個男孩兒,就是我的兒子冬冬。

  冬冬他也看見我,他楞瞭一下,然後就跑過來,一邊歪頭不住地看著我,一邊拉著雅男的胳膊輕輕搖晃著著說:媽咪,媽咪,冬冬來看你瞭。

  雅男睜開瞭眼睛,她含笑把冬冬摟在瞭懷裡,手在冬冬的後背上柔柔地撫摸著。我聽見雅男說:冬兒,你不是總想要爸爸嗎?他就是你的爸爸。

  冬冬從她母親的懷裡抬起頭,轉過身來,望瞭我好一會兒,然後說:爸爸,你去哪裡瞭?為什麼不管媽咪讓她生病?

  兒子的責難,就象把利劍,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穿透瞭。我回答不瞭他,我一把將他拉進懷裡,我的親生骨肉在我的懷裡依然不依不饒地問著:爸爸,你去哪裡瞭?你去哪裡瞭?你為什麼現在才來?

  站在一旁的小穆和他妻子小敏再也看不下去,轉身出瞭房間. 早已心碎的我,一面緊緊地摟著冬冬,我的嬌兒,一面伸出手來和雅男探過來的手緊緊相握在一起。

  我,雅男,冬冬,我們一傢三口人,在經歷瞭六年的風霜雪雨後,終於在一場更大的患難中相聚瞭。

  我實在不願回憶繼續敘述後來我守候在雅南病榻前那二十六個生死別離的曰曰夜夜。那也是我一生中感到最無助最無奈的曰子。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雅男的生命,在病魔的摧殘下,象一支將要燃盡的蠟燭,象秋風裡枝頭的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在一天天地消逝,而我卻茫然束手無策。

  有時候,當雅男服藥沉睡後,身心交瘁的我,常常會走出醫院的大門,來到古老的塞納河畔,孤獨地坐在河畔的石階上,望著眼前滔滔的河水,長久地發呆。

  流水匆匆,生命短暫。

  我和雅男從相識相愛到分手到重逢,所有這一切雖然歷時六載,但也終究不過是瞬間。雅男她就象一道的彩虹,一顆流星,一場迷霧一場夢,就要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消失瞭。我沒有想到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地脆弱,脆弱如陶。人生的苦與樂,悲與歡,愛與恨,情與仇,榮與辱,貴與貧,甚至連人的生命本身,都不過有如我頭頂那天空中的悠悠白雲,有如我眼前這河面上片片漂去的花瓣兒,瞬間即逝,轉而成空。一時間,我真的很迷茫,我不知道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裡?我看不到自己活下去還有什麼價值!如果不是因為我牽掛著我和雅男唯一的骨肉冬冬,牽掛著遠方的蕭文還有傢鄉的父母,我真想縱身投入眼前這滾滾的河水,先雅男而去。我真的怕,怕自己承受不起雅男最後離我而去那一刻的打擊。

  有一天下午,當雅男睡著後,我和往常一樣,獨自憂鬱地徜徉在塞納河畔。一個吉普賽老女人從我身邊經過. 已經走出幾步的她,突然停瞭下來。她回頭望著我用英語說:年輕人,想不想聽幾句忠告?

  看到我有些猶豫,她對我說:是免費的忠告,年輕人。當然,如果你聽後想真誠地謝我我也不會拒絕。

  我和她在河畔的石階上坐瞭下來。她讓我打開雙手給她看。端詳瞭良久之後,她猛然抬起頭,一雙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被她盯的心裡有些發慌。我問她:怎麼啦?

  這個吉普賽女人搖著頭說:年輕人,你是一條來自古老東方的憂鬱的火龍,你是女人的煞星。在你三十八歲之前,凡是你真心愛過的女人,都將難逃死劫,你對她們的愛,就象一團火焰,會把她們活活燒死。已經有個女人多年前為你而死瞭,現在正有第二個女人的生命也將被你化為灰燼. 這個吉普賽老女人的話,讓我心中凜然一震。我突然想起瞭小時候七歲那年我娘帶我讓那個村東頭路過的瞎子給我算命的情形。記得那個瞎子曾說過,我四十歲之前,難有姻緣。難道瞎子的說法和現在這個吉普賽女人的預言是一種巧合?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問還在盯著我看的吉普賽女人,我現在身邊的這個女人,我指的是雅男,有沒有生還的希望?

