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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九陰淑女有慈心

第十五章、九陰淑女有慈心

  蔡昌義驀失敵手,瞥目之下,心頭大震,厲聲喝道:“留下人來。”腳下一點,也朝密林追去。

  “薇兒”如影附形,後發先至,擋住瞭他的去路,脆聲道:“幹什麼啊?你又想走麼?”

  蔡昌義急燥萬分,跺足喊道:“讓開,讓開,我要救人。”身子一閃,想從一側溜將過去。

  “薇兒”的身法比他快捷,嬌軀一幌,又復擋在他的面前,道:“那是個什麼人啊?”

  蔡昌義聽得母親呼喚,不敢硬闖,隻得亢聲道:“不行啊,那是華大俠的公子,與孩兒意氣相投……”

  “薇兒”接口道:“華大俠是誰啊?”

  蔡昌義心懸華雲龍的安危,不耐地道:“女孩子最好少問。”

  “薇兒”眉頭一皺,道:“哥哥很兇嘛?不問就不問,誰希罕。”雙手在腰際一插,撅起櫻唇,擋在他的面前,大有“我雖不問,你也別想過”之勢。

  蔡昌義素知這位妹妹刁鉆任性,深得母親喜愛,武功又強過自己太多,一見之下,不覺大為氣餒,急忙涎臉道:“好妹子,哥哥講錯瞭,你行行好,讓我過去,那是哥哥的知交好友,如今被人抓去,哥哥若不趕去救人,那就成瞭貪生怕死,罔顧道義的人瞭。”

  “薇兒”眼神一亮,道:“與我無關呵。”

  蔡昌義急道:“怎麼與你無關,我是你的同胞兄長啊。”心念一動,忙又轉口道:“我告訴你,華大俠名叫華天虹,人稱“天子劍”,世居山西雲中山“落霞山莊”,是個大仁大義,人人尊敬的大俠,哥哥的好友名叫華雲龍,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現年十七歲。是華大俠的公子,人品風流,性子豪……”

  蔡昌義性子魯燥,內心著急,隻圖如何消瞭妹妹的氣,讓他脫身前去救人,講起話來口不擇言,說得順嘴,不但報出瞭華雲龍的生辰八字,且連“人品風流”也漏瞭出來,他是言者無心,他母親卻是聽者有意,聞言之下,不覺微慍,來等他將話講完,已自峻聲截口道:“義兒胡說什麼?”

  蔡昌義楞然瞠目道:“孩兒實話實講啊。”

  中年婦人道:“外人的生辰八字,也能當著你妹子講麼?”

  蔡昌義道:“什麼關系啊,華某不是外人,他與孩兒……”

  中年婦人臉色一沉,道:“莫名其妙,你渾渾噩噩,說詞不雅,哪一天才能聰明高雅一點?”

  蔡昌義又是一楞,頓瞭一下,驀然想起九陰教的一幹人早失蹤影,心頭一急,也懶得去想母親言下之意,當下亢聲道:“不管啦,孩兒慢慢的學,目下救人要緊。”身形一幌,就待閃過“薇兒”的阻擋,朝那密林奔去。

  “薇兒”倒未阻擋,他母親卻已叱喝道:“站住。”

  蔡昌義萬分無奈地頓住瞭腳步,哭喪著臉道:“幹什麼啊?孩兒如果不去救人,怎樣再見其他的朋友,那就別想在江湖上出人頭地瞭。”

  中年婦人見到兒子萬分無奈的哭喪之狀,忽覺不忍,暗自一聲嘆息,道:“人已去遠,追亦不及瞭,你先過來,為娘有話要講。”

  蔡昌義想想也對,樹林茂密,九陰教的人穿過密林,知道奔向那個方向?他不是忤逆不孝的人,既知焦急無用,也就惴惴然走瞭過來。中年婦人柔聲道:“義兒,你當真非常向往闖蕩武林麼?”

  蔡昌義道:“咱們的祖宗也是武林中人。”

  中年婦人將頭一點,道:“話雖不錯,但咱們傢數代人丁單薄,隻留母親,自從你外高祖父留下遺言,不準後代涉足江湖,五代以還,奉為傢訓,怎能在你的身上違背呢?”

  蔡昌義道:“孩兒不敢妄論祖上的見解,但孩兒覺得既是武林中人,就該利用一身所學,為政林鋤奸去按,申張正義,做人才有意義。”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你這種想法,為娘不一是不懂,但武林中人刀頭舐血,性命沒有保灘。仇怨相結,更是無止無休,咱們傢人丁縱然單薄,差幸能以綸待金陵世傢的門風而不墜,這乃是你外高祖父遺訓思譯,咱們與人無擾,又有什麼不好?”

  蔡昌義口齒啟動,話聲尚未出口,明媚的“薇兒”忽然搶著道:“娘,既然講到這事,孩兒也有話講。”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你講吧。”

  “薇兒”正色道:“外高祖父立此遺訓,怕是與咱們傢的人丁有關吧?”

  中年婦人道:“你究竟要講什麼?何須繞圈子?”

  “薇兒”赧顏道:“好,那我直講,我認為子嗣有關天命,外祖父的遺訓矯枉過正。”

  中年婦人先是一怔,繼而微笑道:“你這丫頭平日百依百順,處處順著娘,骨子裡跟你哥哥的想法一樣啊。”

  蔡昌義接口道:“孩兒的想法並無不當……”

  言猶未瞭,中年婦人目光一棱,臉色倏寒,口齒啟動,似要加以訓斥,忽聽一個蒼老清越的聲音口喧佛號,道:“小義兒也許有理,你讓他講下去。”

  眾人一驚,急忙循聲望去,隻見左邊密林之前,赫然一個手拂發髯的老和尚臉含微笑,飄然卓立。老年和尚骨瘦磷峋,滿臉皺紋,一襲灰佈僧袖,一雙多耳麻鞋,正是清涼山尾隨華、蔡二人下山者。但那中年婦人凝視有頃,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一時之間,星眸眨動,不覺瞧得呆瞭。

  和尚緩步行來,煉然笑道:“嫻兒不認得我瞭?小義兒周歲那日,我曾返回……”

  言猶未瞭,中年婦人驀地撲身向前,拜仆在地,歡聲道:“原來是您老人傢,您老人傢想得嫻兒好苦啊。”

  老年和尚呵呵笑道:“起來,起來,兒女已將成年,還不脫小兒之態,那要惹人見笑瞭。”話聲中,單臂一抬,中年婦人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貼地湧起,硬生生已將自己的身體托高地面,隻得腰肢一挺,站瞭起來。

  蔡昌義兄妹又驚又疑,同樣的忖道:“何方高僧啊?看來好似咱們傢的長輩,娘的武功已算超凡入聖瞭,這位高僧的功力修為更驚人……”

  隻見中年婦人回頭一望,道:“快過來,見過外曾祖父。”蔡昌義凜然一怔,嘴一張,目似銅鈴,越發的楞瞭。

  “薇兒”性子活潑,怔得一怔,隨即撲瞭過去,歡聲叫道:“好啊,原來是我公公,公公怎麼當起和尚來瞭?”

  中年婦人輕叱道:“看你瘋瘋癲癲,有規矩麼?”

