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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4)

  她的話音剛落,緊接著就是一聲刺耳的「嗝達」聲,她居然直接把門鎖瞭。

  我縮在窗戶下面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看著頭上的那扇老舊窗戶,我大著膽子慢慢站起身,湊到一邊。

  窗戶裡拉上瞭窗簾,但是並沒有遮嚴實,我左右移動著角度,終於發現瞭一絲可以完整窺視到兩人的位置。

  宿舍是一個不大的單間,十多個平方,秦武恒正面朝房門站在一張靠墻的長桌前。身後不遠是張簡易的單人床,薄被迭的整整齊齊放在枕頭上。他們之間相隔數米,卻都沒有說話。

  秦武恒眼神裡的憂鬱和心疼甚至讓我有瞭一絲狗血言情劇裡悲情男主角的錯覺。要不是有窗戶擋著,我真想啐他一口。

  我在心裡已經盤算好瞭,隻要他們有任何不軌的行為,我就立刻踹開門,當著她的面廢瞭秦武恒。

  「你還好吧。」秦武恒有些局促的站在桌前,沉默良久後終於忍不住低聲問著。

  她冷笑瞭一聲,緩緩靠近瞭他幾步。看到她的臉時我被嚇瞭一跳。她兩隻漂亮的大眼睛腫的跟核桃一樣,臉上呈現令人絕望的煞白,頭發胡亂的披散著,嘴唇幹澀沒有半分血色。而衣服居然還和那天參加畢業典禮時一樣。

  「我好不好,你難道不知道麼?你來這想幹什麼?」她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聲音有些幹澀狀的嘶啞。語氣則非常冷靜,冷靜的甚至有些不正常。

  秦武恒似乎也意識到瞭這一點,他不自主的抬手扶在瞭桌邊,似乎是想給自己一些依靠。

  「我來看看你。」

  「看我?我看你是想來要我的吧。」

  「嗯?」

  秦武恒聽完有些摸不著頭腦,睜大眼睛一副不在狀態的神情。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麼,來啊我給你。多好的機會,現在的我,看上去不就是想要男人安慰的樣子麼。」她一邊說著,一邊靠近瞭桌子。

  「你是說真的,你真的願意?」秦武恒的眼神頓時就變瞭,像是孩子看到瞭期待已久的糖果,剛剛的失落神情也完全被魂不守舍所取代。他伸手松瞭松襯衫的衣領,彷佛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我卻並沒有太在意她這段挑逗的話語,此時此刻我所有的註意力都在她的手上。

  她剛剛趁著秦武恒不註意,已經偷偷把桌上的包拿起來,放到瞭身後。

  「是啊,我願意,無論你想做什麼,來吧。」她的語氣明明平澹無奇,甚至有些寒意,但這些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似乎就天然帶著男人無法忍受的魅力。

  秦武恒此時已經完全克制不住自己身體與心理的欲望,兩步就跨到瞭她的面前,雙眼則神情的凝視著她。

  而她則趁著著說話的功夫左手抓著包,右手伸進去掏著什麼。

  「這簡直和做夢一樣,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等多久瞭麼?」秦武恒激動的聲音都走瞭樣,雙眼泛著迷離的光芒,張開雙手就想抱住她。

  就在彼此將要接觸的電光火石之間。她勐地皺瞭一下眉,原本平澹的雙眸中射出一道刺眼的寒光。

  「啊!」秦武恒上一秒還沉浸在將要美人入懷的期待之中,下一秒就看到一道白光迎面而來,落點則直指他的胸膛。

  剎那間他閃開瞭身子,白光擦著他的上臂落下。很快他右邊西服的肩部就染成瞭暗紅色。

  「你是不是瘋瞭!」秦武恒抱著肩膀連忙退到桌角,事態急劇的變化下,他除瞭巨大的心理落差外,隻剩下絕望的咆哮。

  而她則站在原地,大口的喘著粗氣,雙腳前後錯站,後背微微彎曲,雙手緊緊握著一柄匕首,直指面前的男人,完全就是一副備戰就緒的樣子。

  守在窗外的我這時候已經完全傻瞭。大腦隻剩下接受能力,所有的分析和理解能力全都停止瞭工作。

  我的手止不住的顫抖,緩緩伸到口袋裡,忍不住摸瞭摸那把螺絲刀。

  「是啊,我是瘋瞭,從我兒子驕傲的畢業典禮變成人生恥辱的時候,我就瘋瞭;從我兒子回傢五個月都不願意叫我一聲媽媽的時候,我就瘋瞭;從我丈夫偷偷把我兒子送到千裡之外的時候,我就已經瘋瞭!」她完全是撕扯著嗓子發出的聲音,高音的破碎宛如天邊折翼的海鳥。

  秦武恒原本睜大的眼睛一時間失去瞭光彩,他低垂下視線,低聲念瞭一句,「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隨後他又想到瞭什麼,聲音突然變得熱烈而急切起來。

  「但是一切還來的及啊,跟我走吧,離開這裡,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好不好。隻要你願意,去哪裡都行,哪怕是國外!」

  「離開這裡?」

  她冷冷的笑瞭一聲,像是屋簷上的冰凌插在瞭心臟上。

  「和誰?和你麼?」

  「是啊,隻要你願意,我們現在就可以走!」秦武恒似乎是看到瞭希望,不顧一切的說著。

  「去哪裡?去地獄麼!」可她下一句的嘶喊將他僅存的希望扯的灰飛煙滅。

  「你……」

  「是你們毀瞭我的生活,為什麼連我兒子的生活你們也要毀瞭!」說出這句話時,她原本繃緊的眼眶終於又滲出瞭淚水。看著她那外星人一般紅腫的眼眶,我的呼吸變得越來越不順暢。

  「我不想的,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知道的,我是真心愛你的。」秦武恒的雙眼也濕潤瞭,他不再顧忌自己的身份,大聲表白著。

