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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上)

終章 (上)

  大地的震顫持續瞭很久很久。

  我從來沒有親身體會過地震,直到此刻,地球仿佛因疼痛而咆哮起來。已經無法靠雙腿站立瞭,舊人類的士兵們紛紛摔倒在地,我也隻能用能量低空浮起身體。

  天空被染成瞭膿腫一般的紫色,這顏色讓我十分不安極。在我的認知之內,還沒有任何一種現象或者事物能夠改變天空的顏色。

  天上的攻擊飛艇已經變成瞭在火焰中慢慢融化的廢鐵,空中彌漫的火雨把那片紫色撕割的面目全非,大氣層把殘骸摩擦成瞭無數耀眼的太陽,澆灌著腳下每一寸土地。

  我的心臟也和它們一樣在碎裂瞭。腦海深處有一個聲音,它對我瘋狂嘶吼著某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可是我卻強行捂住瞭自己意識的雙耳。

  當震撼終於平息的時候,我看到休斯正對著CRK 大聲喊著什麼。

  我沖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這是怎麼瞭!?到底發生瞭什麼!?」

  休斯滿臉都是冷汗,他的眼球在不斷的顫抖:「不知道!通訊設備完全壞瞭,別的電子設備也全都失效,我們斷瞭聯系!」

  「現在怎麼辦!?」

  休斯比我冷靜的多,他沉思瞭幾秒,抬手指向不遠處若隱若現的魔力護罩:「基地裡面有通訊器材!如果剛才的能量波沒穿透基地軍用標準厚度的防護墻,說不定我們能和總部取得聯系。」

  我二話沒說,重新聚集起能量,加速沖向那道護罩。能量的損耗已經完全被我拋出瞭計算的范疇,借著沖刺的速度,手裡的骨矛帶著摧枯拉朽的壓縮能量射瞭出去。

  魔力護罩瞬間就被骨矛撕破瞭一個大口子。我緊追在後面,在魔力重新閉合之前沖進瞭護罩的保護范圍。

  和預想中不同,被我擊破的魔力護罩並沒有愈合。看來這並不是持續供給魔力的法陣,換句話說,裡面的人甚至有可能早已經跑掉瞭。

  休斯還是帶著部下跟著我沖進瞭基地。我們排查瞭基地內部各個角落,這裡的儀器設備也失去瞭運作能力,就連自動門鎖都不起作用。那些無法打開的門被我一一用能量擊破,我們一直跑到基地深處的一個倉庫裡才找到瞭想要的東西。

  一排架子上,躺著幾隻已經落灰的老式CRK ,那應該是很久之前留下來應急用的設備。我們抱著一線希望按下瞭開關,粒子屏幕終於閃爍出一絲光芒。

  休斯擺弄著手裡的那臺東西,我也拿瞭一臺,輸入瞭熟悉的號碼。

  已經顧不上暴露不暴露的問題瞭,我現在隻想聽聽初邪的聲音,聽聽阿紗嘉的聲音。

  然而從我手中設備發射出的訊號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就如粒子屏上的空白,我們仿佛已經和這個世界完全割裂開瞭一樣。

  我麻木的一次次點擊著撥號的按鈕,換來的是無盡的沉默。

  身邊突然響起瞭信號的聲音,休斯興奮的大叫瞭一聲,左拳在空中猛地一揮。

  「通瞭!!是新西蘭那邊來的信號!!」

  我一步靠過去,緊緊地盯著屏幕。上面隱隱約約出現瞭一個士兵樣的人。

  休斯張口報出一串身份認證碼,幾秒鐘之後,一個高級軍官站到瞭屏幕前面。

  「怎麼回事!?為什麼別的地方聯絡都斷瞭!?」休斯急切的問道。

  那個軍官脫下瞭自己的帽子。聲音非常低沉。

  「幾乎整個北半球的通訊設備都不能用瞭,南半球受的影響不是特別大。我們和澳洲現在還能保證聯絡。但是目前得到消息,所有近地的太空設施都失速墜毀瞭,各大城市崩壞的太空電梯和太空站都對地面造成瞭無法估量的傷害,南半球也不例外。」

  「搞清楚原因瞭沒有!?」

  「有人在西伯利亞基地發射瞭一枚飛彈。電子望遠鏡不能用,我們目前的情報很有限,隻知道這枚飛彈是在距離地球一萬八千公裡左右的位置爆炸的,但是在數據庫上,那個位置並沒有太空城或者臨時空港。」

  聽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再也站不住瞭。腦袋裡面像是爆炸瞭一樣,炸的我頭暈目眩。

  我靠著墻,緩緩滑坐在地。

  躍遷門的就處在那個距離之上,我已經再也無法回避那個事實。這股能量,就是被毀的躍遷門留下的詛咒。這個基地隻是所羅門佯攻的靶子,他早已經占據瞭另一個基地,然後摧毀瞭回歸者們唯一的路。

  他的目的是什麼,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瞭。

  休斯和視頻另一端的人在繼續交談著,我卻什麼都沒能聽見。

  我的一切,都在那片無盡的黑暗領域裡變成瞭碎片和殘渣。

  我像僵屍一樣站起來,向外面走去。休斯攔下我想要說些什麼,但我推開瞭他,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離開這個地方。

  我邁步走出基地,抬頭看著天空。空氣中彌漫著鋼鐵、塑料和橡膠燃燒的惡臭,濃濃的黑煙在深紫色的背景之下不斷雀躍。「末日已到」,它們歡呼著。

  我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嘔吐起來。

  酸臭的胃液夾雜著一些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殘渣被我吐瞭一地。

  我不斷幹嘔著,胃裡已經什麼都沒有瞭,但是身體的痙攣卻止不住。我試著去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卻發現身體冷的像是冰塊。

  初邪……阿紗嘉……梅爾菲斯……未來……

  什麼都沒瞭。

  整個世界向我擠壓過來,巨大的孤獨感一把鉗住我的後頸,將我狠狠的按在地上。

  我喘不過氣,隻能勉強讓自己平躺在地上,大口的呼吸著劇毒的空氣。天上偶爾滑過的一塊塊橙紅色碎片就像命運之神在向我眨眼。

  「這是送給你的最後一個笑話,喜歡麼?」我仿佛聽見他說道。

  無人作答。

  幾分鐘之後,幾乎被脹裂的心臟想被凍結瞭一樣,向胸腔裡縮去。我拖著冷的發抖的身體,踉踉蹌蹌的站起來,用能量把自己浮瞭起來。

  我向來的方向飛去,把這個燃燒的基地、以及休斯扔在瞭背後。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此時此刻這個下意識的選擇無比正確。