  老和尚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人是彩鳳掩霽月,心若明鏡不染塵。乖兒叫什麼?”右臂輕攬,已將“薇兒”摟在懷裡,厥狀歡愉至極。

  “薇兒”開心極瞭,雙手梳弄著他的銀髯,嬌笑道:“叫薇薇,娘叫我薇兒。”

  老年和尚一“哦”道:“薇兒今年幾歲啦?”

  蔡薇薇道:“十六啊,怎麼?公公全不知道?”她美眸眨動,癡癡的瞧著老和尚,情狀至為訝然。

  但那訝然之狀,瞧在老年和尚的眼內,卻是一副無比嬌憨稚兒之態,心頭越發歡暢,不覺輕輕一擰她的鼻子,歡聲道:“公公當年雲遊在外,哪裡記得許多。”

  蔡薇薇搖一搖頭,摔脫他的擰握,黛眉一蹙,道:“唉,您幹嘛在外雲遊嘛?”

  老年和尚失笑道:“公公是個和尚啊。”

  蔡薇薇櫻唇一撅,道:“和尚有什麼好?不要當啦。”老年和尚忍俊不禁,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蔡昌義侍立一側,忍不住道:“薇妹不像話,簡直胡說八道。”

  蔡薇薇扭頭瞪眼道:“要你管?你才胡話八道。”

  蔡昌義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兇,遲早給你找個婆傢,嫁將出去,看你再兇?”

  蔡薇薇大為惱怒,纖手戟指,失聲叫道:“給你找婆傢,給你嫁出去,給你……給你找個母夜叉。”她愈講愈氣,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連脖子也紅瞭,引得眾人越發大笑不巳。

  大聲笑中,中年婦人忍俊道:“薇兒下來啦,不要盡纏著公公。”

  蔡薇薇撅嘴不依,老年和尚卻自神色一黯,道:“阿彌陀佛!老衲皈依佛門,而親情總難斷絕,也算是心志不專瞭。”話聲中,輕輕將蔡薇薇放下地來。

  老年和尚忽興浩嘆,中年婦人當即翟然一凜,惶聲道:“嫻兒該死,嫻兒失言瞭。”

  老年和尚苦苦一笑,道:“不必介意,老衲未成正果,算不得佛,所謂“人非太上,孰能忘情?”何況是骨肉之情……”

  中年婦人急忙接口道:“佛法無邊,原也不外人情常理,嫻兒孑然撫孤,衷心無依,您老人傢何不還俗,容嫻兒侍奉天年呢?”

  老年和尚搖一搖頭,道:“嫻兒呀,咱們傢子嗣不盛,九代於茲,而且隻剩陰支,不長男脈,祖宗的香火,全靠女子傳續,老衲當年出傢依佛,固屬一恩之誠,妄想苦修功德,以盛子嗣,如今禮佛日久,誠如斯亦大謬,然則志貴從一,寧有暮年易志之理?還俗之說,嫻兒不必再提。”

  中年婦人蹙眉道:“那麼……那麼……嫻兒為您老人傢蓋一座傢廟,您老人傢……”

  孺慕之情,溢於言表,但言猶未畢,老年和尚已自朗朗一笑,截口道:“嫻兒何其癡?老衲與你見面,不是叫你侍奉來的。”

  中年婦人泫然道:“嫻兒孑然孤立,無依無靠啊。”

  老年和尚道:“你太拘謹,恪遵祖上的遺訓,固無不當,不察實況,不知開拓生活的領域,自然感到孑然無依瞭。”

  中年婦人一怔,道:“老人傢指的什麼?”

  老年和尚道:“是講老衲,你應該多交益友,到外面走動走動,也不妨作一點維護正義的事,這樣一來,生活有瞭意義,情趣自然增高,孑然無依的寂寞之感,便可不逐而去瞭。”

  中年婦人大感意外,瞠目訝然道:“怎麼?您老人傢叫嫻兒違背祖訓?”

  老年和尚微微一笑,道:“祖上的遺訓,乃是鑒於江湖上思怨糾纏,無止無休,投身其中,便難自拔,究其所極,無疑是為子嗣耽憂。但人生數十寒暑,意義何在?況且人之生死,自有天命,子嗣一節,更非人力所能左右,細加分析,那是因噎廢食瞭。”

  中年婦人駭然失聲道:“這……這……”結口吶吶,卻是無以為繼。須知祖上的遺訓,宛如金科玉律,那年頭講究“君欲臣死,不得不死,父叫子亡,不得不亡。”設有違忤,便是大逆不道。和尚不但是出傢人,且是“嫻兒”的外祖,遽作此論,那是難怪中年婦人失聲駭叫,卻又無以為繼瞭。

  隻聽蔡昌義歡聲接口道:“嗨,有道理。生死有命,人生何為?咱們本是武林中人,空有一身武功,不在武林中造一番事業,不為江湖人主持正義,豈不與草木同……”

  言猶未瞭,中年婦人鎮定心神,輕聲喝道:“沒有規矩,大人講話,要你插嘴。”

  老年和尚道:“不要罵他,年輕人該有創業的精神。”

  中年婦人蹙眉道:“老人傢真的這樣想麼?”

  老年和尚淡然道:“老衲潛思默想,覺得吾佛既有歷劫超生的旨意,自有企求眾生安寧的願望,俗傢後代,倘能為此而努力,老衲的想法若然有誤,縱然淪入地獄,也是心甘情願瞭。”

  蔡薇薇忽然叫道:“不會的,除惡就是行善嘛,公公身在佛門,心念蒼生……”

  中年婦人又復截口道:“薇兒不要多話。”

  老年和尚笑問道:“嫻兒莫非認為不當麼?”

  中年婦人俯首惶然道:“嫻兒不敢,嫻兒覺得祖上的遺訓……”

  老年和尚哂然接口道:“你太執著瞭,小薇兒福澤綿綿,具有多子多孫之徵,小義兒秉賦特異,更非英年夭折之相,老衲斷言子嗣無慮,你又何須耽心祖上的遺訓?”

  這中年婦人姓宣名文嫻。父親宣忠翔,母親舒明媛,老年和尚便是舒明媛的父親,俗傢的姓名叫做舒仲堅,出傢以後,法號“元清”,他夫人戚婉君的遠祖,乃是三百年前金陵世傢高華一脈。高華的獨生女名叫高潔,又名雯兒,下嫁北鬥劍張鑄魂的銥缽傳人—一武聖雲震,雲震有兩房夫人,生有一子一女,次子夭折,長女乃高夫人高潔所出,爾後歷代相傳,獨乏男丁。七代傳至舒仲堅的嶽父戚棠棣,又因舒仲堅的獨生愛子為人排解紛爭而喪命。戚棠棣痛定思痛,立下瞭後代子孫不準涉足江湖的明訓,舒仲堅也便因此離傢出走,落發為僧瞭。中年婦人的夫婿,名叫蔡元浩,十五年前,染疾而亡,中年婦人性子溫馴,恪守祖上的遺訓。

  元清大師又道:“近數十年來,江湖上表面寧靜,骨子裡暗潮洶湧,爭奪霸業的氣氛激蕩不已。老衲暗中觀察,目下的武林,唯有雲中山華傢人守正不阿,義之所在,絕不瞻顧。眼下梟雄四起,紛紛蠢動,也正是對他們華傢而來,咱們祖先主持正義的門風,若與華傢的力量相結合,倒不失為明智的抉擇。”

  蔡昌義一聽元清大師贊同他的意見,頓時眉飛色舞的道:“是啊,華大俠公子華雲龍是孩兒的知己好友,此人的風神不去說他,其為人豪邁好義,性子爽朗,咱們金陵五公子,沒有一人比得上他……”

  話未說完,蔡薇薇已自接口道:“那個什麼華公子,就是剛才被人劫走的那一位麼?”