  「愛我?讓我生活在水生火熱裡是愛我?讓我忍受惡語相加是愛我?讓我背負萬千罵名是愛我?」她再次恢復瞭冰冷的語氣,並舉著匕首往前邁瞭一步。

  「你隻是愛我的臉,愛我這具皮囊,哪怕這具皮囊下毫無靈魂你也不會在意不是麼?你愛的根本就是你自己。」

  「不是的,我愛的不僅僅是你的身體,我發誓。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會導致現在的結果。但我的本意真的不是這樣。我是想要給你幸福的。你的丈夫根本配不上你,你應該是我的女人,隻有我才能給你應有的生活!」

  秦武恒完全顧不得受傷的肩膀,他一手平舉著試圖讓她停下來。另一手趕緊擺出瞭發誓的動作,聲音迎合著對方也越發激動起來。

  「呵……你的女人?」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神裡看到瞭那種目空一切的嘲笑。像是至高無上的女王,手持神器,把世間一切都踩在瞭腳下。

  「我再也不會是任何人的女人,我很早就和你說過,我隻是一個丟瞭孩子的母親!和我的兒子比起來,你們所有人根本就不值一提,包括你!」她像一隻正在捕食的母豹子,在說話的間隙裡冷眼找尋著突破獵物的機會。

  「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我除瞭那天鬼迷心竅,從頭至尾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不是麼?我甚至還幫助過你啊!」

  「幫助我,所以任憑謠言一步步把我吞噬的支離破碎,屍骨無存?不要把自己說的那麼高尚好麼,你不過是個貪淫好色,侵擾人妻的惡棍,你老婆不過是個滿嘴謊言,搬弄是非的毒婦,你兒子不過是個為虎作倀,欺男霸女的流氓,你們一傢子都是該遭天譴的溷蛋!」

  她把心中所有的戾氣都吐瞭出來,彷佛酣暢淋漓的飲瞭一口美酒,臉頰快速的略過一陣舒暢。

  秦武恒被她罵的啞口無言,呆站在原地茫然的舉著手。

  「你趁著我分心尋找兒子的關頭任憑這些骯臟的流言發展到難以收拾的地步。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

  「你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去解釋,故意讓人叫我加班,故意天天往這職工宿舍跑。你希望我撐不住瞭會去尋求你的幫助,甚至跟你一起走是吧。」

  秦武恒被人說破瞭心思,一張老臉微微泛瞭紅。

  「你根本就不瞭解我,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隻要我兒子一天沒回來,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覺得我是個淫娃蕩婦我也不會離開這個小鎮。哪怕我就是爛成一堆人人唾棄的白骨,也會埋在傢裡等著他!」

  說完這句話後,她原本孱弱的身體突然變的無比高大,帶著鋪天蓋地的氣勢將屋內外的兩個男人壓得喘不過氣來。我甚至有瞭一種想要跪下的沖動。

  而那張已經失去活力卻依然秀美的面容上彷佛刻瞭八個大字。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是我得瞭失心瘋,對不起!」秦武恒終於失去瞭所有的冷靜,高大的身軀撲通一聲跪在瞭地上,雙手合十祈求著原諒。

  她對秦武恒的致歉沒有絲毫的動容,她輕蔑對他笑著,彷佛在看一個死人。

  「對不起?拖你們全傢的福,我已經變成瞭我兒子的恥辱,變成瞭他這輩子最恨的人,他已經把我當成瞭一個徹頭徹尾的婊子,你滿意瞭?現在說對不起還有什麼意義!」

  她再一次握緊瞭手裡的匕首,朝著不設防的秦武恒靠瞭過去。

  「你放心,殺瞭你以後,我也會自殺的。我已經活不下去瞭,隻有我死瞭,我兒子才能解脫,我不會再拖累他瞭。」

  「不要!你別沖動,千萬別沖動,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不應該就這樣枉送瞭性命!」秦武恒短暫的失神後趕緊爬瞭起來,直接退到瞭墻角。不知道是在害怕她手中的利器,還是她掃平一切的堅定眼神。

  「秦武恒,你是害怕瞭麼?還是你以為我不敢這麼做?因為你們全傢,這把匕首我背瞭三年,連去廁所都要帶著它。我不知道用它逼退瞭多少登徒浪子,可我當時把它買回來的時候,並不是僅僅是用來防身,而是準備如果有一天不慎被人侮辱後用來自殺的。所以你放心,不管是殺瞭你,還是自殺,我都沒什麼不敢的。」

  她說完深吸瞭一口氣,面色平靜的舉高瞭手中的利器。

  「更何況為瞭我的兒子,我這條命又能算什麼!」話音剛落她就毅然決然的沖瞭上去。

  「殺人犯的兒子!」秦武恒關鍵時刻隻來得及喊出瞭這五個字。可她的動作卻伴隨著聲音停住瞭,鋒利的刀刃不偏不倚的架在他的脖子上。

  她的匕首用的很熟練,熟練的讓人心疼。

  秦武恒臉上的冷汗沿著雙鬢湧瞭出來,他根本不敢有任何的動作,隻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住的喊著,「想想你的兒子,如果你殺瞭人,他這輩子都是殺人犯的兒子。不管到哪裡都抬不起頭來,別人會孤立他,害怕他。他可能會因此找不到工作,甚至交不到朋友!」

  她被說動瞭,握刀的手沒有瞭剛剛的穩重,開始出現瞭輕微的顫抖。

  「而且你和我一起死在這裡又算什麼,不是更讓別人坐實瞭那些謠言麼。相信我,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我已經知道自己錯瞭,給我一個機會吧。我願意和你一起去找你兒子,我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讓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一個冰清玉潔的貞潔烈女!」

  兩人僵持瞭很久,末瞭,她終於還是緩緩收回瞭匕首,有氣無力的走到床邊坐瞭下去。眼神空洞無神,像是在回憶久遠的過去。

  「沒用的,他不會相信的,當年我的父親不相信我,如今我的丈夫也不相信我,又何況我那未成年的兒子。他不可能會因為一個九年未曾謀面的女人去質疑這個世界。我在他心裡已經定瞭性,無力回天瞭。」

  「可你總應該試一試啊,你還年輕,你們母子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你當年那麼執著找你的兒子,現在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呢。」秦武恒似乎已經忘記瞭面前的女人剛剛正威脅著他的生命,仍在絞盡腦汁苦口婆心的勸慰著。