  所羅門摧毀躍遷門的真實動機已經沒人能知道瞭,但可以確定的是,地球上殘餘的回歸者從這一刻起已經沒有瞭任何選擇。新人類和舊人類之間的戰爭再也無法避免,這是一場沒有人可以中立,也沒有無辜者的戰爭。

  任何一方,隻要有人還活著,這場戰爭就不會結束。這是再也無法協調的矛盾。

  以休斯的睿智,他很快就會意識到這一點。我與他曾經的惺惺相惜和共同患難在這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面前都沒有瞭任何意義,他終有一天將不得不殺掉我,或者被我殺掉。

  如果他真如我想的那麼聰明,那麼剛才就是殺我的最佳時機。頭腦混亂之下,我根本沒有任何警惕性,更不會提防身邊的同伴。好在我走瞭,沒有留下被人趁虛而入的機會。

  我作為回歸者最頂尖的戰鬥力之一,蘊含的威脅性根本無法估量。能夠以最小的損失將我排除掉,這對舊人類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賜良機。

  至於休斯會不會真的這麼做,我就不知道瞭。因為自這一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提升自己的高度,盲目的一路向北飛去。冰涼的風在我的頭發上結出瞭冰晶,那是我之前的冷汗。

  我路過瞭一個城市,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我已然無法分辨那個城市的名字——它已經變成瞭一片焦土。足足有十幾公裡那麼大的太空城殘骸落在瞭城市的西北角,強烈的震蕩波推平瞭城市裡所有的高聳建築,留下瞭深不見底的隕坑。無數較小的碎片掃蕩一樣把沒受到波及的城區重新犁瞭一遍,偌大的城市在瞬間就成為瞭濃煙滾滾的廢墟。

  隕坑中被高溫融化的沙子形成瞭閃耀的晶體,它們反射的光芒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闔上雙目,繼續向前飛著,然後路過瞭許許多多同樣命運的城市。

  開始的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往這邊飛。直到生理上的混亂慢慢停歇,理智才重新攀住瞭我的神經。

  我想要回去看一看。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但卻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能量在幾個小時以後告竭,我終於飛回瞭當初和休斯一起駐紮的那個太空電梯空港。

  曾經高聳入雲的電梯已經不復存在,這座城市也沒有被那些從天而降的烈焰赦免。

  我看到崩塌的建築殘骸裡,那些絕望的挖掘著被埋葬者的人們;抱著骯臟的玩具用力哭號卻得不到回應的孩子;被砸斷瞭胳膊的女人像僵屍一樣拿著自己的斷臂迷茫的蹣跚在瓦礫之間。

  一個白發蒼蒼的年邁女人帶著滿臉的土灰,靜靜的坐在一棟坍塌的房子前面,她身邊那些堆積的碎塊之間,探出瞭幾隻已經僵硬的胳膊。她就這樣坐在自己親人的胳膊旁邊,目光呆滯。

  那眼神大概和我現在一樣。

  自從進入瞭科技文明的時代,人們在偶爾的天災降臨之時,總會對受難的同胞毫不猶豫的施以援手。無論在什麼地方,即使損害再大,都可以及時得到來自全世界的救援和關懷。憑借著高效率的救災隊伍,大傢至少能在九死一生之後獲得喘息和悲傷的機會。

  可是這一次,被災害所波及的范圍,超過瞭極限。無傢可歸的幸存者,遍佈瞭北半球的每一片土地。

  這已經不是幾個救援隊就能解決的問題瞭。在這種情形之下,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

  我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向前飛著。

  越是靠近城市中心,來自人們的慘嚎聲就越淡。城市外圍或許還有不少幸存者,但太空電梯所在的市中心,和其他城市一樣,被從天而降的空港碾成瞭灰燼和沙土。

  脆弱的幻想被現實不留情面的折斷。我的面前是一個十幾公裡寬的圓形巨坑,破碎的太空港就躺在坑底,與融化的巖石一同變成瞭巖漿的一部分。

  我呆滯的看著火紅色的隕坑,漂浮在懸崖邊,如同失去意識的幽魂,隻能靠在這灼熱的圓形邊緣慢慢的繞著。

  仍然沒有冷卻的空氣,像濃稠的液體一樣在我眼前湧動著,把前方的廢墟攪的一片模糊。這個世界上似乎隻剩下瞭我一個人,身體如同被推到在桌的水瓶,氣力和意識都灑瞭出來,似乎很快就要幹涸瞭一般。

  我從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

  我寧可和他們死在一起……我的夥伴,我的朋友還有……

  我抬起頭,似乎看到初邪坐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她抱著什麼東西,扭頭看向我。

  我伸出手去,靠近著她,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她的影子在空氣中扭曲,又變成瞭阿紗嘉。

  胸口的疼痛就像鋼錐一樣刺著心臟,可是這種感覺也在慢慢的淡去,如枯萎的植物。

  我向阿紗嘉走過去,她也站起身,向我走過來。

  我想去抱她,但我知道,這隻會讓她的幻影煙消雲散。我舍不得,看著她的面頰,我就覺得自己似乎還能活下去,哪怕是在騙自己。可是我還是很想抱她,想要讓她的體溫暖暖心臟,哪怕隻有一秒。

  牙關在打戰,我很清楚……這種愚蠢而可笑的糾結隻會讓我陷入更深的絕望。

  阿紗嘉靠近我,展開雙臂,將我攬進瞭懷裡。

  「我在這裡。」她輕聲在我耳邊說。

  我的雙臂和胸膛傳來瞭真實無虛的溫度,還有她身上的香氣,以及柔軟卻堅強的肩膀。

  她是真的,她不是幻象。

  「啊啊啊!!」

  我用全身的力氣抱緊瞭阿紗嘉,嗓子裡無法抑制的爆發出發泄似的哭號聲。

  她在這裡,在我的面前,似乎已經等瞭我很久。我不是孤身一人,我還沒有被拋棄。

  阿紗嘉也用力抱緊著我,用臉頰緊緊貼著我,似乎想要給我力量。

  我不需要什麼力量,隻要有她在就好,我知道自己一定還能活下去。

  「不要害怕。」

  阿紗嘉溫柔的聲音讓我崩塌的精神重新融合在一起,內心的寒意也逐漸褪去。

  我貪婪的汲取著她身上的熱量,很久很久才放開瞭雙手。阿紗嘉用手撫摸著我的頭發,表情平靜而安詳。在這幅末日一般的背景之下,她身上散發著唯一的光輝。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初……初邪呢?」我的喉嚨僵硬著,問出瞭一個艱難的問題。