  蔡昌義沒好氣的道:“都是你嘛,沒有你打岔,華公子怎會被人劫走?”

  蔡薇薇黛眉一揚,道:“怎麼怪我呢?他自己武功不濟怪得誰來?”

  蔡昌義眼睛一瞪,道:“他武功不濟?哼,不要認為你自己武功瞭得,三個蔡薇薇,不見得比得上一個華雲龍。”

  蔡薇薇鼻子一皺,小嘴一撅,道:“哼,瞭不起嘛,結果還是被人劫走瞭。”

  蔡昌義大為氣惱。道:“你……你……都是你令人分神,九陰教主什麼東西?憑她想要……”

  蔡薇薇搶著截口道:“對敵分神,已犯武傢大忌,就算他武功蓋世,又有何用?”

  蔡昌義氣為之結,口齒啟動,正待加以駁斥,他母親宣文嫻心頭煩躁,怨氣無可宣泄,輕聲叱喝道:“不要吵啦,旁人的武功高低與咱們無關。”

  元清大師微笑接口道:“嫻兒錯瞭,那華雲龍確是一代俊彥,不但風神爽朗,氣度恢宏,而且守心仁厚,敢作敢為,再加機智絕倫,應變的能力超人一等,來日掃蕩妖氛,澄清武林的責任,怕是非他不足以擔當。”話語之中,目光有意無意的朝“薇兒”望瞭過去。

  蔡薇薇眼神一亮,道:“公公這樣講,豈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瞭?”

  元清大師點一點頭,道:“小疵不足影響他領袖群倫的氣派,來日有緣,老衲望你多多與他親近親近。”

  蔡薇薇小嘴一撅,道:“我才不希罕哩,將來要有機會,薇兒要鬥他一鬥。”

  元清大師微微一笑,轉臉一顧宣文嫻道:“嫻兒意下如何?老夫認為小義兒極有見地,你應該外出走動走動,困守傢園,對你的身心無益。”

  宣文嫻微一吟哦,道:“嫻兒方寸紊亂,衷心無主……”

  元清大師朗朗一笑,道:“那就這樣吧,老衲攜義兒同行,先去救下華雲龍,你攜薇兒一路。”談論至此,宣文嫻也同意瞭,於是祖孫四人分道揚鑣,離開瞭鐘山之顛。

  且說九陰教主偷襲得手,夾協華雲龍越過叢林,慌慌張張率領門下徒眾,投奔鐘山之西,來到瞭揚子江畔。江畔有一座隱密的莊院,那莊院宅第連雲,氣象宏偉,看去煥然一新,好似修建不久,無疑是九陰教主金陵分壇所在之地,一行人到達江畔,經行投入莊院之中。

  華雲龍穴道被制,昏迷不醒,對適才的一切,瞭無所知,蘇醒時遊目四望,方知處身一所美輪美奐的敞廳。那敞廳宮燈流蘇,金碧輝煌,九陰教主臉含微笑,高居一張錦緞虎皮的高背椅上,那冷艷絕倫的幽冥殿主侍立在她的身後,其餘刑名殿主以及各堂堂主分立兩側,氣氛莊嚴肅穆至極。

  華雲龍暗運真力,默察災道已解,周身殊無不適之處,當下鎮定心神,籌思應付之策,忽聽九陰教主柔聲說道:“華小俠,適才老身暗施偷襲,僥幸得手,你不怪我手段卑鄙吧?”

  華雲龍眉毛一揚,道:“你也知道暗施偷襲,手段卑鄙麼?”

  梅素若忽然冷冷一哼,道:“彼此對敵,鬥智鬥力各盡所能,你若不服,可與本姑娘再戰一場。”

  華雲龍聞言之下,怒氣洶湧,但與梅素若冷艷的美目一觸,不覺氣焰頓泄,暗暗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徒逞血氣之勇,隻有自取其辱,我得另謀脫身之計為是。”他這人不拘小節,每逢厄運,心智特別沉穩,原先大有寧折不彎的氣勢,如今既已被擒,想法卻又大變,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華雲龍的是當之無愧。

  事實上,另外還有一個極其微妙的因素,那便是梅素若容貌之美,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上,他風流成性,面對絕色佳人,縱然怒氣沖天,一時卻也發不出來。當他想到“不能徒逞血氣之勇”時,一雙星眸,便自緊緊瞧著梅素若,一瞬不瞬。

  他那目光,旁人見瞭不外兩種感覺,一種感覺平平淡淡,好似他心中平靜如止水,對那莊嚴肅穆氣氛無所動,另一種感覺,便是心蘊怒火,對梅素若的言語大為不忿,隻因身已被擒,不敢遽而發作罷瞭。他那神芒熠熠的樣子,瞧在梅素若的限內,其感覺卻是大為不同瞭。

  梅素若冷若冰霜,華雲龍的目光卻似熊熊烈火,他二人同是目不轉瞬,相互凝視,時光稍久,梅素若但覺心神一震,胸口若小鹿撞闖,怦然亂跳,某種極其微妙的感覺頓襲心頭,竟而莫名其妙的臉色一紅,繼之冷冷的哼瞭一聲,始才掉頭他顧。既然臉紅,卻又冷哼,個中的情由,當事人亦自惘然,局外人自然更難理解瞭。

  隻見九陰教主陰陰一笑,道:“華小俠,以輩份而論,老身暗施偷襲,制住瞭你的穴道,確是有失身份,但老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試想令堂與老身極為投緣,老身再度出山固然有意在武林之中爭奪一席之地,然有令堂在,老身能與你們華傢為敵麼?”

  華雲龍聰明絕頂,九陰教主言詞反復,神態曖昧,顯然別有企圖,又怎能瞞得瞭他的耳目呢。但見他目光一轉,神態凜凜的註視著九陰教主,道:“哼,口密腹劍,教主當之無愧瞭。”

  九陰教主不以為忤,道:“說來你也許不信,謀殺司馬大俠夫婦的事老身有份,“玄冥教”主有份,顧鸞音也有份,你對老身獨有怨懣,那是有失公允瞭。”

  華雲龍暗暗震驚,忖道:“她這般坦陳血案的內情,那是定要殺我瞭。”他心頭震驚,外表不動聲色,目光一梭,冷然說道:“華雲龍眼前是階下之囚,要殺要刮,全憑教主,你講這些有什麼用?”