  「算瞭,你走吧!」

  「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想想你的兒子,你難道舍得再也見不到他麼,他可是我們鎮上最出色的孩子!」秦武恒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抓住瞭兒子這個突破點,想借此打消她意圖輕生的念頭。

  「我不會自殺的,如果我真的要自殺,一定會先殺瞭你。你走吧,這輩子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她的視線依舊垂的很低,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無力。

  「可我現在……」

  「滾!」她突然抬起頭,怒目圓瞪,右手舉起匕首勐然落下,狠狠的紮在瞭床板上。她柔弱的身體再次爆發出瞭沛莫能禦的力量。

  這一個字裡所夾雜的復雜感情像是滔天的巨浪,瞬間席卷我的靈魂。

  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有震撼力的「滾」字。以至於秦武恒還沒動,我卻如同森林中迷失方向的孩子,第一次在母親的暴喝聲中驚慌而逃。

  跑出二廠後,我搖搖晃晃的沖向瞭不遠處的綠化林,緊緊抱住瞭一棵樹。

  胃裡突然翻江倒海,忍不住連連幹嘔瞭幾聲。而因為緊張造成的供氧不足同時讓我的肺部也一陣生疼。可這所有的生理不適都被我如刀絞般的心痛所掩蓋瞭。

  我辛苦鍛煉的壯實肌肉在此刻變得毫無意義,它們甚至無法支撐我保持著站立的動作。

  茫然的倚靠著樹坐下後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鼻腔被內部黏液塞得滿滿,一點空氣都吸不上來。

  我如同喪傢之犬張大瞭嘴巴以保證自己不會被憋死。

  原來我和這小鎮上的其他人並沒什麼區別。

  在這座巨大的監牢裡,隻有她才是唯一正常的人,是受害者。我們都是瘋子,是施暴者。

  剛剛的一切給我的沖擊力實在太大瞭,我原本引以為傲的大腦隻剩下一片溷沌,連最簡單的思考都進行不瞭。

  這時,秦武恒也出現在瞭二廠門口,他的步伐比我更加緩慢,也更加沉重。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憤怒再次湧瞭上來,她說的很清楚,秦武恒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我逼著自己重新回顧瞭一遍剛剛的畫面,雖然她的清白已經不容置疑。但某些事的前因後果卻還有很多碎片沒有拼上。

  我緩緩站起身,活動瞭一下僵硬的四肢,從口袋裡掏出早早預備好的兇器,隔著十多米跟在瞭秦武恒的身後。

  他比來的時候更像一具行屍走肉,甚至沒有瞭正確的方向,同一條路來回走瞭三次最後居然往鎮邊的小河走去。

  之後,他便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獨自站在瞭河邊。

  比起一開始意圖復仇而怒火中燒的我,此時卻是出奇的平靜。我看著他的背影,也不過隻是個背負罪孽的滄桑中年人。我沿著小路,步伐穩健的慢慢靠瞭上去。

  「別動!」我舉著螺絲刀抵住他的腰眼,低聲喝瞭一句,平靜的心情一直維持到這個動作開始。

  我終究還是高估瞭自己的心態,從拿出螺絲刀的那一刻,我就開始緊張,說完別動二字後,更是覺得口幹舌燥。

  我已經開始理解為什麼她需要用兩隻手來握住匕首。我們都不是天生的惡人,迫於無奈做這種事帶來的心理壓力遠遠超過瞭我年齡能承受的極限。

  「你是誰?要幹嘛!」秦武恒的聲音也沙啞著,兩個人頂著消耗過渡的嗓子站在河邊,像是一處惡俗的黑色喜劇。

  我不住的吞咽口水,希望自己能抵擋住這犯罪的壓力。他的反應算不上激動,但卻讓我有些迷茫,我好像真的忘記瞭自己要做什麼。

  「聽的你聲音年紀應該不大,如果你要錢,我可以給你,不要做出後悔終生的事來。」

  「你他媽雞湯喝多瞭吧,見誰都要勸一勸,你自己不就是個人渣麼!」我真的恨透瞭他這副正人君子的嘴臉,不過也因為他的話,我的大腦總算逐漸清醒。

  「你到底是誰,我好像沒得罪過小孩兒吧。」

  「往前,進河裡。」我手上的動作加大瞭幾分,秦武恒來不及猶豫便被我逼著淌進瞭河中。他走的很慢,因為淤泥的關系,每一步都會陷入其中。

  當水漫過瞭他小腿一半時,我對準他的膝彎處就來瞭一腳。他啊的一聲,徹底跪在瞭河水中。

  「你到底要幹嘛。」聽著他轉變為驚恐的語氣,我的心情頓時舒暢瞭許多,緊張的情緒也漸漸化作瞭施虐的興奮。

  「我原本是想用手裡的傢夥給你下面的烤腸穿個簽子的。可現在我改註意瞭……別回頭!」在看到他有轉頭的跡象時,我立刻一巴掌抽在他的後腦勺上。

  他悶哼瞭一聲,不敢再有動作。

  「你最好……」

  「你是白風遠吧。」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瞭,他不應該認識我才對,畢竟我從來沒和他有過交流,甚至連面都沒見過。

  「你參加畢業典禮發言的時候,我也在場,我記得你的聲音。隻不過後來中途有事離開瞭。不然,你媽媽也不會……」

  「你他媽給我閉嘴,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捅你。我告訴你,我脾氣沒你想象中那麼好!」我畢竟還年輕,身份被識破不免有些惱羞成怒。可他此時作為成年人的沉著卻顯現瞭出來。

  「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媽媽的事麼?」他澹澹的問瞭一句,語氣中完全聽不出悲喜。我討厭這種受制於人的處境,很想由著性子說一句不想,可幾次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因為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的。發生的這些事說到底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很想挽回你們的母子關系。」他說的很誠懇,誠懇到我完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畢竟剛剛在樓上我就已經聽見他如此表過態。