  「攻擊來臨之前,她大概是開啟瞭躍遷門,帶所有人離開瞭。」

  「大概?」

  「初邪在船上突然得到情報,說有人突襲瞭什麼基地,便當機立斷發佈瞭出發的命令。我知道自己沒資格阻止她的決定,所以立刻向她要瞭一艘飛艇,回來找你。」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初邪竟然可以這麼果決的將我一個人拋棄在這顆孤獨而充滿敵意的星球上。她不可能知道飛彈已經發射的事情,她在完全不考慮我們是否能夠鎮壓對方的情況下,選擇將我扔在瞭這裡。

  我知道她是為瞭所有新人類的未來而不得不決斷,可她憑什麼因為一個簡單的情報就扔下我?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恨她,仿佛曾經所有的羈絆和愛意都被她所背叛。

  可正是因為她的判斷,她和其他人都活瞭下來,這是我無法否認的事實。這裡面有方先生一傢、有阿傑那些少年、有梅爾菲斯、甚至還有梅爾菲斯的孩子……如果讓我選擇,我是一定會讓她扔下我離開的。

  可是……自我犧牲是一回事,被戀人所拋棄則是另一回事……

  阿紗嘉很清楚我的念頭,她什麼話都沒說,因為任何話語都沒有她的一個眼神來的有用。

  我抬頭看向紫色的天空,深深吸氣。

  大傢都沒死,而我也不是孤身一人,這已經是一種極大的恩賜瞭。我該滿足的,相比之前那種無以復加的孤獨和絕望,此時此刻,我該心滿意足的。

  現在再想什麼都沒用瞭,初邪他們已經抵達瞭嶄新的星域,向被命名為「那撒琉斯」的世界全速前進著。相對於整個新人類的命運而言,我一個人的進退真的是無足輕重。他們會在那片土地上建立獨一無二的文明,開始人類在歷史中從未體會過的酸澀與甜美。

  隻是這一切,都與我無緣瞭。

  我和初邪,在轉瞬之間,便相隔瞭數百光年。從此以後,我們將無法再見。

  她甚至沒來得及留下一句告別。

  我生命的軌跡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扭轉到瞭我無法看穿的方向,接下來何去何從,或許將困擾我很久。

  好在,阿紗嘉還在我身邊。她沒有背棄我。

  「我怎麼會背棄你……你是我擁有的一切……」阿紗嘉看出我的情緒,輕聲回應道。

  從今天開始,她也便是我所擁有的一切……

  時間沒有給我們踟躕的機會,天色不知不覺已經暗瞭下來。在這片蔓延上百公裡的廢墟之中,我們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阿紗嘉現在和普通人無異,我必須顧慮她的安全。

  「我們離開這裡。」我牽著她的手說。

  阿紗嘉抬手示意我等一下,然後轉身向她之前呆的地方走過去。

  我跟在她後面,幾步之後,看到瞭一具躺在石板上的屍體。

  是斷尾。

  他面目全非的臉上,似乎帶著一絲隱約的微笑。

  我想起來,在我看到阿紗嘉的時候,她似乎一直抱著什麼東西,那應該就是斷尾的遺體。

  「他跟我一起上瞭飛艇。我不會操作,全靠他才能飛回來。剛進大氣層,沖擊就到瞭。飛艇失效,他帶著我從好幾千米高的地方摔下來,用能量幫我做瞭緩沖。最後,太空港砸下來的時候,他耗盡全部能量抵禦沖擊,將我護住瞭。沒有他的話,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瞭。」

  阿紗嘉訴說著斷尾的豐功偉績,聲音卻平淡的像清水。在這一刻我才終於看明白,對於阿紗嘉來說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隻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哪怕是為自己獻出生命的斷尾也隻不過是稍顯濃重的一筆。

  想起我曾經的嫉妒心,實在是太過幼稚瞭一些。

  可是我仍然無法忘卻這個男人做的犧牲。他用生命證明瞭自己對阿紗嘉的情意,哪怕不會有任何收獲和結果,他也依然堅定地遵循瞭自己內心的執著。

  我能理解他的心境,因為不久之前我剛剛體會過同樣的感受——一無所有的痛苦。他做瞭選擇,然後為之付出瞭代價。可是同樣,斷尾死前應該感到瞭解脫,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將被自己憧憬的人銘記。

  僅僅差一步就能在嶄新的世界開始無人能想象的生活,但他義無反顧的跟著阿紗嘉踏上瞭回來的路。我想象著他攬著阿紗嘉從千米的高空一躍而下,在火雨之中拼勁最後的一絲能量。就好像宿命一樣,他在那一剎那,深深地明白這是自己的宿命,自己會死在這裡。

  這是人生中無數的選擇將他最終引向的那個結局。當斷尾遙遙望去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命會在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結束。

  他坦然接受瞭自己的命運,像一個老人。

  我幫阿紗嘉埋葬瞭斷尾的屍體。女孩在他的墓前沉默瞭很久,能讓她動容的人類,在我之外隻有斷尾而已。

  羅格納因為身形過大,根本無法登上飛艇,所以阿紗嘉連它都留在瞭躍遷艦隊上。

  無論是自願還是被動,我們兩個已經切斷瞭和這世界上的一切羈絆,成為對方僅有的寄托與牽掛。

  我和阿紗嘉向著現在已經空無一人的莊園出發瞭。我不想奪取無辜者的性命,也不想讓自己變成戰爭的犧牲。燃墟留下來的莊園足夠隱秘,而且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落腳點。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阿紗嘉在那個地方一直住下去。

  所有能找到的交通工具都被相位能量波破壞掉瞭。我嘗試著修理,但是憑著半吊子的水準根本無法找出故障所在。無奈之下,我隻能以最原始的方式,抱著女孩用能量飛起來。

  我一直帶著阿紗嘉飛到那座廣袤的山林為止。能量有些消耗過度,為瞭保證我們二人的安全,我選擇和她一起徒步走完最後一段路。

  方圓上百公裡都沒有任何人居住,所以我們周圍非常安靜,隻能聽到我們兩個人的腳步和樹葉的摩擦聲。頭頂的月光因為某些原因完全被遮蔽在瞭地球之外,陰暗的樹林看不到任何亮光。

  我用一絲能量做成球體,勉強幫我們照亮腳下的路。因為沒有任何導航設備,所以我隻能靠著印象前行,而且不得不三番五次的飛到樹冠上方來確定大體方向。這使得林中的旅程變得有些漫長。