  九陰教主微微一笑,道:“老身隻是叫你相信,我對你華小俠並無惡意。”

  華雲龍道:“華雲龍並非三歲孩童,甜言密語對我不生作用,有話爽直的講,我華雲龍能答便答,不能作答,縱然鼎鑊加身,也休叫我吐露隻字片語。”

  忽聽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陰陰一笑,道:“實對你講,咱們也無話可問,老朽職司本教引薦堂,你若願意歸順本教,老朽在教主座前美言幾句,負責為你引薦。”

  一般講來,武林中各門各派,規律極嚴,教主在座,屬下之人焉有插嘴的餘地?但這姓申的堂主不但貿然接口,且有擅作主張之勢,而九陰教主竟無不悅之色,那就耐人尋味瞭。華雲龍七竊玲瓏,略一思索,便有所得,當下朗朗一笑,道:“這倒也好,投身九陰教下,華某不但可以創一番事業,且能與梅姑娘朝夕相聚,哈哈,美女在抱,前程無量,華某艷福不淺,大可出人頭地瞭。”

  梅素若玉臉通紅,峻聲叱喝道:“你胡說什麼?”

  九陰教主道:“華小俠倘使真願輔助老身,老身便將若兒許配於你,亦無不可。”

  梅素若急聲接道:“師父,這姓華的口齒輕薄,可惡之極,若兒……若兒……”

  九陰教主揮一揮手,道:“為師的自有主張,你別打岔。”

  華雲龍臉色倏沉,肅容接道:“你那主張不外打聽華某長輩的行蹤與意向,再不然便是扣留華某為質。哼,三十年前故技重施,可惜對華某無用。”

  九陰教主暗暗吃驚,眉頭一揚,道:“當真對你無用麼?”

  華雲龍嘴唇一披,哂然道:“華某不為美色所迷,不為威武所屈,任你有千般伎倆,萬種毒刑,也休想叫華某聽你擺佈。”

  梅素若實在氣他不過,冷然接道:“你剛才口口聲聲寧可被殺,不願被擒,眼下你是階下之囚,怎不設法自絕呢?”

  華雲龍星眸移註,道:“在下與梅姑娘有仇麼?”

  他那目光朗若晨星,似笑非笑,梅素若與他的目光一觸,心頭又復怦怦直跳,怔得一怔,始才冷聲道:“有仇,仇深似海,怎麼樣?”

  華雲龍暖昧的笑瞭一笑,道:“梅姑娘縱然與在下有仇,你這激將之法也是無用。華某與旁人不同,你可知道眼下我在想些什麼?”他說著將頭一歪,好似小孩故作神秘之狀。

  氣得梅素若牙根發癢,恨不得咬他一口方始甘心,當下銀牙一銼,狠聲說道:“管你想什麼,本姑娘但知你該死。”

  華雲龍哈哈大笑,道:“華某怎麼能死,我若一死,你豈不……”他本想說“你豈不要守望門之寡”,這原是順著九陰教主“便將若兒許配於你”那句話而發,本也順理成章。但他話到唇邊,忽然感到過份輕浮,隻怕太傷梅素若之心,因之倏然住口,硬將那句話咽瞭下去。

  華雲龍縱然風流,梅素若容顏之美,氣度之華貴,是他生平所僅見,梅素若雖冷若冰霜,彼此雖處於敵對地位,但叫華雲龍真正去刺傷梅素若的心,以華雲龍的性格,那是怎樣也不會作的。他如此,梅素若何嘗不是一樣。

  所謂“美人自許”,這“自許”二字,包含她所接觸的人,那情形好似百萬富翁不願與乞丐往來一樣。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許其美,另一方面,總也希望她所接觸的人與她一般美艷絕倫,尤其對於異性,這種要求越發顯著。文采風流,無論容貌與風度,俱各超人一等,乃是真正的美男子,梅素若既是美女,若說她面對這樣一個俊美無比的男子而無動於衷,那便是欺人之談瞭。

  她動心,而且激動無比,隻因乖戾的教養,造成她仇視俊美男子的性格,加上華雲龍挑達不羈,恰恰是她平日懷恨最深的一型,表面看去,華雲龍又復對她的美色漠然無動於衷,因之她口口聲聲要殺她,大有與她誓不兩立的趨向。偶若細加分析,這種趨向,實因暗暗心折之所致,隻是她自己並未覺得罷瞭。

  此刻,梅素若雙目之中,冷焰電射,大有便將出手之勢,華雲龍話至中途,倏然住口不語,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峻聲道:“講下去啊,怎麼又不講瞭?”

  華雲龍道:“不講也罷。”

  梅素若使上瞭小性,厲聲喝道:“偏要你講,倘若不講我割下你的舌頭。”

  華雲龍聳一聳肩,道:“好吧,我講。我在想如何脫身,你相信嗎?”此話一出,梅素若楞然瞠目,其餘諸人,卻忍不住哄堂大笑。這是難怪他們要笑瞭,被人所執,又復處身強敵環伺之中,居然說出這等沒骨氣的話來,而且還問人是否相信,豈不窩囊之極,

  梅素若暗暗忖道:“這是怎麼一個人啊?看他英氣勃勃分明天生傲骨,為何又這般幼稚,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難道……難道他自信得很,確有力量脫身麼?”

  這時,華雲龍坐在對面椅上,笑意盎然,顧盼自若,好像處身友朋之中,淡然而平實,確是令人莫測高深。須知梅素若性格之冷漠,亦非常人可比,大凡這種因後天的教養而趨於冷酷無情的人,其愛憎的觀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強烈。這時她尚未察覺自己對華雲龍的愛意,因之隻覺華雲龍處處可恨,處處可惡,若是讓他脫身而去,在她的心念之中,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屈辱,眼下這樣想,自也無怪其然瞭。

  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無疑是個陰險多詐的人,他一面大笑,一面目不轉晴的註視著華雲龍的動靜,眾人大笑聲中,他忽然冷冷的道:“啟稟教主,這華雲龍是個個滑頭,沒有華天虹君子之風,依屬下的意見,咱們不必多費心機瞭。”此話一出,笑聲頓歇,眾人的目光,齊齊都向華雲龍身上投去,華雲龍微笑如故,卻是安若磐石,厥狀鎮靜得很。

  隻聽那傳道堂主樊彤接口說道:“屬下也這樣想,宰瞭小的,何愁老的龜縮不出,咱們既要稱雄武林,與那華天虹勢同冰炭,極難相容,何不宰瞭這小子,痛痛快快的大幹一場。”

  此人好大喜功,顯然不信華天虹的利害,因之肆無忌憚,氣焰極盛。華雲龍看不慣他的氣勢,暢聲大笑道:“動手啊,華某眼下是俎上之肉,你怎麼不動手呢?”