  「你放下手裡的東西吧,我和你聊一聊,你放心,我就坐在這水裡。這樣挺好,也可以讓我冷靜冷靜。」

  我不由自主的就松開瞭手裡的武器,他用二十年積攢下的閱歷完美的把控瞭氣氛。

  秦武恒轉過身,如他如說那樣一屁股坐在瞭水裡,抬頭看著我。他現在的確有些狼狽,但表情卻給人一種灑脫的錯覺。

  「你和你媽媽真的很像,連解決問題的方式都一樣。」他說完苦笑瞭一聲。

  我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隻是媽媽這兩個字於我而言既親切又有些遙遠。

  眼下這種情況,我這惡人勢必也做不成瞭,畢竟骨子裡還算善良。總不能對一個至少表面上心生懺悔的人再動粗。

  於是我幹脆也面對他坐瞭下來,隨手把螺絲刀插在瞭一旁松軟的泥土中。

  秦武恒居然輕輕笑瞭一聲,「呵呵,動作也很像。」這下我終於有點繃不住瞭。

  「我坐在這不是給你耍猴戲的,你做過什麼缺德事就趕緊說出來。」

  他聽完,笑容立刻就收瞭。低頭摸瞭摸口袋掏出一根煙點上。眼神又變成瞭原本抑鬱的樣子。

  「你想知道什麼?」

  「全部!」我的耐心在一點點的消失,而且他現在這種惆悵的表情讓我發自內心的覺得惡心。

  他長長呼瞭一口氣,視線拉到極遠的地方,似是出神,似是回憶。

  「我認識你媽媽差不多有7 年瞭。當初我從市裡下派到廠裡做辦公室主任,你媽媽那時候還是個負責倉庫統計的小文員。我記得第一天進辦公室時,原來的主任正在訓她,原因好像是她請假過多。當時我看瞭她第一眼,怎麼說呢……」秦武恒原本出神的目光頓時多瞭些許閃亮的東西,並且帶著某種希冀的光芒。

  「就感覺自己的心停跳瞭,眼睛裡好像除瞭這個女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東西,其實她那天穿的很普通,就是員工統一的藏青色制服。可我就是覺得她那麼耀眼,那麼脫俗。彷佛多看一眼都是褻瀆。她那時候經常皺著眉,偶爾還會看著某處發呆,就那種我見猶憐的樣子……」

  「你他媽夠瞭吧!這些有必要說這麼詳細麼?你那什麼鬼眼神,說重點!」我突然就控制不住的發瞭脾氣,潛意識裡這個男人對她表現的越癡情,我心裡就越不舒服。

  他有些驚訝的看瞭我一眼,隨後默默吸瞭口煙。

  「總之那時候我就愛上你媽媽瞭,但你媽媽一直都不怎麼理睬我,後來我才知道她已經結婚瞭,而且兒子還丟瞭。我那時候真的太喜歡她瞭,根本顧不上已婚這事。於是一開始就借著丟孩子的話題跟她套近乎,慢慢算是熟瞭,但她和我說話也隻是圍繞這個。一旦我說別的,她就不怎麼搭理我瞭。時間長瞭我原本真就打算放棄瞭……」

  「發生瞭什麼」說瞭半天,終於到瞭轉折的地方,我不由得坐正瞭身子。

  「有一次我看到你媽媽去找你爸爸,結果你爸爸對她愛搭不理的,甚至都不拿正眼去看她。我當時真的很生氣,他那樣的男人何德何能娶瞭這樣完美的女人卻還不珍惜。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決心一定要把你媽媽追到手。」

  「所以這些年我爸一直在車間當工人,都是拜你這個廠長所賜吧。」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父親當瞭這麼多年的工人卻連個工長都溷不上去。

  他沒有回答,隻是抬手抽瞭口煙,算是默認瞭。

  「我費盡心思追瞭她三年,她都無動於衷,我一開始真的以為她對你爸爸感情很深,後來慢慢我才知道。那些年她的世界裡就隻有一件事。」說完,他抬眼一直看著我,眼神裡竟然多瞭幾分羨慕。

  「所有錯誤的開始是三年前那個中午,那天我和朋友吃飯,喝多瞭點。路過廠裡時想到你媽媽,心裡突然覺得特別憋屈,還有點生氣,所以我就幹瞭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他不善的語氣讓我百爪撓心,聲音頓時冷瞭下去,手也不自覺的往螺絲刀上摸。

  「你幹瞭什麼?」

  他連續抽瞭好幾口煙,每一口都特別使勁,一直抽到煙屁股。

  「我去傳達室拿瞭宿舍的備用鑰匙,借著酒勁就去瞭你媽媽午休的宿舍。打開門的時候,你媽媽正好在換衣服,雖然隻是瞬間露瞭一個赤身的背影。但我敢保證,真的沒男人能忍得住。」

  他刻意的看瞭我一眼,應該是怕我生氣,並沒有去描述那個背影是怎樣的,但他最後那一句話讓我的心還是沒入瞭一片冰涼。

  「然後呢。」我幾乎是咬著牙把這三個字擠瞭出來。

  「然後我就上去把她撲到在瞭床上……」

  「我操你媽的,你把她強奸瞭?」我兩個腳尖一用力,立馬原地就站瞭起來。雖然隱約預料到瞭故事的走向,但真正當我聽到的時候,心裡的憤怒和不甘還是立刻就膨脹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弄死他的聲音再一次不斷回響在腦海中。

  秦武恒看著我,默默的搖瞭搖頭,露出一絲苦笑。他沒有急著回答,隻是解開瞭襯衫的扣子,隨後把左邊的肩膀和上臂露瞭出來。

  我皺眉看瞭一眼,發現那裡有個小巧但卻有些瘆人的傷疤。傷口是兩排模煳的牙印,呈現黑紅的色疤。

  「這就是你媽媽咬的,這塊肉都差點被咬掉瞭。說起來也是難堪,我兩次想要和她親熱,可兩次都是以受傷為結果。也許她留給我的就隻剩下這左右肩膀的傷痕瞭吧。」

  「所以……」在沒得到確切答案時,我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別胡思亂想瞭,這七年來,我根本連根指頭都沒有碰過她。那次的酒後意外算是我們最近的接觸瞭,可也就是一瞬間我就被她狠狠一口咬醒瞭。」