  「我有些累瞭。」阿紗嘉牽著我的手,對我說。

  這一整日發生瞭太多事情,當那艘載著情報特使的飛艇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一切就不受控制的滑向瞭深淵。巨大的恐懼,然後是孤獨與絕望,到後來的失而復得……我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獨木舟。到瞭現在,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進入瞭一種麻木僵硬的狀態。

  我也需要休息,但是有一種我無法分辨的情緒在推擠著我繼續向前走。

  「很快就到瞭,再走一會兒,我抱你再飛一段。」我頭也不回的說。

  可是阿紗嘉停下瞭,她帶著一點倔強站在原地,拉住瞭我。

  我回頭看到女孩的神色,知道我大概無法動搖她的想法。於是我用五分鐘的時間收集瞭一些枯枝,找到一塊相對開闊的地方,用能量點瞭一堆篝火。

  翻騰的火焰燃燒瞭起來,冰冷的空氣不情不願的從身邊被驅散開。身上漸漸有瞭暖意,柔和的火光讓神經也稍微放松瞭一些。阿紗嘉的建議是對的,當我坐到火堆旁那根枯樹幹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憊。

  「人類……」就在意識恍惚之時,身旁的阿紗嘉突然出聲道。

  她已經很久沒用這種口吻說話瞭,我神經一繃,扭頭看向她。

  阿紗嘉卻隻是一直凝視著火焰,臉上並沒有什麼復雜的神色。我甚至懷疑自己聽錯瞭。

  「人類怎麼瞭?」我問。

  阿紗嘉輕輕搖頭:「沒什麼。隻是越來越覺得,自己和你們的差別是這麼的大。」

  我聽她這麼說,莫名的感到有些緊張:「為什麼這麼說。」

  阿紗嘉將手伸向火焰,張著手掌取暖。她過瞭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還記得當初我們在墮鎏之地的時候,你所說的話、還有你所做過的事情麼?」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瞭,我並沒有忘記當時的情景。隻是我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麼,所以無法回應她的問題。

  阿紗嘉沒有等我的答案,她自顧的說瞭下去。

  「我一直回憶著你在面對我父親時的果決。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非常崇拜你。以那種覺悟,義無反顧站在絕對不可能戰勝的存在面前,為我而戰。那種勇氣,我從來沒有見過。為瞭一絲執念,可以賭上一切,可以拋棄一切。那一瞬間的你,真正讓我有瞭此生唯你而伴的決心。」

  「然後在今天,我又看到瞭你的膽怯和脆弱。你像孩子一樣,惶恐著、逃避著。努力回避著已經無法更改的這一切,不敢去思考,不敢下判斷。就好像是沒有智慧的野獸,靠著本能在這山野之中奔波。於是我越發慶幸,自己回來瞭,能在這種時刻陪在你身邊。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想要保護你,即使我沒有任何力量。」

  我明白她在說什麼。

  從穹頂之役和我第一次分別之後,阿紗嘉就變得越來越像人類,她不斷變強著,直到為瞭我而摧毀瞭自己的次元城。自那一刻起,她身上人類的特征就在一點一點的消退。她在面對自己可能的消亡之時,是那麼的坦然;在得到魔龍之眼,重獲生存機會的時候,也並未狂喜。

  人類的喜怒哀樂,在她身上變得越來越淡。她眼中隻剩下瞭我一個人,隻要我還能好好的活著、陪伴著她,對阿紗嘉而言就是一切的一切。

  本以為她會因弱小而背離裡奧雷特的特征,卻不知其實是因為她的欲望在漸漸消散。

  人,因為欲望而復雜,因為欲望而產生重重情緒。阿紗嘉,卻走在瞭相反的道路之上。

  這意味著什麼?是好是壞?我都無法判斷。

  「我知道你在逃避什麼。是初邪。」她的聲音再次飄過來,「你拉著我拼命地跑,想要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趕緊開啟新生活,在那個與世隔絕的莊園裡。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避心裡的憤懣和不甘?還是說你以為自己能忘得掉她?」

  「不要提她瞭。」我試圖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是明白的。」阿紗嘉把手放在我的頭上,輕輕在我的發隙間理順著,「比我而言,你其實更喜歡她。」

  「不!」

  「我當初留下你們兩個,獨自回歸深淵的時候,你所擁有的是留戀與不舍。現在她留下瞭我和你,你卻帶著一股無法化解的東西淤積在心裡。她可以撫慰你對我的不舍,我卻化不開你對她的鬱結。」

  「那是因為你給我留下瞭一線重聚的希望,而她!」我不知不覺得提高瞭聲音。

  阿紗嘉重新牽住我的手:「你怕我會嫉妒?我並不是影族啊。我隻是感到有些無力。作為和你一樣的人類,她比我更加懂你。初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們兩個產生的反應是那麼立體,是隻有人類和人類才能夠擁有的交融。她註視著你,也註視著自己想要的未來,這種復雜的欲望,構成瞭鮮活的她。你喜歡的也正是這樣的人。」

  「不,你對我來說……」

  阿紗嘉抬起手指點在我的嘴唇上:「我從未質疑過你對我的感情。隻是,你對我和對她,並不一樣。因為我和她對你來說,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隻是很遺憾,因為自己無法彌補她在你心裡留下的空白。」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不要再說瞭……我們就是彼此的全部,其他所有人,所有事情,都不再和我們相關。」

  「是啊,這已經成為瞭既定的事實。我們什麼都改變不瞭。」

  「如果這一切都是隨波逐流的結果,那麼我會滿足的。我至少沒有失去你。」

  「想法真是復雜啊。」阿紗嘉靠在我身上,感嘆道,「心意的善變,這是我永遠無法變成人類的原因。」

  在篝火旁舒緩的交談,讓我的心緒穩定瞭下來。被初邪拋下而產生的極度不安與惶恐,在阿紗嘉的撫慰下逐漸平息。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能在仰望天空之時忘卻初邪給我留下的一切,但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人類是適應性極強的生物,同時我們也很健忘。當時光流逝,我們終究會放下執著。

  樹枝慢慢變成瞭灰燼,我們再次上路。得到休憩的我能量也恢復瞭不少,我抱著女孩跨過瞭幾公裡的山林,終於在黎明之前抵達瞭莊園。

  人去樓空。

  偌大的院子沒有打掃,很快就鋪滿瞭來自周圍樹林的落葉。那棟在黎明晨光中隱約的主樓,看上去陰沉極瞭。

  曾經所有的夥伴都聚集在這個地方,憧憬著即將到來的新生活。而現在,巨大的反差讓我喉嚨發緊。

  阿紗嘉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我知道她是餓瞭。

  莊園裡的自動化設備同樣沒有逃脫失靈的噩運,好在當初為瞭給駐紮的不對提供食物,倉庫裡應該還有不少便捷口糧。

  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所以我也不知道食品倉庫在什麼地方。莊園太大瞭,我和阿紗嘉花瞭整整一個上午,才在東南角的庫房中找到瞭儲存食物的房間。