  那刑名段主厲九疑陰聲接道:“遲早總是要動手的,隻要教主下令,老朽先叫你嘗嘗“燃指焚香”之刑。”

  這刑名殿主厲九疑頂門微禿,身形高大,眼睛黑少白多,眼白滿佈血絲,無疑是個兇殘狠毒的暴戾之徒,華雲龍暗暗忖道:“這人是個屠夫,靠宰人起傢的,外公的從仆戴昱就是這等模樣,這種人心腸歹毒,萬萬容他不得,隻要動手,我先取他的性命。”

  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資格最老,對九陰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這時忽然越眾而出,朝那九陰教主躬身作禮,道:“教主緬懷故舊,對華雲龍眷顧至深,怎奈華雲龍不識抬舉,自命俠義,對教主毫不尊敬。此人刁鉆古怪,想以故舊叫他知所感戴,怕是難以如願瞭。”

  這些人七嘴八舌,言詞紛紜,氣勢不一,但九陰教主默默不置一詞,顯然都與她的心意不合,唯獨這司理堂主葛天都瞭瞭數話,卻使他緩緩頷首瞭。她頷首,但卻仍未開口,隻是吟哦沉思而已。須知九陰教主睿智深沉,個性執拗之極,是個極端陰險狠辣的人,當年她對白君儀極具好感,一心一意要收白君儀為徒,此事固與願違,但那白君儀的影子,始終未從她的心頭抹去,況且當年尚有另外一種妄想,那便是收下瞭白君儀,華天虹便有可能投入九陰教下,如此一來,武林霸業自可垂手而得。

  這是往事,如今事隔多年,她那爭霸之心未戢,這次出山,無疑別有仗恃,不料甫落江湖,首先便遇上白君儀的兒子,華雲龍酷似父母,因之她用上懷柔之策,盡量表現長者的風度,要想憑那一廂清願的“情意”攏絡華雲龍,與華天虹一傢攀上交情,以達其稱雄武林的夙願,究其用心,說得上“故技重施”瞭。

  嚴格的講,九陰教主記恨之心極重,當年華天虹崛起武林,領袖群倫,阻撓她成就霸業的雄心,她自然難以忘懷,譬如謀害司馬長青及其夫人柯怡芬,造就梅素若冷酷無情的性格,這些可說都是針對華天虹而發,但她也是個隻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既不能將那畏懼華天虹用心理形之於外,又無絕對的把握挫敗華天虹,轉而用懷柔的手段去套交情,那也是從權達變的常事。

  殊不知華雲龍表面隨和,看去凡事都不在意,買際卻是極有主見的人,加上他聰明絕頂,不拘小節,往往見風轉舵,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因而莫知所適。為此,九陰教主頗受困擾,也曾起過殺心,在鐘山之巔便曾因此而發怒,怎奈她個性執拗,不願更改一廂情願的想法,如今葛天都點明瞭,而且講得很含蓄,也不傷她的尊嚴,因之她微一沉吟,便自目光凝註,道:“依你之見呢?”

  葛天都身子一躬,道:“依屬下之見,不如將他軟禁起來,一面放出消息,看看他父母的反應,一面通知玄冥教主,請他定一時地,共商對付華天虹的大計。反正咱們已經看出,與華天虹等一夥人遲早不免一戰,這華雲龍能用則用,若是無用,到時候廢掉瞭事。”他之所謂“能用”,便是可作“人質”之意。

  九陰教主尚未表示可否,華雲龍已自哈哈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面面俱到,幹脆瞭當,華某不用奔波瞭。”站起身來,便朝廳後走去。

  梅素若身形微閃,擋住瞭他的去路,峻聲喝道:“幹麼?”

  華雲龍眉頭一揚,道:“休息去啊,你們不是要軟禁我麼?”

  梅素若冷冷一哼,道:“想得倒舒服,你道軟禁是好受的?”

  華雲龍肩頭一聳,笑道:“軟禁嘛,顧名思義,總不致於手鏈腳銬,加上刑具吧?”

  聳肩而笑,原是俏皮的動作,隻因其人風神俊逸,便連這俏皮的動作,也別有一種瀟灑自如的韻味,梅素若見瞭,芳心好似被他挨瞭一拳,愈看愈不是滋味,不覺鼻子一掀,連聲冷哼不已。冷哼聲中,突然嬌軀一轉,朝那九陰教主道:“師父可是決定瞭?”

  九陰教主但覺她氣憤之極,不禁訝然道:“決定什麼?”

  梅素若道:“將這姓華的囚禁起來。”

  九陰教主恍然道:“哦……怎麼?你有意見?”

  梅素若道:“沒有,不過師父若已決定,請將姓華的交給若兒。”

  華雲龍忽然怪笑道:“好啊,有女相陪,華某交桃花運瞭。”

  九陰教主冷然一笑,目註徒兒,道:“交給你幹麼?此人古怪得緊。”

  梅素若道:“不怕他古怪,我要好好叫他吃點苦頭。”

  九陰教主想瞭一下,道:“好吧,讓他吃點苦頭。可要註意,別將他弄成殘廢,為師的另有用處。”

  梅素若應一聲“是”,轉身冷然道:“走啦。”

  華雲龍毫不在乎,又復俏皮時作瞭一個手勢,笑道:“請,姑浪請引路。”梅素若冷冷一哼,也不言語,轉過身子,運朝廳後屏門走去。華雲龍再朝九陰教主洪一拱手,道:“傢父母有訊息時,煩教上通知在下一聲,失陪瞭。”撒開大步,竟自坦然的跟隨梅素若而去。

  見到華雲龍坦然無所畏懼的模樣,刑名殿主厲九疑等一幹人各現獰笑,九陰教主卻眉頭一皺,暗暗忖道:“這小子究竟是什麼性格?他當真不怕受刑,不怕死?還是自恃……”意想愈是心煩,不覺大喝一聲,道:“散啦,按預定步驟行事,葛堂主著人會知玄冥教主……”話未講完,人已領先退去。

  且說梅素若默然前導,華雲龍緊隨而行,這二人一個冷漠肅然,一個笑臉盈盈,笑臉盈盈的如沐春風之中,冷漠肅然者令人望之心寒。但是,這二人的神色縱有不同,其俊美飄逸之處,卻是無分軒輊,恍如金童玉女,下歷凡塵。

  走盡回廊,穿過一列房舍,到瞭一處幽篁環繞的獨院。那是梅素若的住處,地當此院的東南角,這獨院背臨鐘山餘脈,門前有一條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院內景色幽雅,氣氛靜謐之極。進人獨院,一個穿著翠綠短襖的垂髫小婢迎瞭上來。

  梅素若冷冷地道:“準備繩索,送來廳屋備用。”身子未停,逕朝一座小巧精致的瓦房行去。

  華雲龍亦步亦趨,笑意盎然,經過垂髫小婢的面前,還向她作瞭一個鬼臉。那小婢倒是怔住瞭瞪著一雙妙目,一時竟忘瞭行動。梅素若倏然轉過身子,峻聲叱道:“發什麼呆?我講的話沒有聽見麼?”