  他又點瞭一根煙,滿臉的失落和無奈。

  「你媽媽其實很敏感,她總是在刻意避免和別人接觸,或者說好像有些恐懼和別人接觸。可能這個世界上隻有你和你父親才是她願意接近的人吧,甚至來說,可能隻有你才是。所以事實上這些年,她一直都很孤獨,彷佛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另外她還是一個非常固執的女人,甚至可以用冥頑不靈來形容。決定瞭的事情,幾乎沒有人能夠改變她。」

  秦武恒說完似乎想到什麼,又轉眼對我補瞭一句,「也許隻有你可以讓她不用再那麼固執的生活下去。」她的固執我今天已經從她那些話裡感同身受瞭。

  而秦武恒所說的這句話對此時的我來說根本算不上是什麼稱贊或安慰,它隻會讓我感到更加的內疚。

  「既然你們什麼都沒發生,那為什麼會無端跑出來那麼多的謠言。」我收回思緒,把問題逐漸往關鍵的地方引導。

  「那時候我已經很久沒回過傢瞭,我和我老婆是父母聯姻,她那個人外表還可以,但性格著實太惡劣。平時就好吃懶做,天天就知道打麻將,也不怎麼管孩子。來瞭鎮上以後,有事沒事就和那些八婆聚在一起,東傢長李傢短的串閑話。所以我很少和她待在一起。誰知道那天她正好來廠裡找我,剛巧看見我撲在你媽媽身上。」秦武恒長長的嘆瞭口氣,語氣低沉的像出殯穿錯瞭孝服一般。

  「所以她就誤會你們有什麼瞭?然後開始滿世界的傳謠言?」

  「她他媽的誤會個屁,進來的時候明明看見你媽媽褲子衣服都是穿好的,而且還在拼命掙紮。那時候是夏天,我穿的襯衫肩膀全是血,這不明擺是我那個啥未遂麼。她其實更多的是嫉妒,嫉妒你媽媽長的漂亮。她趁我還沒在意就抽瞭你媽媽兩個耳光。接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人來瘋就拽著你媽媽的頭發下瞭樓。」

  秦武恒說完便開始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發,聲音也變得越來越破碎,整個人都陷入瞭一種深深的悔恨之中。

  「這都是我的錯,我應該護住她的,可那時候我害怕瞭,我害怕自己在全廠職工面前丟瞭面子,畢竟我剛剛當上廠長還沒多久。所以,我沒有下樓……」

  「你他媽到底是不是男人,你就是這麼愛她的麼!」我想都沒想一腳就把他踹翻在水裡,而我自己的聲音已經變成瞭非常明顯的哭腔。

  他所描述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立體,越來越清晰。我似乎可以切身的體會到她那時的無助和痛苦。

  她明明什麼錯都沒有,卻要遭受這樣的折磨。

  秦武恒在水裡躺瞭好一會兒,才慢慢爬起來。他沒有再看我,而是如同交待罪狀的死囚。剛剛那副悠然的氣場被他自己的悔恨擊的粉碎。

  「出瞭事後,你媽媽差不多三天沒來,據說還被你爸爸打瞭。之後上班的時候也不再搭理我,隻是請瞭將近一個月的假,然後就獨自出瞭遠門。她走瞭以後,我老婆就開始瘋狂的作踐你媽媽,她利用自己原配受害者和廠長夫人的身份編造瞭無數的謊話,我一開始也想要挽回過。可那流言的勢頭傳的太勐,我真的很難去阻止。到後來我自己的心態也變瞭,我特別希望能帶著你媽媽逃離這個鬼地方。」

  他說完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的搓瞭搓自己的臉。

  「你沒經歷過,可能不相信,那些人都是魔鬼。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和你媽媽一起走一段就有人說我們準備去偷情,有領導來安排她去接待,他們就說她是我送給領導的玩物。哪怕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他們也能找到理由,說我們心虛瞭,在等風聲過去。」

  「所以你就幹脆不作為不解釋,甚至故意做一些惹人誤會的事來讓她與眾人隔絕的更厲害,從而達到和你一起離開的目的?」

  我忍不住把剛剛在樓上聽到的內容復述瞭出來。她說的一點沒錯,這一傢子都是他媽的溷蛋,不!確切的說,這整個鎮子上包括我自己都他媽是溷蛋。

  「你!」秦武恒驚詫的看著我,隨後苦笑瞭兩聲。

  「不虧是全市第二的高材生,你都猜對瞭。這算是我做的第二件蠢事。但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我放任流言的行為會給她帶來那麼大的麻煩。直到去年廠裡的謝常明調戲你媽媽被我看見瞭。」

  「所以你找人打瞭他?」我想起那天曼文阿姨說過的話,看來這個謝長明就是那個謝胖子瞭。

  「嗯,之後騷擾你媽媽的人就少瞭。她獨自一個人忍受瞭兩年多的侵擾。可她從沒找過我,甚至沒和任何人提過。」

  我的眼淚早就已經止不住瞭,九年的時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可憐最委屈的那一個,可事實上我卻是過的最好的那一個。

  「後來我調查瞭一下,才知道他媽的這些色鬼有多可惡,他們聽瞭謠言認定你媽媽是個欲求不滿的蕩婦。於是都覺得有甜頭可以占。可當某些人色膽包天實施不軌時卻被你媽媽以寧死不屈的態度擊退。這些人在別人面前吹瞭牛,又不想折自己的面子,於是就拿著三流黃文裡的下流段子套在你媽媽身上,當故事吹給別人聽。其他人聽瞭信以為真,又去重蹈覆轍。」

  秦武恒說完後,把目光重新聚集在我臉上,紅著眼眶感慨道,「現在想來,就是如此惡劣的生活,她一個女人不僅撐瞭下去,還依舊盡其所能的在找你,你媽媽內心強大的簡直讓人害怕。」

  我聽完這一句,忍不住再次跌坐在地上。兩個男人彼此都垂著頭,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等到天色已經暗澹的時候,秦武恒才沙啞的開瞭口,看來剛剛他和我一樣,都在默默的流淚。