  數百平米的空間,足足有十幾米高的貨架,上面琳瑯滿目擺滿瞭各色保鮮包裝的食物。這些東西原本是為瞭在數月內給駐紮成員保證營養而存在的,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吃上幾年應該都吃不完。

  幾年之內,我應該可以在莊園裡開墾一些田地自給自足。憑借能量,在這一大片山野之中獵些肉食應該很簡單。如果有心,想要馴養牲畜也並不是不可能。

  帶著足夠幾天吃的食物走出庫房,我有些茫然的看著這片空蕩蕩的莊園。

  這就是我們要開始的新生活麼?幾年之後,在這裡做一個農場主,安逸的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雖然有些迷惘,但我可以確定,這總要比成為戰爭的一份子要好。

  阿紗嘉心無旁騖的盯著我手裡拎著的食物,她的樣子讓我的心情微微上升。她的「不在乎」,很巧妙地影響著我,讓我的潛意識隨著她一起蒙蔽瞭殘酷的真相。

  這又有什麼不好呢?我這樣問自己。

  電子爐灶肯定是不能用瞭,接下來可能不得不用原始的方法進行烹飪。不過對我這種在「神都」野外生存過的傭兵來說,也不是多麼大的問題。

  阿紗嘉的話,如果是餓的比較厲害,這些食材直接生吃都不介意。

  日常用品的儲藏室裡,我找到瞭野外燒烤用的設備、煎鍋和木炭。在主樓大廳昂貴的地板上,我和阿紗嘉支起瞭烤架,弄起瞭別開生面的聚餐。

  因為胃口的原因,幾乎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過的我並沒有感到不適。可是當鍋裡的湯沸騰起來之後,饑餓感還是湧瞭上來。

  阿紗嘉雙手把碗捧在胸口,眼巴巴的看著我,一副等不及的樣子。

  我忍不住想,隻有這種一絲欲望彰顯的瞬間,她才更像是人。

  就在這個時候,緊閉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一群荷槍實彈、身穿戰術鎧甲的戰士魚貫而入。我一愣之下,差點把面前的炊具打翻在地。金屬碰撞的聲音將我驚醒,我立刻聚集起能量護住瞭阿紗嘉。

  二十多人……從大門的空隙向外看去,外面的不速之客至少有這裡的一倍以上。

  更讓我緊張的是,這夥人中至少有一半都還拿著劍。他們帶著全覆式的現代頭盔,完全看不清長相;身上的鎧甲明顯也是為能量近戰而準備的,但又糅合瞭現代科技的元素。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是所羅門的人……可是他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拔出劍,隨時準備出手。可奇怪的是,這些人並沒有用槍口對準我。

  看到我之後,其中有人立刻用CRK 進行瞭聯絡。他們的CRK 竟然還能用,這進一步說明,他們對相位能量來襲的事情早有準備。

  我護著阿紗嘉向後退去,仔細的觀察著可能的脫逃路線。這棟建築的結構像閃電一樣在我腦海中流淌著,各種可行的戰術在意識中開始構架。

  這時候,那群戰士向兩邊讓開瞭一條通路,一個和他們穿著類似的傢夥走進瞭大廳。

  那個人的頭盔非常古怪,從下顎處伸出瞭兩條管子,彎向後面,就好像某種新型呼吸器。

  這傢夥抬手擺瞭一擺,他身後的戰士們便轉身從大廳入口離開瞭我們所在的這棟建築。這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古怪,這些人的行徑讓人完全摸不到頭緒。

  直到面前的人摘下瞭自己的頭盔。

  「果然沒猜錯,你會來這個地方。」汞先生將頭盔抱在懷裡,瞇著眼睛,長長的舒瞭兩口氣。

  他的聲音和我記憶中完全一樣,帶著一種讓人提不起勁的低沉沙啞。可是他身上盈之不去的危險感卻一直刺著我的神經。身穿作戰服的他打破瞭原來白西裝的優雅印象,顯得非常精幹。

  汞先生伸出手掌,沖著我向下壓瞭壓,示意我放下劍。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可沒忘記,在鏡之海的時候正是我的詭計,讓他率領的自由軍一敗塗地。

  他往前走瞭兩步,探頭看瞭看我們正在煮的東西。他仿佛覺得有些可惜,在飯菜焦糊之前拿著鍋把將湯從烤架上拿瞭下來。

  這種平常的舉動在現在的環境之中顯得詭異極瞭,沒人能相信汞先生會在意一鍋別人燉的湯。

  汞先生用拿起湯勺,輕輕吹著勺子裡的湯,然後嘗瞭一口。他好像對湯很滿意的樣子,幹脆拖過我原本坐的椅子,將頭盔放到地上,給自己滿滿的盛瞭一碗。

  這個時候我該趁機沖上去將他制服麼?還是說……

  汞先生沒給我思索的機會,他一邊喝湯一邊開瞭口。

  「我不是來打架的。如果我真的要與你們為敵,也不會隱名埋姓這麼久。」

  他表明自己姿態的方式簡單而有效,我立刻就信瞭他大半。因為憑借他的智慧,應該很容易讀懂我作為保護者的姿態。阿紗嘉就是我此時的弱點,而他並沒有打算利用這一點。

  他解散瞭自己的屬下,這說明他也有某種決定性的方式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我沒必要冒險去試探他。

  「很久之前,初邪收到過一張卡片,是你寄給她的麼?」我問。

  「該醒瞭。」汞先生自顧喝著湯,重復著那張卡片上寫過的話。

  「所以你是一直知道我們的動向的,可是並沒有伺機報復。」

  汞先生吮著熱騰騰的湯汁,肩膀看上去很放松:「我一開始就說瞭,我的目的就隻是能讓新人類盡量以人類的姿態回到外面的世界。既然燃墟和初邪聯手保全瞭新人類的尊嚴,那我並不介意輸給你們。至於被騙的事情,是因為你比我厲害,我認輸。」

