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相知相思何日盡,此時此意不忍分。
閏中銹女探花郎,願將玉體付君親。
卻說雲峰逃出數裡地外,忽聞身後索索之聲,卻是自傢衣服上掛瞭一根刺枝,拖在地上發響,他哪裡知曉?本性畏鬼,且天黑,暗聽得背後響,回頭又不見人,登時毛發皆豎,不顧身心已疲,強自掙紮往前行走。響聲漸漸緊急,他心中駭極,道:“真是古怪精靈之極!”站位聽時,又不響瞭,及移步走時又響起來,嚇得渾身汗如雨下、被風一吹,一連打瞭幾個噴嚏,越發著忙,將額頭連連拍瞭幾下道:“呸,呸!”假意發狠,卷手露臂:“是甚邪鬼兒趕快走開,我是不怕的。”雖如此言辭,心中卻意亂神迷,更兼地處山溝,又有回音,更嚇得個雲峰屁滾尿流,腳底下七高八低,愈走愈快,聲音愈響,像有人趕來一般。
他初時還勉強可以掙紮,腳步隻不過稍稍抉些,到後來聽得背後響聲愈狠,隻不離他,就熬不住,隻得沒命地飛跑起來。誰想這東西偏也作怪,待他跑時,這東西在他腳上身上亂拉亂打。雲峰見此光景,認定是鬼來捉他,隻顧奔命,口中亂喊:“菩薩爺爺救我!”一路狂奔,好不容易,到瞭自傢村口,心下稍為坦然,正暗自高興,腳下信步漫行,不料一個倒栽蔥,跌在糞窖裡,幸甚糞隻得半窖,怎奈頭朝下紮入其中,眼耳口鼻,全皆進糞,一陣撲騰,方得顛倒過來,無奈四邊石壁光滑且距沿臺甚遠,爬不上去,隻齊頸淹著。渾身糞浸,臭不可言,欲待喊叫,開口就淌過屎來,連氣也換不得一口。
咬牙挨至天明,幸有村人前來出糞,才喚人將他撈起。雲峰站在地上,滿頭滿臉屎塊隻是往下滾來,還有兩隻大袖,滿盛著人屎豬糞,且凍得抖顫不止,雲蜂連連把屎除丟地下,將衣服脫下,到河邊去凈臉及身子。
卻沒有褲子換,下身就不能洗,遠近人來看的,何止一二百人,而且人人皆識這位三俊之一之朱雲峰,何得這個骯臟模樣。看瞭笑個不止,俱怕沾臟,誰來管他。起先糞浸之時,糞是暖的,故不覺太冷,如今經水一沖,寒冷異常,登時打起冷戰來,冷得青頭紫臉,形狀一發難看,幸而此處距自傢不遠,拔開眾人,急奔回屋。
早有冠玉及其婦、妹接著,見雲峰此狀,驚問其故,雲峰又氣又惱道:“昨夜為鬼所追,失腳跌瞭下去的。”傢人去取衣服,卻提出一根大刺針條子來,冠玉道:“我道哪裡有鬼逐人之理,原來是這件物事,朱兄為它吃苦也。”雲峰方才明白,又氣又惱,越發妒恨冠玉,不在話下。
次日,冠玉起來,見這天氣尚不錯,便欲出去走走,經過書房,卻遠遠看見兩個女子在裡面,那一個年少豐韻,真正是天姿國色,美艷異常。
那女子臉正向外,見冠玉進來,另見俏公子面如傅粉,唇如塗朱,風流俊雅,儀表堂堂,也偷看瞭幾眼。冠玉魂迷意亂,欲要停步細觀,卻不好意思,隻得退出來,心中暗思:“這二位絕色姐姐,又遇著相思主兒瞭。”
你道那二女子是誰?原來雲峰父母雙亡,傢中僅有妻妹,那年長些的,是雲峰妻李氏,也有八九分秀色,卻是一個母老虎,色中餓鬼,急貪男歡之人,在這府內,遠近皆知。那個年少的,適才冠玉所見的,恰是雲峰之嬌妹,字蘭玉,年方十六,生得嬌嬌嬈嬈,傾國傾城,嬌媚無雙,朱唇櫻桃,金蓮窄窄,那一雙勾魂俏眼,撲朔迷離,如盈盈秋水,又似洛神下界。花紅女子自是不必言,更兼詞賦俱通彈得一手好琴。因父母雙亡時,蘭玉甚小,雲峰這人雖為人奸詐,待妹妹卻也一往情深,不必細表。雲峰正思為妹妹尋得一婆傢,故此尚未許人,房中有一貼心丫鬟,名喚秋花,年方二九,雖才貌不及小姐,卻也是女中嬌娃,也會做幾句詩兒,心靈機巧,事事可人。蘭玉把他視之為姐妹,心中事兒無不與她說的,秋花也知恩圖報,盡心盡力服伺小姐,不在話下。
另一日,冠玉欲到書房去看雲峰,剛剛跨出房門,恰好與蘭玉撞個滿懷,幾乎把個妙玉蘭撞瞭一跤,還好冠玉身手敏捷,急忙扶住。原來蘭玉也去看望兄長,而此路必從冠玉門前過,故而兩人相撞,倒也有緣,二人互見,一個是玉樹臨風俏公子,一個是春心秀眉佳美人,兩下早已各自思慕。冠玉扯住蘭玉道:“不知姐姐路過,有失遠迎,過錯,過錯。”蘭玉原也知曉冠玉是其兄之好友,回眸一笑,也還瞭一禮,兀自進書房去瞭。
冠玉見她進瞭書房,才回房來,歡喜道:“妙極,妙極,看她神情,對我似有情意,她那嬌滴滴身子兒,一股柔媚之態,含羞之容,愛煞我也,我冠玉何時修得如此艷福,今個兒偏偏撞在她綿軟溫秀的懷抱裡,粘她些香氣?真個好造化!”不由一嗅衣巾,果有股女子香味,不由得沉醉欲迷,又暗忖道:“看她今日光景,想必春心已動,且待我題詩一首,從窗眼丟進,撩拔她一番,看她怎樣回應,隻不知曉她是否識字?有瞭,不如將金鐲包在裡面更佳。”片時之後,蘭玉果在書房拾得一紙包,冠玉見她拾著,歡喜不過。
話說這朱蘭玉走著,拾瞭約包不由打開道:“這是甚麼物什?”原是一隻金鐲,工藝甚巧,又見包上有字,上寫絕句一首:
初夢才得傍香玉,神女驚羞何地入?