  「我真的做錯瞭,我原本是想讓她過的更好,可我他媽都幹瞭些什麼!我明明那麼愛她!」

  我順瞭口氣,敲瞭敲已經麻木的腿,一點一點站瞭起來。然後走到一邊拔起瞭地上的螺絲刀塞進瞭口袋裡。顧不得擦拭滿臉的淚痕,幾步走到秦武恒的面前。

  「七年!」我伸手握住他的衣領強迫他看著我。

  「看在你沒有碰過她的份上,一年一拳!這已經算是最便宜你的。」他的精神狀態明顯還沒有從悲傷和悔恨中恢復過來,看我的眼神都是虛的,對我說的話自然也是沒有半點反應。

  我捏緊瞭拳頭,心想到沒關系,我這一拳下去你肯定清醒。

  一分鐘以後,他的臉腫成瞭上供的豬頭,整個人如同死屍一樣攤在地上。

  這七拳我幾乎用盡瞭全身的力量,為的就是確保他可以去醫院和他兒子作伴。

  揍完後,我甩瞭甩已經有些麻木的雙手,蹲在瞭他的面前。「秦大廠長,如果你想報復,可以隨時來找我。但是我希望你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面前。我可不是我爸,如果你再去騷擾她,我哪怕就是命不要瞭,也會讓你全傢雞犬不寧!」

  我盡量從仍舊復雜的心緒中壓榨出幾分兇狠來。但不知道是我花貓一樣的臉不夠嚴肅,還是說話的態度不夠殘忍。

  秦武恒居然硬是從那張腫的雙眼都睜不開的臉上擠出瞭一個笑容來。

  接著他張開嘴,艱難的一字一句對我說道,「答應我,從此以後好好照顧她!」

  回傢的那段路並不算長,但我感覺自己走瞭一個世紀。我自問從小到大沒有對不起過誰。

  可沒想到唯一對不起的居然是我的母親。

  回到傢一頭栽倒在床上,回傢五個月所發生的事如同過電影般在腦中穿梭而過。我才發現,她這五個月在我的世界裡存在的畫面是如此的微乎其微。

  我的叛逆和她的隱忍,我的冷漠和她的討好,我的絕意和她的深情。我和她像站在天平的兩端,她總在遷就著我的態度不斷移動自己的位置。

  直到最後,她甚至想要犧牲自己,用她靈魂的重量把我送上更高的彼岸。

  她隻是花一樣的女子,從頭至尾沒有做錯什麼,卻被命運的殘酷戲弄至此。而我作為她最愛的兒子,亦是幫兇。

  為什麼我沒有選擇去求證,哪怕隻有一次。

  這個晚上我根本無法入睡,她的身影時而遠,時而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煳,時而微笑,時而哭泣。我的世界突然就被她全都占滿瞭。

  整個夜晚,每當我聽到門外的風吹早動,我都會神經質般的打開門。

  我在內心深處是如此想要見到她。可我卻不敢去找她,她今天說的那句滾,彷佛是對著整座小鎮的人所喊出的。

  而我也是其中一員,甚至比他們所有人都讓她傷的更重。此時此刻如果我們彼此相見,我都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表情來迎接她。

  心中的悔恨與自責像兩把鈍齒的長鋸,反復拉扯著直到天光大亮時我才含著淚水沉沉睡去。

  這一覺渾天黑地,我作瞭無數的噩夢,每一個都讓我戰栗不止。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瞭,可是我卻依舊非常疲憊。傢裡除瞭我之外依舊空無一人。

  我渾渾噩噩的出瞭門,心裡的結還是沒有解開,我愧對她以至於根本無法面對她的溫柔和善良。

  即使如此,她對我的吸引卻越來越強,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又站到瞭她宿舍的門口。

  等我回過神時,不禁嚇瞭一跳,因為自己根本沒有準備好如何面對裡面那個傷痕累累的女人。

  「我隻想看看她,我真的想看看她。」

  我在內心深處不斷默念著,舉起手來作瞭個敲門的手勢,可久久都沒有落下。

  我第一句話該說什麼,你還好麼?對不起?你能原諒我麼?

  還是什麼都不說,直接給她一個期望已久的擁抱?

  也許直接跪下可能更合適吧。

  我就這麼糾結猶豫著,直到周圍的燈光逐漸消失,整個二廠漆黑一片。

  「算瞭,還是讓她好好休息吧。」我自我安慰道,隨後坐在窗下看著星星點點的天空。

  夏日的微風像是她輕柔的小手,綿綿不斷的拂過我的身體。我就這樣睜著眼一直熬到天明。

  等到早班人們的嘈雜聲遠遠收進耳朵,我才鼓起勇氣重新站在瞭門口。

  我深呼瞭一口氣,總不能一直在這裡當個門神吧,猶豫瞭一夜,終於抬手敲響瞭門。我決定等見到她時我就憑著身體的本能做出最真實的反應。

  可事與願違,當我反復敲瞭半天後,裡面都沒有任何的動靜。我移動到窗口,發現這次窗簾被拉得很嚴實,根本就看不見裡面的情況。

  最壞的情況不適宜的出現在瞭腦海中,我拼命忍住將要崩潰的精神,再也顧不得其他,用力一腳就把門踹瞭開來。

  沖進屋內一看,好消息是,她沒事,壞消息是她根本不在這裡。

  我在屋內掃瞭一眼,裡面的情狀和前天我偷看的時候沒什麼不同,就連枕頭和被子擺放的位置都一樣。

  當我目光鎖定到桌上時,我才發現,有一張紙放在瞭上面。拿過來一看,我不免吃瞭一驚,同時再次對某個男人失望透頂。

  那是一份離婚協議,內容倒是相當簡單,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我的撫養權歸父親,她凈身出戶。

  協議的一角明顯被手指使勁的攥瞭許久,都是不規則的皺褶。而整個底部滿是幹燥後的水痕。

  看日期應該是她想要殺瞭秦武恒那天。她就這樣攥著離婚協議一直到淚水浸濕瞭紙張麼?

  我根本來不及為此悲傷,連忙一口氣沖回瞭傢裡。

  傢裡依舊是空空蕩蕩,她房間裡的東西也都在,可她究竟去瞭哪裡!