  「你覺得我會信麼?」

  「事到如今,你不信又怎麼樣?」

  「你是不是和所羅門聯手瞭?神都之國應該就是你們兩個聯合的產物吧?」

  我清晰的記得,當初新人類和舊人類之間發生的種種沖突,背後都有著陰謀的痕跡。也正是這些不斷升級的紛爭,才讓所羅門糾集起瞭支持他建國的群眾輿論支持。

  「沒有。自從回歸以來,我隻做瞭一件事,那就是看戲。」

  汞先生的回答是那麼的坦然。我不是分辨謊言的專傢,所以無法戳破他的偽裝。

  「如果一直隻是在看戲的話,你為什麼會在現在出現在這裡?」

  汞先生將湯慢悠悠的喝完,然後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瞭一臺老式CRK.我賣過那東西,是帶有物理接口的老式型號。他把手伸向我,示意我接過去。

  我拉著阿紗嘉將她緊緊帶在身邊,警惕的湊過去,將CRK 拿到手裡。

  「她很聰明。」汞先生拿起地上的頭盔,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能倒過來找到我,而且還知道自己該相信誰。」

  「什麼?」我沒聽懂他的意思。

  汞先生眨瞭眨眼,突然將話題一轉:「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所羅門能夠定位到你們的躍遷門?」

  我心頭一凜,茫然的搖瞭搖頭。

  汞先生抬起手,伸出瞭三根手指:「給你們的三件禮物,我推測每一件都帶著定位器。我追蹤瞭藝術品的來源,拉奧孔的所有者和所羅門勢力有關系;公共政權可能對那份手稿搞瞭點文章。當然,這都是我的猜想。不過那幅星空,確實是我做的手腳。」

  「不可能。」我堅定地搖頭,「我們在收貨的時候仔細檢查過,沒有任何發信設備。而且我們連外包裝都全部換瞭一邊。」

  「你們自己的漏洞,就是低估瞭科技發展的力量。雖然不知道所羅門和公共政權用的什麼手段,那幅星空夾帶瞭一項隻有我這邊才掌握的最尖端的科技。」

  「現在還需要保密麼?」我皺著眉頭問。

  汞先生並沒有賣關子的打算,他吐出瞭一個我沒聽過的名字:「同位素計算芯片。」

  「那是什麼?」

  「在那幅畫的顏料之中,我們用不同的同位素編寫瞭可以進行信息傳遞的類似計算機芯片的東西。雖然隻能實現非常簡單的功能,但找到你們所在的地方是足夠瞭。這項技術根本就沒公開過,你們不可能提防。所以理所應當的,所羅門和公共政權也對你們用瞭一樣的手段。」

  誰都料想不到,來自舊人類的善意之中,竟然會夾帶著毀滅的種子。三件禮物的背後,更是糾結瞭錯綜復雜的種種利益糾葛和陰謀。那幅贗作的星空能被公共政權當做禮物送給我們,這說明汞先生在公共政權內部依舊隱藏著巨大的影響力。

  但同樣的,我也意識到瞭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你通知初邪,所羅門入侵飛彈基地的,對不對?」

  這件情報也就隻有他能從公共政權的情報網絡中截獲瞭。

  「沒錯。現階段的同位素電腦隻能傳遞二進制的信息,但是初邪還是當機立斷打開瞭接收頻段。這個舉動會極大的增加躍遷艦隊暴露的機會,但她還是這麼做瞭。她夠聰明,能立刻意識到,既然那幅贗作之中能有這種東西,那艦隊的位置就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暴露。」

  「就算你給瞭她情報,她怎麼可能信任你?」

  汞先生將臉轉向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瞭晃。對於一直如沙土一樣沉悶的他來說,這已經算是非常興奮的動作瞭。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默契。她立刻就知道,這幅畫是來自我這邊的渠道。因為知道真品在他們手裡的人不多,我算其中之一。在這種情況下,依舊弄瞭贗品上去,就是為瞭讓她意識到這種刻意的姿態。在需要的情況下,讓她想起我在整件事情裡面可能的存在,這就足夠瞭。」

  汞先生微微一頓,繼續說:「初邪非常果決的進行反向通訊,然後聯絡到瞭我,於是我將所羅門的行動告訴瞭她。隻是那個時候沒人知道,所羅門還藏瞭另外一手。唯獨初邪……」

  「她怎麼瞭?」

  「隻有她知道,所羅門不會做這麼拼死一搏的事情。他大張旗鼓的行動之下,必定隱藏著一擊必中的後手。所以她當機立斷,啟動瞭你們的躍遷門,這才能在真正的攻擊到來之前逃出生天。」

  聽著曾經初邪最大的敵人說出這樣的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站在那裡,不由自主的幻想著初邪以最果敢和堅定的聲音,下達瞭出發的命令——也同樣是拋棄我的命令。她現在真的很厲害瞭……那種洞察力和堅韌的神經,與曾經燃墟是在同樣的高度。

  「最後的時間,初邪給你留下瞭一些東西。就在那臺CRK 裡面,讓我轉交給你。所以我來瞭,算是完成瞭她交托給我的任務。」

  我捧著那臺CRK ,雙手不斷的發抖。

  「這裡面的東西,你看瞭麼?」我問。

  「沒看。」汞先生這樣說著,站起身,嘴角翹瞭翹。這是他唯一一次笑容,而我看懂瞭這笑容的含義。

  他說瞭一個簡單的謊言,一個不怕我識破的謊言。以他的立場,是絕對不可能視這種私密情報而不顧的。他不是那種恪守準則的迂腐者,但同樣也不是毫無道德觀的下等人,他在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對我表示尊重。

  汞先生走到門口,關上大廳的門,留下我和阿紗嘉在裡面。

  我顫抖的打開那臺CRK ,上面隻儲存著一段錄音。

  我伸出食指,點擊瞭播放鍵。

  或許是由於信號傳輸的緣故,文件在播放的時候夾雜著有些濃厚的幹擾。沙沙的白噪音之中,傳來瞭微弱的呼吸聲。

  我在萬分之一秒內就聽出,那是初邪的呼吸聲。就是這麼微弱的一絲響動,立刻奪走瞭我的心跳。

  那是被壓抑在嗓子深處的呼吸聲,我仿佛能感覺到,女孩為瞭控制僵硬的喉嚨,全身都在顫抖著。我能看到她顫抖的雙肩,還有緊咬的雙唇。

  足足十秒鐘,她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泄露出一聲短促的抽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面對著這道遲來的信息,我最終還是無法逃避——我和初邪之間,已經相隔瞭整個宇宙。她的聲音像是一隻向前伸出的手,想要緊緊抓住我的衣襟。可是,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我們兩個之間都已經錯開瞭無盡的距離。