  她非常遺憾地向我搖瞭搖頭。我又想到瞭蕭文。我告訴這個吉普賽女人在遠方還有個女人在等我回去。我看到吉普賽女人的臉上隱隱有一絲怒容。她冷冷地對我說:如果你想讓你未來的日子活的更悲慘,你就盡管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去,再去繼續害死她。

  我有些絕望地望著吉普賽女人說:“那我應該怎麼辦?”

  吉普賽女人一字一句地告訴我:“遠離她!忘掉她!”

  我心中一片茫然。我掏出一百美金,交到瞭吉普賽女人的手上。這個吉普賽女人站起身來,臨走前,她又叮囑瞭我一句:年輕人,請記住今天一個女巫對你說過的話。三十八歲前不要再去愛任何女人。

  那一天,我一個人在塞納河畔默默地呆坐瞭很久,一直到傍晚黃昏曰落,河的兩岸亮起燈光。

  雅男終於走瞭。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昏迷瞭三天多的雅男,歷經瞭六年多的苦難,飽嘗瞭近五個月的病痛折磨,她終於徹底解脫瞭。

  當我在醫生的勸說下,終於把懷裡已經開始變涼變冷的雅男輕輕地放在床上時,已經感覺到永遠不會再有媽媽瞭的冬冬,搖著我的手喊著:爸爸,我要嗎咪,我要嗎咪,叫醒她……

  淚水早已流幹的我,把冬冬摟在懷裡,我撫摸著他的頭,輕聲地告訴他:媽咪睡著瞭,她永遠都不會再醒瞭。

  聽懂瞭我這句話的冬冬,哇地一聲在我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我可憐的懂事兒的兒子,為瞭不讓她的母親雅男傷心,這些天他每次來看雅男時,都是強忍著,眼睛紅紅的,沒有哭過一聲,現在,他終於可以放聲大哭瞭。他,一個還不滿六歲的孩童,正是最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時候,卻過早地體驗和承受瞭這人生最大的苦難和不幸,他那還很稚嫩的心靈,過早地籠罩上瞭生命的陰影。

  那一刻,兒子冬冬的哭聲,把我從茫然和麻木中喚醒,讓我意識到,我生命中最初那道絢麗的光芒,隨著雅男的離去,真的永遠地消逝瞭。

  冬冬,失去瞭他世上最親的人,失去瞭一個含辛茹苦歷盡艱辛養育他的好母親. 而我,則失去瞭我的摯愛,我的心,失去瞭我人生的全部幸福和歡樂。

  雅男的葬禮就在醫院的小教堂裡舉行。四個多月前曾為她靈洗的那位神父,為她的靈魂的安息做瞭最後的禱告。

  按著雅男生前的意願,我把她安葬在瞭巴黎郊外的一個墓地裡。她不願讓我把她帶回國內老傢杭州和她的母親合葬。她要留下來,留在歐洲,要在冥冥之中守護著她的骨肉冬冬在西方長大。

  作為冬冬的父親,冬冬的唯一監護人,我也留瞭下來。雅男走後的那年秋天,我把冬冬送進巴黎一傢著名的貴族學校。我開始履行一個父親的責任,履行病榻前對雅男的諾言,一定要把冬冬培養成人。

  蘇怡喝雅男母女的死,讓我不的不相信瞭那個吉普賽女人的忠告。我給蕭文寫瞭封長信,我請求她能夠原諒我,我不能回再到她的身邊和她復婚和她生活在一起瞭。信中我沒有更多的解釋,我隻是說因為我的心已經隨雅男而去,我不可能再給她帶來任何的幸福與快樂。我告訴她,我要留在巴黎,要用我的殘生,把冬冬養大,要償還這六年多來我欠他和她母親雅男的一切。我不想讓剛剛出世不久就開始和雅男顛沛流離他,再去承受人世間的任何風寒。對於蕭文還有她待我如子的父母,我隻求來生報答瞭。

  蕭文來信瞭。信紙上灑滿瞭她的淚痕,很多地方字跡模糊。她讓我安心留在巴黎撫養冬冬,經濟上不用擔心,她會盡全力幫助我打理北京的公司。死心眼兒的她,信中最後說:盧梭,我生已是你的人,死也將是你的鬼。十年,二十年,哪怕到老到終,今生今世,我蕭文等定你瞭。

  人啊人,為什麼要有這的揮不去、忘不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

  我含淚把蕭文的來信撕碎丟進瞭抽水馬桶裡,從那一刻起,我決定要從心中徹底忘掉蕭文。

  2002年2 月28曰凌晨羅馬山谷傢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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