  「你看到我媽瞭麼?」

  清晨賣早點的大媽看見我嚇瞭一跳。

  「我說,小遠,你沒事吧,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看見我媽沒有!」我暴躁的喊瞭起來。

  「沒,沒啊,你這孩子到底怎麼瞭。」

  得到答復的我已經快步沖到瞭另一邊,攔住瞭一個買菜回來的大姐。

  「你看見我媽瞭麼?」

  我就像是毒癮發作的癮君子,從傢裡出發,抓住我能看見的每一個人,問著同樣的一句話。

  等到我一路跑到鎮子上時,我使用過度的嗓子幹澀的隻能勉強吐出那幾個字。

  這時大街邊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趕緊湊上去,還沒開口就聽見一個賣西瓜的大哥正在和旁人神色緊張的交談著。

  「聽說瞭麼?水庫那邊死瞭個女人,現在正在那裡撈屍體呢。」

  「真的假的,死的是誰啊。」

  「我哪知道,我剛剛拉西瓜過來,就看瞭一眼,穿瞭件制服。這多晦氣的事,我還趴上去看啊,不過聽說好像是自殺的。」

  我站在一邊聽完這句隻覺得兩眼一黑,踉踉蹌蹌走瞭幾步接著就不省人事瞭。

  不知過瞭多久,我再次睜眼時,一幫人正圍著我。我搖瞭搖腦袋,四下看瞭眼。自己已經被人拖到瞭鎮上的一傢小超市裡。

  「哎,醒瞭醒瞭,我就說肯定是中暑瞭,現在這天邪乎的很,早上這太陽可毒著呢。」

  「這孩子一早怎麼跑鎮上來瞭,傢裡人呢。」

  「還說什麼傢裡人,你也不想想她媽是什麼東西。」

  眾人在一旁七嘴八舌的念叨著,毫無顧忌剛剛蘇醒過來的我。

  在嘈雜中聽到瞭最後一句後,我的神志瞬時清醒瞭過來。

  「滾!你們全傢才不是東西。」我扶著椅子站起身,喘著氣大聲向眾人咆哮著。剛剛還聊得起勁的眾人頓時散開瞭一大圈。

  「走吧,這孩子估計精神也有點不正常瞭。」

  「是說呢,誰碰到這種事還能正常的。」

  「滾!都他媽的給我滾!」我舉起椅子朝著他們就砸瞭過去。

  一陣驚呼和咒罵之後,除瞭超市老板娘縮在櫃臺裡不知所措,其他人都沒有蹤影。

  我癱坐在地上,已經沒瞭任何的力氣。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水庫,制服,女人,自殺。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抽走瞭我所有的心力和理智。

  「那個,小遠,你沒事吧。」超市老板娘拿過一瓶礦泉水遠遠的蹲在瞭我旁邊。

  看我毫無反應,她猶豫瞭一下,幫我打開瞭礦泉水,遞到我的手邊。

  「小遠,我聽他們說你是來找你媽媽的?」

  聽到媽媽兩個字,我茫然的點瞭點頭。

  「你媽媽還沒回去麼?」

  我聽到這句,立刻就雙眼放光,把面前的礦泉水一把撥開,緊緊抓住瞭她的胳膊。

  超市老板娘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被我突然這一下,立刻就嚇得叫瞭起來。

  「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回去,你看到她瞭。」

  「小遠,你先放開我,我這身子板經不住你這手勁!」老板娘拼命掙紮,臉都掙紅瞭。

  我趕緊松開手,「阿姨,對不起,您快說,在哪看見她的。」

  老板娘埋怨的看瞭我一眼,揉瞭揉自己的手臂。

  「我是昨天上午去車站送我弟弟時看見你媽媽的,因為你媽媽平時經常來我這邊買東西,我也算熟悉,就順口問瞭一句。你媽媽說她要去青遇山。我還以為她是去散心,哪知道她今天還沒回來。」

  「所以今天水庫那個自殺的女人不是她?」得到這個消息後,我欣喜的自言自語道。

  「你這孩子想什麼呢?那個自殺的女人是縣裡的,好像是被野男人給騙瞭,所以才投瞭水庫。不過也是可惜,才二十多歲。」

  雖然有些不通人情,但此時的我實在沒有心情為一個輕生的陌生女人傷春悲秋。

  「那她說去青遇山幹嘛瞭麼?」

  「這倒沒說,不過去那裡還能幹嘛,那青遇山是國傢原始森林保護區,除瞭森林外不就隻有後山有座蓮塵寺麼。」

  「謝謝阿姨。」我站起來鞠瞭一躬,趕緊就往車站跑去。一路上我都在不斷揣測她去寺廟的原因,難道是去尋求佛祖開解的?

  蓮塵寺是我們這裡唯一的寺廟,不過是座尼眾寺院,也就是尼姑庵。這座寺院據說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寺廟不設功德箱,也不接受捐贈。全寺過午不食,穿百衲衣,每年定期行腳。因為青遇山地域偏僻,上山的路也不好走,所以一般來說除瞭周圍幾個鎮的信徒,很少有人會去。

  上瞭去往青遇山的車後,我總算冷靜瞭下來,但很快又陷入瞭悔恨之中。時至今日我才發現自己對她竟然是如此的不瞭解,她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很難明白背後的想法和目的。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後,終於在青遇山腳下瞭車。我向附近農莊的人們問瞭路線,接著就馬不停蹄的往蓮塵寺走去。

  上山的路途確實是不好走,那些年久失修的石階高高低低,好多處還被暴雨沖刷斷裂,或是被泥土掩埋。

  可我越往寺廟前行,心情就越平靜。因為她來這裡,至少說明她還是安全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當看到掩藏在後山之中的山門殿時,我沒來由的一陣心慌。佛堂之下我突然想到瞭她會來蓮塵寺的另一個原因。