  初邪的抽泣聲中,隱約傳來瞭嘈雜的人聲,似乎有很多人在她的背後忙碌著。那個時候,她應該是剛剛下達瞭啟動躍遷門的命令,整個艦隊的控制組都在瘋狂的運動著。

  「對不起……」初邪用盡全身氣力勉強凝結出一句還算清晰的話語。

  「沒關系……」我捏著CRK ,以她永遠無法聽到的方式,輕輕回應道。

  錄音中的初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哭泣著,哭的像是在冰天雪地被扔進瞭荒野中的孩子。

  我也站不住瞭,抱著那臺CRK 坐倒在地。

  「我知道你無論如何也是沒辦法原諒我的,因為我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可是你知道,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我選擇瞭他們,沒有選擇你……奧索維說對瞭,我現在就已經後悔瞭,非常非常後悔……可是我還是無法改變自己的選擇。」

  「好羨慕阿紗嘉。當我發現自己必須擔負這種責任的時候,才明白她的選擇是多麼的簡單和幸福。如果我從沒站在今天這個位置就好瞭,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初邪勉強說瞭這樣的一段話,再次沉默起來。她努力壓制著幾乎崩潰的情緒,想讓自己多對我說幾句話,卻怎麼也做不到。

  又過瞭好一會兒,她的呼吸才平順到可以說話的程度。

  「來找我。」她突然吐出這樣一個詞。

  「第三艘飛船已經用自動程序被安置在月球背面瞭。躍遷門如果被破壞,至少那艘船能保下來。想辦法登上那艘船,航道都已經設好!密碼隻有你知道,是奧索維CRK 的……」

  這時候初邪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準備就緒!」

  「來找我!貪狼!來找我!!來找我!!不要忘瞭我!!」初邪提高聲音,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

  一切安靜瞭下去,隻剩下瞭一片白色的噪音。我知道,彼時彼刻的初邪鼓起瞭最大的勇氣,扔下通訊器,走向瞭開啟命運之門的控制臺。

  我愣愣的捧著手裡的CRK ,仿佛陷入瞭永恒的凝固。

  第三艘飛船?去找她?初邪還在等著我?

  腦海中瞬間被某種劇痛卻清涼的東西狠狠地沖刷過去。

  突然,本以為已經結束的錄音文件再次響瞭起來,這次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梅爾菲斯撿起瞭被初邪丟下的通訊器。

  「三百六十光年。這種飛船的最大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六十三。算上加速和減速的時間,當你到達那撒琉斯的時候,至少需要八個世紀。那個時候,無論是我還是她,已經死瞭很久。」

  梅爾菲斯冷酷的聲音像神的忠告一樣在CRK 上回響著。

  「她大概想要在抵達以後用低溫休眠來等你。但我要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八個世紀的休眠?沒人知道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而且,當她開始為整個新人類的興起而忙碌的時候,時間將如流水一般滑過去。她會一年又一年的忙著,把進入休眠的時間一推再推。她的熱血和夢想,都在那片土地上生機勃勃的實現著,她會輕易地放手而去麼?當她終於無法再忙的時候,會發現自己已然老去。那時候的她,絕對不會讓你見到自己蒼老的模樣。初邪就是這樣的女人,你是最瞭解她的。到瞭那個時候,此時此刻的不舍和留戀都已經變成瞭記憶中的影子。於是她終於接受瞭現實,繼續著她的優雅和野心,然後老去,死去,帶著對你的最後一絲歉意和愛意。」

  「認清吧,這就是現實。」

  我緊緊地握著手裡的CRK ,指節發瞭白。

  「可就算我這麼說,你還是會來的,對吧?」梅爾菲斯頓瞭頓,發出瞭一聲哼笑,「無論如何,你都會拼上一切可能登上那艘船,跨越三百六十光年的距離,去找她兌現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諾言。即使你知道,自己會在八百年後,體會萬丈深淵一般的絕望,但還是會在血漿和泥濘之中奮力反抗,以無比狼狽的姿態,丟下自己的血肉和尊嚴,去追逐她為你畫出的虛情幻影。」

  「我很羨慕你,因為你會以或者腐臭、或者卑賤姿態活下去,為某些事撕碎自己的信條,為某些事砸爛自己的自尊。充滿瞭無法滿足的欲望,被這種東西永遠折磨著,並且活著。」

  「那就掙紮吧,以拋棄一切的姿態掙紮,如果你認為這是唯一能夠觸碰到欲望盡頭的方式……人,就是這麼活著的。五彩斑斕的活著,哪怕沒有得到想要的,你的掙紮也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就像曾經我與你並肩而戰之時一樣。」

  「我和初邪不同,我不打算給你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不會在那裡等你,所以……永別瞭,朽骨貪狼。」

  「永別瞭,兄弟。」

  文件的時間指針讀完瞭最後的一秒鐘,然後自動關閉瞭程序。

  「永別瞭。」我默默在心裡說道。

  我閉上眼睛,讓梅爾菲斯的身影從腦海中慢慢的黯淡下去。他一直對我發表的,關於初邪的議論,我從沒真正聽進去。可是在那個時候,卻被他言中。初邪最終選擇瞭她的生活軌跡,而這條軌跡,我沒能追上。

  可她又給我展現瞭一條無比渺小的可能性,讓我有瞭推翻梅爾菲斯論斷的機會。這隻取決於,我是否會繼續相信初邪給我描繪出的新圖景。

  梅爾菲斯就是梅爾菲斯……他為迷惘的我撕開瞭血淋淋的事實,卻又以他的方式給瞭我面對一切的勇氣。

  阿紗嘉探過來,伸開雙臂攬住瞭我的肩膀。

  「你做決定吧。」她將整個人靠在我身上,用自己的溫柔給我註入著力量。

  「我……想去找她……」我用發抖的喉嚨對她說。

  「我陪著你。我們三個,重新聚在一起。」阿紗嘉微笑著對我說。

  我覺得自己似乎也笑瞭,隻是沒人能把我的笑聲和哭聲真正區分開來,我自己也不行。

  八個世紀……八個世紀之前,人類甚至還未開始文藝復興。

  三百六十光年,我根本無法將這個數據和自己的印象進行直觀聯系。

  但那又如何呢?有人在等我,也有人為伴。

  汞先生將時間計算的非常好,在我們情緒稍微穩定之後,他重新推開門走進來。

  「能給我把這東西帶過來,我很感激。」我直視著他,表達瞭自己的謝意。

  「偶爾做做這種事情,會讓自己增加一些滿足感。」汞先生已經很沉著的樣子。

  「那麼……月球後面第三艘船的存在,你也知道瞭吧?」我問。

  汞先生點瞭點頭。

  「作為酬謝,我邀請你一起上船。」我說。

  能讓汞先生特地來找我,就我的判斷來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隻有我知道啟動飛船的密碼。我不確定汞先生持有的科技是否能夠破解它,但就現在而言,人類的電子設備全面停擺,想要進行相關突破肯定非常困難。