  垂髫小婢驚然一驚,脆聲道:“聽見啦。”撒開步子,如飛奔去。

  步入精舍,梅素若氣唬唬的在中間一張高背錦椅上落坐,華雲龍意態閑散,舉目朝四周打量。這是一座三明兩暗的建築,格局雖小,氣派極大。中間是花廳,兩邊是梅素若的閨房,書室、行功室。那垂髫小婢的臥室便在行功室的後面,傢俱油漆光亮,都是上等招木制造,極盡精致纖巧之能事,兩旁墻壁及中堂,均掛有名傢字畫,屋子裡收拾得點塵不染,可知梅素若是個極愛整潔的人。

  這時已是掌燈時分,須臾,垂髫小婢手托茶盤,另一手攜帶一捆麻繩走瞭進來。梅素若見瞭,頓時杏眼圓睜,喝道:“誰叫你備茶啦。”

  垂髫小婢自作聰明,道:“有客嘛,我來點燈。”將茶放在幾上,麻繩放在地上,便待轉身去取火。

  梅素若一聲嬌叱,道:“胡說,誰是客人?”垂髫小婢訝然瞠目,瞧瞧梅素若,又瞧瞧華雲龍,一副不解之狀。這小婢十二三歲,是個極端秀麗的孩子,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稚氣未脫,天真無邪,平日伶俐之極,甚得梅素若的喜愛,此刻卻自變得遲鈍瞭。

  華雲龍忽然笑道:“姑娘小氣瞭,在下縱不是客,叨擾一杯清茶又算什麼?何必對這麼一個孩子發脾氣。”

  梅素若冷冷的瞧瞭他一眼,朝那小婢道:“蘋兒怎麼啦?……去喊小娟小玫來,回頭再來點燈。”

  蘋兒無疑尚不解事,仗著平日得寵,眉頭一皺,道:“何必去喊她們,什麼事蘋兒能做啊。”

  梅素若臉色一沉,道:“叫你你就去,嚕蘇什麼?綁起他來,你能夠麼?”

  蘋兒又是一怔,暗暗忖道:“怎樣?綁起他來?他……他……得罪小姐啦?”

  華雲龍朗朗一笑道:“區區一根繩索,綁得住我麼?”

  梅素若漠然說道:“回頭便知。”

  華雲龍道:“就算繩索綁得住我,我若不肯束手就縛,縱然是姑娘親自動手,也不見得便能如願哩。”

  梅素若冷聲一哼,道:“除非你不是英雄,小娟小玫比蘋兒大一歲,你大可一試。”

  華雲龍聞言一怔,暗暗忖道:“這倒是難瞭,我豈能與她們動手?但……但……我也不能束手就縛啊。”想瞭一想,註目含笑道:“我真不懂,姑娘為何一定要綁我?那多費事。”

  梅素若冷然說道:“告訴你也無妨,我要將你吊起來。”

  華雲龍道:“吊起來又如何,這算叫我“吃點苦頭”麼?”

  梅素若道:“這算苦頭,豈不便宜瞭你。我將你倒懸三日三夜,不給你飯吃,不給水喝。”

  三日不吃飯,練武之人也許熬得過去,三日不飲水,任何人也受不得的,何況是“倒懸”三晝夜,那腑臟倒翻,血氣逆行的滋味豈是好受的?這種慢性折磨人的手段,她還說不算苦頭哩。華雲龍暗吃一驚,下意識的朝門外一棵巨大榆樹望去。

  梅素若見他吃驚之狀,大感暢意,不覺抿一抿嘴,接著又道:“你好象什麼都不在乎,大概自恃得很,那就嘗嘗倒懸的滋味吧。”話聲一頓,移註蘋兒道:“走啦,盡在那裡發什麼呆?”

  華雲龍苦苦一笑,道:“梅姑娘,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我華雲龍與你無怨無仇,縱有怨仇那也是上一代的事,你竟然想辦法整治我,這……這真是從何說起。”

  梅素若漠然冷笑道:“怎麼樣?你也有畏懼的事?”

  華雲龍將頭一搖,道:“姑娘錯瞭,我華雲龍不知畏懼為何事,所謂“拚死無大難”,餓上三日,吊上三日,又算得瞭什麼?隻是……隻是……唉,不說也罷。”

  俯下身子,拾起地上那捆繩索,在手中掂瞭一掂,忽然目註蘋兒道:“小蘋兒,請你過來一下。”

  蘋兒一怔,道:“幹什麼啊?”

  華雲龍淡然一笑,道:“喊人麻煩,你們小姐又不屑自己動手,請你過來綁一綁吧。”此活一出,蘋兒越發怔楞,梅素若目幻異彩,同樣的深感意料之外。

  在梅素若想來,華雲龍已經被她用言語套住,縱然再加奚落,也是不能反抗。她正想看看華雲龍遭受奚落時,進退兩難的狼狽之狀,不料華雲龍倏然一變,變得溫馴異常。不但話至中途,浩嘆而止,而且不叫喊人,便叫那十二三歲的蘋兒前去綁他,這種轉變,豈是她始料所及。

  她攜楞的瞧瞭華雲龍一陣,覺得華雲龍坦然鎮靜,好似語出至誠,並無詭計,但她不敢相信,詫異迷茫中,不覺亢聲道:“哼,你想暗算蘋兒麼?”

  華雲龍失笑道:“姑娘多疑瞭,華傢的後代,沒有講話不算數的。姑娘以英雄兩字贊許華雲龍,我華雲龍若是不知自重,豈不使姑娘失望瞭?”

  他講這話時,神色自然,不失端莊,瞭無譏諷俏皮的意味,梅素若聽瞭,莫名其妙的心頭一震,脆聲叱道:“胡說八道,誰失望……”忽覺越描越黑,一陣紅暈湧上瞭臉頰,話聲倏然頓住。

  華雲龍怔瞭一下,欠身說道:“姑娘勿怪,在下的意思,是說願意做個英雄,當不致卑鄙無恥,暗算蘋兒。煩請吩咐蘋兒一聲,叫她來綁吧,隻是……”

  梅素若聞言之下,臉色更紅,頓瞭一頓,忽然沉聲道:“不,“隻是”怎麼樣?先講下去。”

  華雲龍道:“講也無用,不講也罷。”

  仍是“不講也罷”,梅素若大感惱怒,峻聲叱道:“我要你講,不講我吊你七天七夜。”

  華雲龍坐正身子,莊重的瞧瞭梅素若一陣,乃道:“姑娘定要知道,在下隻得直講瞭。”

  蘋兒忽然脆叫道:“不可胡說啊,胡說小姐要生氣的。”

  華雲龍朝她一笑,算為致謝,回過頭來,一本正經道:“姑娘之美,超絕塵寰,宛若瑤池仙子,在下自覺見過的美女不少,但與姑娘相比,那有雲泥之別……”

  話猶未畢,梅素若嗔聲叱道:“美與不美,與你無關,姑娘不聽阿諛之詞。”

  華雲龍肅容接道:“這不是阿諛之詞,乃是由衷之言。憑心而論,在下見到姑娘,便有心儀之感,豈料姑娘……”

  梅素若大怒喝道:“你胡說什麼?”

  蘋兒失聲接口道:“不是胡說啊,小姐確是很美,任何人見瞭……”

  梅素若霍地站立,叱喝道:“你在幫他講話麼?”

  蘋兒悚然一驚,道:“蘋兒不幫他,蘋兒講實話。”

  華雲龍起立接口道:“蘋兒是你的侍婢,焉有相幫在下之理?可借姑娘美則美矣,性格過於冷僻瞭一點,便以對待在下而言……”

  梅素若目光一棱,冷焰如電,此刻的心情是怒是煩,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未容華雲龍將話講完,又復截口道:“對你怎樣?不要自認為長得英俊,姑娘便該善待你,蘋兒,將他綁瞭。”

  話聲斬釘截鐵,毫無圓場的餘地,華雲龍將頭一搖,道:“既然如此,何必定要我講,蘋兒,麻煩你啦,請照你們小姐的意思做,綁緊一點。”話聲中,到瞭蘋兒身邊,將繩索遞瞭過去。

  蘋兒漠然接過繩索,卻不動手。梅素若峻聲喝道:“動手啊,還等什麼?”