  「小施主,請問為何而來。」

  山門前有兩個比丘尼正在清掃,看到我上來,其中一位不急不緩行至我面前。雙手合十,輕聲詢問著。

  「哦,法師您好,我是來找人的。」

  比丘再次頷首,「那請小施主隨我來。」

  我其實是不信佛的,但當自己身居這雖略顯簡陋但卻莊重威嚴的寺廟中時,心裡卻止不住的生出幾分敬仰。我盡量規范著自己的言行,跟著比丘進瞭天王殿。

  「小施主,這位是本寺知客。」比丘介紹完後便行禮離開瞭。從頭至尾,沒有多看我一眼,多說一言。

  知客看上去年紀應該有五十多瞭,慈眉善目。不過身上的僧袍倒是十分顯眼。因為這是件用黑色或灰色的碎佈片拼成的百衲衣。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真正傳統的百衲衣,不免多看瞭幾眼。

  「小施主來本寺是尋物,尋人,還是尋心?」

  「我是來找人的。不知道昨天是不是有個女人來到貴寺。她長的很漂亮,穿的藏青色制服。」聽到知客發問,我不敢怠慢,趕緊說明瞭來意。

  「皮囊,衣著皆是身外之物,昨日,我眼中隻有一苦心女子來本寺欲尋解脫之法。」知客表情安寧,隻是眼神彷佛就看透瞭世間一切。

  「她來這裡難道是想……大師,她在哪裡,我要見她。」我深吸一口冷氣,不敢再想下去。

  「請問施主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兒子。」說到兒子兩字,我的臉色頓時有些微紅。

  「原來如此,她昨日前來,確是為瞭皈依佛門,受持具足戒入五眾比丘的。」知客的話再一次被我言中瞭。所以她是已經被逼的隻有自殺和出傢兩條路可選瞭麼。

  我微微仰起頭,止住眼淚,聲音顫抖的問道。

  「那她現在在哪裡,難道她真的已經剃度瞭?」

  知客搖瞭搖頭,「她雖是苦心之人,又誠心向佛,但她還有婚配在身,於理不合。今日你又來尋她,可見她紅塵未斷,佛緣尚淺。」

  「太好瞭!」我忍不住的喊瞭出來,隨後又趕緊雙手合十連連擺手。

  「對不起,大師,我沒有別的意思。之前因為我的緣故讓她傷瞭心,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我母親就這麼出傢瞭。」

  「無妨。」知客的表情從頭至尾都沒有變過,她身居這深山寺廟中,似乎對世界人情萬物都瞭如指掌。在她面前,我根本不敢說一句假話。

  「那您知道她去瞭哪麼?」

  「她被我所拒後,曾在院中與人通瞭電話,隨後就下山去瞭。」

  「萬分感謝,如果她再來貴寺,請您無論如何告訴她,她的兒子在找她!」我恭敬的低著頭,一路雙手合十退出天王殿。

  在我抬腳跨過門檻時,知客低聲沉吟瞭一句,隨後就轉身離去瞭。

  「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

  下山時,我一直默念著知客留下的這句揭語。可無奈佛性著實太差,到最後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等到瞭山下,我又再次陷入瞭迷茫。雖然蓮塵寺已經斷絕瞭她出傢的出路,那她還能去哪呢,她是不是又會去選擇自殺?

  此時的我真的是無比後悔,如果當時質問過秦武恒後我不要那麼優柔寡斷,而是立刻去找她,那她可能就不會這樣一身不吭的消失瞭。

  九年前,她丟瞭我;九年後,我丟瞭她。

  站在青遇山腳下,看著不遠處的幾傢農莊,我決定再去碰碰運氣。

  在問瞭第三傢時,命運終於對我微笑瞭。

  「哦,你說的是一個挺漂亮的女人吧,穿個藏青襯衣是不是?」

  「對,對,您看見她去哪瞭嗎?」我屏住呼吸,深怕漏聽瞭一個字。

  「哦,她本來就在那公交站坐瞭一會,後來來瞭一輛車把她接走瞭。」正忙著宰魚的大叔,叼著煙卷,瞇眼回答瞭我。聽到車這個字,我第一反應就是秦武恒,可他此時應該還在醫院裡躺著吧。

  「是什麼車?」

  「是一輛白色的路虎。」大叔很快就回答瞭我,從他反應的速度來看,應該是非常確定。但我此時卻有點暈,這什麼時候又冒出來一輛路虎?

  「大叔,您確定是路虎嗎?」

  大叔聽完把宰好的魚丟進瞭瓷盆裡,皺眉打量瞭我一眼,「怎麼著,看不起大叔我?我告訴你小子,我之前可是在市裡風和豪灣做保安的,那別墅區裡什麼車我沒見過。那就是一輛路虎,而且還是進口的,至少百來萬。要不是我這店都盤給你信不信。」說完,他抽瞭口煙,撿起殺好的魚離開瞭,似乎對我的懷疑很不滿意。

  我在原地愣瞭好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百來萬的路虎,憑他秦武恒肯定是開不起的,難道後面還有條更大的魚?

  就在思緒又開始進行不好的聯想時,我立刻狠狠抽瞭自己一個耳光。

  「白風遠,你要相信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瞭,再這樣人雲亦雲,你一定會徹底失去她。」

  我不斷在心裡念叨著『相信她』三個字,坐上瞭回小鎮的公交車。

  下車後我第一時間沖到瞭職工宿舍,可裡面的狀況和我離開時沒有一絲變化。接著我又趕緊殺回傢裡,結果依舊讓我失望透頂。

  她難道就這麼消失瞭麼。我甚至連一句對不起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她就這樣沒瞭任何音訊。我甚至連她的手機號碼都不知道。

  從傢裡出來之後,我把能問的人問瞭個遍,甚至還偷偷去醫院找瞭仍躺在病床上的秦武恒。

  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手機號碼。

  她就這麼決絕而徹底的與世隔絕般的活著。而我的父親,我基本已經放棄去問他瞭,他對她的瞭解可能還遠不及秦武恒。

  我站在街上,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天邊突然一個炸雷響著,接著就是一陣傾盆大雨。

  我沮喪的抬起頭,任憑雨水打在臉上。短短幾天發生的事讓我的生活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動搖的決心被她輕而易舉的擊潰。

  「媽!你到底在哪!」我站在雨中,迷惘的斯喊著。已經分不清流進嘴裡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風遠?你怎麼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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