  「我沒說要和你們一起走。」

  沒想到汞先生給出瞭拒絕的答案。

  「你不走?你知不知道現在回歸者和舊人類之間……」

  汞先生直接打斷瞭我的話。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要留下來,贏下這場戰爭。」

  他果然是個狂熱的戰爭分子麼?我這樣想著,搖瞭搖頭。

  「就算你贏瞭又怎麼樣?所羅門那邊會放任你的勢力做大麼?就算回歸者贏瞭,你們之間又要進行內耗,你就能確定自己一定能活下來?」

  汞先生給自己點瞭一支煙。他一隻胳膊夾著腋下的頭盔,一隻手叨著煙吞雲吐霧。

  「恰好相反。我留下來是要幫公共政權收拾殘局。」

  「你說什麼!?」這個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汞先生綽著煙,對我的方向點瞭點:「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

  我沉默下去,努力的回憶著曾經和他產生交集的那些瞬間。

  「你不會真是為瞭什麼人類福祉這種冠冕堂皇的大話吧?」

  「連你也知道那是騙小孩的胡說八道。」汞先生很不客氣的評論道。

  他在大廳裡悠閑的踱著步:「你們都認為我是一個狂熱的戰爭分子。這個標簽並不能說是錯的,但事實上,戰爭隻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競爭是前進的最佳動力。對人類來說,戰爭就是最好的競爭。是戰爭給瞭人類高強度的冶煉、火藥、輪子、噴氣式飛機乃至核裂變和第二宇宙速度。可我並不是那種期望用戰爭手段讓人類進化的無聊瘋子,我隻是看到回歸者身上閃現著的嶄新方向。我意識到這將是人類發展的全新方向,可舊人類終究不可能允許回歸者一直存在下去直至取代他們,這是屬於被淘汰者的愚蠢反抗。所以,一開始,我的打算是站在所羅門那邊,幫人類更新換代。」

  「可是初邪所做的事情改變瞭我的立場。她給瞭兩個種族完美的發展空間,消除瞭兩方不得不你死我活的必然選擇。於是,新人類和舊人類可以以獨有的文明繼續前進,並在幾百年後一較高下,驗證哪一種才是人類該有的形態。於是我站在初邪一邊,盼望著移民可以成功。」

  「所羅門做的事情,是目光短淺的權力欲表現。他為瞭這種欲望,甘願搭上每一個人的性命。這種行為將毀滅舊人類的前進機會,奪走舊人類無數的機會和可能性。」

  「尤其是憑現在的狀況,舊人類所依賴的科技武裝受到瞭巨大的損傷。加上病毒的威力,回歸者完全可以贏下這場戰爭。可是,我為什麼要允許兩個完全一樣的文明分別在地球和那撒琉斯上同時存在?」

  「想要進行這種全面的、醜陋的戰爭,憑公共政權現在那幫人是不夠的。所以我已經和他們溝通好瞭,這場仗將由我來打。」

  我不得不贊嘆,汞先生的視野已經凌駕於人類這個種族之上,他的戰略戰術能力也在鏡之海的時候展現的淋漓盡致,隻是……

  「你也是回歸者,本身就是病毒的源頭,公共政權怎麼可能讓你再次進入領導層?」

  汞先生輕輕拍瞭拍腋下的頭盔:「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將一直帶著這種隔離頭盔。或許休斯他們會貼心的給我一個無菌室來淋浴之類的,不過那並不重要。」

  我驚嘆於他的覺悟,也驚嘆於公共政權領導層的果敢和大氣。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舊人類或者真的能贏。

  「可是,就算贏瞭,你也隻不過會成為地球上最後一個回歸者。那個時候,你依舊是病原體的發酵室,你就不怕公共政權的人回過頭來再處理你麼?」

  「他們當然會處理我,所謂我會在他們動手之前,用更優雅方式的把自己解決。」

  我張大瞭嘴:「你是不是瘋瞭?」

  「我不死,對舊人類就永遠都是個威脅,我現在又何必為他們而戰?」

  「你……」

  汞先生吸盡最後一點煙,隨手把煙頭扔在瞭昂貴的地板上,用腳踩滅。那動作是那麼的隨意和灑脫,這說明他現在說的東西都是早就決定好的。

  「就隻是為瞭活而活的話,對我沒有任何價值。隻要想象一下,在數百年之後,那撒琉斯人和地球人再次相遇的時刻就足夠瞭。在那種壯麗的圖景面前,區區一個人類的短暫生命又算得上什麼?」

  許久之後,我才不得不對他點瞭點頭,表示自己的敬意。

  汞先生根本沒有看我,他更不會在乎我對他的態度。他和我不是一類人,而是更像初邪。也怪不得隻有他明白初邪在想什麼,初邪也是一樣。他們兩個人都是理想主義者,隻不過汞先生比初邪擁有更多冰冷的理性,所以他實現理想的方式缺乏美感,卻更加有效。

  「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但我勸你不要去南半球拋頭露面。」他對我說,「你身邊的那個女人,是你最大的軟肋。如果所羅門用她要挾你參戰,會對我接下來接管的戰爭造成極大的影響。如果你在南半球出現,那麼我會用所有手段將你殺掉。」

  我皺起瞭眉頭:「可是這邊的太空港幾乎全毀瞭,電子設備也不能用。沒有這些東西,我根本無法去找第三艘飛船。」

  汞先生似乎早就知道我會這麼說:「你和那群殺手去暗殺所羅門的那個莊園,還記得麼?」

  我茫然的點瞭點頭。

  「所羅門為瞭防備暗殺,在那個莊園藏瞭一個地下飛船發射平臺。從太空隨便迂回一下,任何殺手都沒法攔截他。你們突襲之後,那個地方就被所羅門廢棄瞭。如果運氣不是很差,你在那裡應該能找到可用的太空穿梭機。」

  他對我們和所羅門的事情瞭如指掌,看來他的勢力一直都滲透在各個角落,隻是我們從未知曉。我越來越相信,他會贏下這場戰爭。

  汞先生帶著自己的部下離開瞭。這群部下之中確實有不少回歸者的身影。在這場回歸者必死的戰爭中,這些人依舊毫不動搖地追隨著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籠絡起這批死忠的。

  不過這場戰爭的勝負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和阿紗嘉的道路已經非常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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