  蘋兒無奈,走到華雲龍背後,先綁住他的手腕。她身材矮小,華雲龍蹲下身子,讓她去綁手臂。兩條手臂縛在身上,華雲龍的上身便失去自由瞭。但隻縛瞭一圈,梅素若不大滿意,沉聲斥道:“綁人都不會綁?不要綁手臂,綁住腳踝就行啦。”

  華雲龍道:“姑娘最好封閉我的穴道,不然我忍受不住時,會將繩索震斷的。”

  梅素若道:“想得倒得意,你想渾然無知,不覺痛楚麼?哼,那榆樹高達九丈,你已見過,不怕摔死,盡管震斷吧。”華雲龍暗暗嘆一口氣,兩眼一閉,不再多言。

  半響過後,廳堂燃上燈,華雲龍已經倒掛金鉤一般,被吊在榆樹梢頭的細枝之上。這時,梅素若坐在廳屋正中,另外兩個小婢模樣的女孩侍立兩側,蘋兒站在她的面前,撅起小嘴,狀似不悅,但梅素若視若無睹,目光空空洞洞,好象思索什麼,又好象什麼也沒想,冷冷冰冰的默然無語。

  過瞭半晌,右邊那個較小的小婢不耐沉寂,怯生生的道:“小姐,咱們餓啦。”

  左邊較大的小婢輕聲接道:“別吵,小玫,小姐折騰瞭三天,累啦。”

  小玫道:“累瞭也得吃飯啊,人已吊上去,呆在這裡幹什麼嘛?”

  蘋兒接口道:“誰知道呢,人是小姐自己要一綁,要吊的,吊上去以後,就是這副模樣,不言不動的,請她吃飯也不答理。”

  梅素若聽見瞭,目光轉動,朝三個小婢瞥瞭一眼,淡淡的道:“不要吵我,你們都下去,我在這裡看著姓華的。”

  蘋兒撅著嘴唇道:“那有什麼好看的?”

  梅素若煩躁的道:“你好嚕蘇,我在監視他,誰說看他啦?快下去。”

  較大的小婢便是小娟,她較懂事,一見梅素若神色不豫,連忙揮手,道:“走啦,小姐心煩,咱們吃飯去。”轉身行瞭一禮,領著小玫與蘋兒,急急退出廳去。

  人影消失,門外傳來蘋兒的聲音,悄悄說道:“怎麼回事嘛,小姐好象變瞭……”當真變瞭麼?怕是隻有梅素若自己明白瞭。

  且說華雲龍吊在樹上,那滋味真不好受。他手腳被縛,頭下腳上的吊在樹枝之上,微風吹來,那樹枝幌幌蕩蕩,隨時都有折斷之慮。他說過“除死無大難”,這種精神上的威脅,倒也不去說它,要命的卻是血氣逆行,五臟六腑都朝喉頭擁擠,似乎要從口鼻之間擠出腔外,擠得他頭腦暈眩,直欲嘔吐。

  然則,吐不得,一吐更糟,那將吐完胃裡的清水,嘔出血未,直至斃命而後已!因之,他竭力忍耐,竭力排除一切紛沓的雜念。甚至連肉體上的痛苦,也想將它摒置於意念之外。可是,這不容易啊。所謂“切膚之痛”,表皮上的痛苦尚且難以忍受,何況這痛苦發自體內,遍及全身,幾無一處好受。

  日影緩緩西斜,淡淡的月光,從那枝葉縫隙間照在華雲龍身上,就象千萬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一樣,愈來愈是難以忍受瞭。他臉色發青,頭皮發炸,身上的衣服,已經分不清露水與汗水,喘息的聲音,宛如力耕甫歇的水牛。這還隻有三個時辰啊!往後三十三個時辰怎樣支撐下去?

  漸漸地,喘息聲小瞭,汗水也不流瞭,但臉色卻已由青變紫,由紫變白,如今不見一絲血氣,終於失去瞭知覺。梅素若不知何時已經退走,精致的房舍不見一絲燈光,但將將沉的月色反而愈見皎潔,愈為明亮。明亮的月光下,忽見兩瞥人影由東方飄然而來。人影逼近十丈而止,赫然竟皋元清大師和那性子急躁的蔡昌義。

  元清大師遊目四顧,悄聲說道:“這座莊院氣派極大,卻又遠離市囂,隱秘如斯,看來這一次的方向找對瞭。”

  蔡昌義道:“管他對不對,義兒與其餘幾位兄弟找遍金陵城,不見九陰教的人影,半夜決定各奔一個方面,一直追尋下去,如果不是與公公約定見面,義兒豈肯坐鎮金陵,擔負傳遞訊息之責。進去啦,搜他一搜再說。”

  元清大師道:“別莽撞,老衲是出傢人……”

  蔡昌義急道:“出傢人怎樣?如果華兄不幸遇害,公公也不管麼?”

  元清大師道:“老衲八十九歲,禮佛已久,管不瞭那麼多瞭。”

  蔡昌義一怔,道:“那不,您……”

  元清大師道:“小聲一點,老衲隻是覺得江湖上殺氣彌漫,不是眾生之福,鼓勵你娘出山盡一點力。”

  蔡昌義道:“娘是娘,華雲龍是華雲龍,義兒看得出來,公公對華兄弟關心……”

  元清大師接口道:“這就是所謂緣份,老衲隻是覺得與那孩子有緣,想要和他聚聚,至於個人的生死榮辱,那要你們自己去決定瞭。”

  大師的話聲始終很低,語氣也極其平淡,蔡昌義想想目下仍以華雲龍的安危為重,其餘的大可留後再講。他與華雲龍投緣至極,又是個義重如山的人,當下亢聲道:“不管啦,進入再講。”步子一邁,就待撒腿奔去。不料身形甫起,人已被元清大師一把拉住。

  元清大師道:“慢一點,你看那是什麼?”

  蔡昌義一怔,回頭道:“什麼?”