欲寄相思難舉筆,美人神意金玉鐲。
蘭玉看完,知是先前俏公子冠玉故意丟下,暗道:“鐵公子才貌雙全,萬般風流情種,哥哥見此良人不與我擇夫,我後來不知如何結局?”思之,不覺淚如雨下,又思:“或許鐵公子已有傢室,哥哥故不相提?”正在猜度,恰好秋花行至跟前,蘭玉忙把紙包收好,但已被秋花所見。
秋花問道:“小姐哪裡來的金鐲,且與我看看。”蘭玉料也瞞不過,遂遞與她,秋花細看金鐲:“果是一隻好鐲。”及再看詩時,不由奇道:“是哪個公子所做?”蘭玉一向視她為心腹,便將如何撞見冠玉,拾到紙包緣由一並告與她。
秋花見小姐面有愁容,倘有淚痕未幹,安慰小姐道:“此乃狂生常態,小姐大可不必理會。”
蘭玉道:“這個雖不足介意,我所愁者,乃哥哥見此玉人,不作理睬,愁我蘭玉終身無果耳。”
秋花冰雪聰明,已知曉小姐心中所思,便道:“鐵公子既有意於小姐,且又是才貌雙全,難得如此良人,若配成一對,真個郎才女貌,卻也是一段名垂床第之風流佳話!”
蘭玉愁道:“這事若成,因是美事,奈何全在大相公。”
秋花急道:“小姐兄長哪裡知道小姐的心意?恐日後若許一凡夫俗子,那時悔之晚矣。”
秋花又道:“小姐亦可效法古卓文君奔相如君,何不寫個字兒,叫鐵公子央媒來與大相公求親?他亦是大相公好友,自然一說就允,豈不妙哉。”
蘭玉道:“鬼丫頭,哪有自個送上門的,豈不把人羞煞。”說完長嘆一聲,又是掩面而泣,倒於床上,合衣而睡,秋花將金鐲收入匣內,妥善置藏,不題。
卻說冠玉又過數日,不見蘭玉小姐回信,心下十分著急不。不得一見,百思不得其法,悔恨不已;心中又掛念凌波三人,也是鏡花水月,無可奈何,如一頭困獸。遂又想道:“我在此已有數日。並不知曉外邊一些信息,想已無事,加之朱兄病倒,我又在此叨擾,不若明日且歸去,再作打算。”繼而想道:“那般美人兒不得一親芳澤,甚是不甘,難道他竟是石頭男子鑄鐵心兒。全不動搖的!”
悶悶不樂,飯也不食,倒頭合農睡去,竟睡到日薄西山。起來獨自一人,心下十分憂鬱,坐瞭一會,忽又倒在床上,頭方挨枕,心事接連而來。一會思念凌波三個美嬌娃近況如何,一會掛牽兄長,一會又想到蘭玉的嬌美容顏,欲靜舉止,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忽又坐起,忽又倒下,心神不寧,翻江倒海,五內俱亂。又見窗外月光如水,滿室月色,遂爬起來開門賞月,聊解心中鬱悶,隻聽得外面寂寞無聲,清風習習,花前月下,幽人何在?
喃喃自語:“蘭玉美人,小姐嬌嬌,此時可否入睡,冠玉想得病瞭,雖極想會那美嬌娃,隻是瑤臺仙跡,凡夫俗子不得門徑,嬌嬌,你可知我鐵冠玉此時肝腸寸緊,望眼欲穿!”又是至花前,對月空嘆,獨自立瞭會,不覺無聊,信步閑行。
冠玉行至一路口,見對面一門未關,探頭張望,卻是個小小庭院,遂大膽踱進遊玩。見徑首又是一條小道,樹蔭甚是濃密,花叢甚多,幽香撲鼻,冠玉行至小道盡頭,又見有一間,門扉半掩,舉步而入。隻見亭臺樓閣,盆景堆砌,假山水池,甚是靜雅。
正在貪玩之時,忽聽琴聲悠雅,側耳細聽,方辨出仙樂來自花叢之後。遂循聲而去,轉到花架邊,遠遠見二絕色女子正在如水月色之下,一個彈琴,一個和唱。冠玉悄悄靠近,靠在花架後細觀,原來正是自己日思夜想,茶飯不思之嬌小姐和一般嬌美顏色之丫鬟秋花,冠玉見月下小姐玉貌更是驚人,一張粉臉更顯玉白嬌嫩,吹彈欲破,真個兒是閉月羞花之顏,嚴然是瑤宮仙女下凡,登時一點欲心如火星燎原,繼而熊熊而燒,頓時按捺不住,急欲上前。
恰好秋花進屋為小姐取茶,冠玉不禁喜道:“難得今日此等良機,機不可失,後定無期,不若趁此月明天靜之時,鬥膽與他一會。”俗話道:“色膽包天,色迷心竅。”
隻見冠玉貓身急步上前,一把抱住蘭玉,道:“小姐,你好狠心,忍得讓我自個兒黯然神傷思君欲絕乎。”
蘭玉本正醉於月色,忽被人摟抱,心中一嚇,回頭見是冠玉,半嗔半喜道:“公子,你恁大膽,快快松手,以免被人撞見。”遂把手來推冠玉,冠玉哪裡肯放松半點,懇請道:“小姐,我自那目睹得芳容,整天廢日如年,想得肝腸寸斷,日日憔悴,況我未娶,你又未嫁,正好是一對壁人,你為何薄情至此?”
蘭玉道:“你既然是才高學富,怎不知曉禮數?前日以情詩挑逗,今日又膽大妄為黑夜闖入少女閨室,全無體統,快些出去,否則我馬上叫喊。”
冠玉見她不似那無情之人,便跪下哀求道:“小姐若如此拒絕,負我一片深情,我不如自縊於小姐面前,看小姐於心何忍!”
蘭玉小姐見他意志堅定,情真意切,一副俊樣楚楚可憐,不覺已是動情,將他扶起,一把摟住,嗔道:“癡人,既有真心,妾豈不知,妾亦鐘情公子,隻是無媒茍合,有損公子顏面,非你我知書識理之人所為,你與我兄長情若兄弟,何不歸傢央媒人至我傢求親,自然遂願。”
冠玉道:“恐兄長不從,奈之若何?”
蘭玉道:“妾一顆真心已系公子,生死無二,若公子不信,妾與君就天地為媒,日月為證,指月為盟。”冠玉心下不禁一甜,摟著蘭玉跪於階下,互指月而誓,復相交拜而起。
冠玉摟住蘭玉親道:“既為夫婦,當盡夫婦之禮,你與我心屬意和,情至深處,何不行房,一不負佳夕,二不負良緣。”固向蘭玉求歡。
蘭玉本是女兒傢,嬌羞不已,正色道:“妾以君情深意重,故以身相許,何故公子心生邪念,視妾為何許人耶?快快出去,倘若被丫鬟撞見,你我名節俱毀,何以見人?”遂用手推公子。
冠玉又懇請道:“既然蒙佳人以身相許,早晚交合,均是一樣,況今日月明如墻,已是良夕,正好雲雨一番,豈不快哉,萬望曲從,活我殘生。”就伸出手兒去撫小姐下體。
蘭玉嗔道:“原來你是一個登徒子,婚姻大事,百年好合,豈可草草急於一時,待合包之日,自有春宵,若今日茍合,則妾為君不恥,豈不貽笑於人?即妾欲從君,君亦何取?幸而未及亂矣,若公子再強我,妾唯有一死。”
冠玉情至哀求道:“小姐,你可知我千辛萬難,方會玉人,實指望仙子賜樂,誰知玉人未將我放於心上,陡然變卦,我即空返,卿亦何安?此番空手而歸,不是思念小姐而死,就是病臥五尺可亡,那時雖悔何及,卿欲見我一面,除非九泉之下哀魂洗面矣。”說罷泣涕如雨,悲不自勝。
蘭玉亦摟著冠玉哭道:“妾非草木,豈無心欲,今日強忍,實非妾願,隻是紅花閨女,留得春宵,見君情切,不由心碎實不自安。”低頭一想,遂道:“妾尋一替身,君能免妾否?”
冠玉破泣為笑道:“且看替身容貌何如,若果替得過,方才準允。”
蘭玉遂呼秋花。有詩為證:
月白天清風入松,翩翩公子款款遊;銷魂牽魄是仙樂,酥舒入骨玉人湊。
湊他桃園仙洞兒,搗得瑤臺芳草秀;哪知玉人守清操,且言替物任你揉。
欲知蘭玉尋得誰做替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