  元清大師舉手一指,道:“你看,樹梢吊著一個影子,好像是人。”蔡昌義急忙回頭,順看他的手指望去。

  原來那元請大師一身功力已至化境,目力超過常人十倍,華雲龍吊在枝葉當中,但因月光皎潔,風吹樹葉,樹枝蕩漾,華雲龍的身子也隨樹枝浮沉不已,大師雖在講話,犀利的目光,一直在朝莊院之中搜索,因之被他發現瞭。

  蔡昌義的目力不如大師遠甚,瞧瞭半晌,仍無所見,但他卻道:“進去看看,說不定正是華傢兄弟。”

  話聲甫落,元清大師倏然抓住他飄然遠遁,後退十餘丈,隱身一塊大石的陰影之後,傳音說道:“不要講話,莊中有人查究來瞭。”

  果然不錯,衣決飄風之聲緊隨而起,有人登上瞭院墻,在朝這邊查看,差幸大師功力奇高,適時隱蔽,故此未被來人發覺。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九陰教幽冥殿主梅素若。梅素若好似睡不安穩,蔡昌義的話聲高瞭一點,因之驚動瞭她,急急循聲而至,前來查勘究竟。

  但她仍是一無所見,瞧瞭半響,又復緩緩退去。行經榆樹之下,她抬頭看瞭華雲龍一眼,這時,華雲龍神色大變,人已憔悴。正處昏迷之中。她臉上神情動瞭一下,倏又冷聲一哼,轉身進屋面去。元清大師以耳代目,凡是帶有聲響的舉動,均已瞭然於胸,頓瞭一下,乃道:“吊著的影子,果然是那姓華的孩子。”

  蔡昌義大為緊張,不覺失聲道:“真……”倏然警覺不能出聲,話聲一頓而止。

  元清大師道:“不要緊張,既然知道有人在此處,那就好辦。”

  蔡昌義傳音急聲道:“怎麼辦?那看守他的人警覺性極高,咱們除瞭動手搶奪,另外還有辦法麼?”他性子縱然急躁,事到臨頭,卻也並不魯莽。

  元清大師贊許地將頭一點,道:“老衲自有辦法,咱們暫時退走。”

  蔡昌義對他公公自然相信得過,但一叫他退走,他又急瞭,連忙傳音道:“這……這……他不要緊麼?”

  元清大師道:“人在昏迷之中,氣機極弱,正受血氣逆行的煎熬。這孩子也真難得,毅力大異常人,他好似極力掙紮,強自提聚真氣,逼使血氣逆行的速度減低,這樣一來,那是夠苦的瞭。”

  蔡昌義大為焦灼,急聲道:“他怎會血氣逆行?怎會暈迷?怎會……”

  元清大師道:“他被倒掛身子,吊在樹上。”

  蔡昌義道:“這……您老人傢不去救他麼?”

  元清大師道:“老衲正想為他盡點力,你不要急,咱們退遠一點。”舉步而行,瞬間數丈,身法之輕靈快捷,宛如天馬行空,不帶絲毫火氣。

  蔡昌義疑念叢生,但又不使大聲追問,隻得急步相隨。祖孫二人退到一處土阜之上,元清大師相度瞭一下形勢,隨即閉目合十,盤膝坐瞭下去,蔡昌義侍立一側,滿懷疑問的瞧著他的舉動。良久不見動靜,蔡昌義大感不耐,他正待開口催促救人,忽見元清大師雪白的胡子無風自動,凝目註視下,方見他嘴唇翕動,極有韻致。

  禁昌義詫異萬分,不貨回頭朝那莊院瞥瞭一眼,暗暗付一道:“他老人傢在與華老弟講話麼?相距五十餘丈,傳音入密的功夫還能有效……”

  蔡昌義詫異不已,那廂華雲龍確是聽到聲音瞭。那聲音細如蚊蚋,慈和已極,正是元清大師所發。元清大師道:“孩子,不要慌張,老衲助你一臂之力。你先散去提聚的真氣,慢一點,徐徐的散去,再聽老衲告訴你怎麼樣運功行氣,痛苦就會減輕瞭。”

  這時的華雲龍,無論從那一方面去看,都像早失去知覺,事實上他也確已暈迷。但是,人雖暈迷,元清大師慈和的聲音,卻仍聽得一字不漏,這得歸功於華雲龍堅毅無比的意志。須知華雲龍縱然風流,縱然不願在梅素若面前失去英雄氣概,但對倒懸三日的痛楚卻非一無所知,隻因他性子剛毅,不畏艱難,奉命追查血案的內情,縱獲端倪,案情卻似更越復雜瞭,九陰教主這條線索最為明朗,他要續查詳情,不願離去,所以故作毫不在意,自願就縛,聽任梅素若將他倒吊起來。

  當時他有恃無恐,認為仗待他們華傢的獨門心法,先行提聚一口真氣,縱有萬分苦楚,決不至於不能忍受。詎料事實不然,那血氣逆行,臟腑擠迫的痛楚,比他想像中難受十倍,最後仍舊不免陷於暈途之中。不過,暈迷是一回事。如非他先提聚一口真氣,雖在極端苦痛之下,仍能憑快堅毅無比的意志力,控制那股真氣不使倏散,別說暈迷之中,無法聽到元清大師的話聲,此刻恐怕早已嘔血不止瞭。

  元清大師內力精純無比,話聲雖小,註入華雲龍的耳中,卻如暮鼓晨鐘一般,具有鎮攝心神,發人猛省的力量,華雲龍聽瞭,人未清醒,意志卻已不知不覺遵照大師的吩咐,緩緩散去提聚的真氣,任其自由騁馳。真氣緩緩散去,痛苦卻是遽然大增。

  元清大師的語氣適時又起,道:“註意瞭,孩子。”接下一字一頓,鏗鏘接道:“此身非所有,此心非所有,往來蒼冥間,混沌無休止,動靜乘太極,順逆猶輪回,與機擊……”這是一篇逆氣行功,至高無上的內功修為口訣,字字珠璣,內容極其深奧,乃是武聖雲震晚年參悟的絕學之一。

  須知當年的雲震,兼修佛、道兩門的至高絕學,後來又得高華的傳授,晚年的武功已至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最高境界,隻因缺乏子嗣,更將心力專註於武學的鉆研,勘破瞭佛傢所謂“輪回”之機,創下瞭這一篇“逆氣行功”的修練法門。

  嚴格的講,這一篇內功口訣,乃是雲震一脈武功之總成,倘能得其精義,勤加修練,那便如同一般練武之人打通瞭任、瞥二脈,一身功力,定能於短期內突飛猛進。但是,如非資秉奇高,兼而具有慧根的人,對這一段簡捷玄奧的口訣,根本就不能練,此因逆氣行功,大反生理之常的緣故,如若不然,元清大師豈有不傳蔡昌義之理?大師甫見華雲龍,便自含笑贊許,道理也就在此。

  這時,蔡昌義見不到華雲龍,但見元清大師嘴唇蠕動不已,想要發問,卻又不知大師講些什麼,一旦受瞭幹擾,是否對華雲龍有許不利,因之瞪著一雙巨目,心頭的焦急,當真是無以復加。半晌過後,元清大師的嘴唇停止蠕動,蔡昌義再也顧不瞭許多,頓時槍前一步,俯身問道:“公公,您在講些什麼?華兄弟無恙麼?”

  元清大師白眉一抬,睜眼含笑道:“無恙。”

  蔡昌義濃眉一皺,道:“您講詳細一點嘛,華兄弟究竟怎樣啦?”

  元清大師道:“這孩子的確是百年難見之材,咱們傢的武功不慮失傳瞭。”他縱然是個方外之人,此刻竟似按捺不住心頭的歡暢,講起話來答非所問,可見他對留傳武功之事索念極深。

  蔡昌義不覺“唉”瞭一聲,道:“您老怎麼啦?義兒在問華兄弟的境況啊。”

  元清大師一愕,道:“哦,他不要緊,老衲已將咱們傢“無極定衡心法”傳授於他,讓他再吊幾天。”

  蔡昌義心頭略寬,但仍不解的道:“什麼叫“無極定衡心法”?”

  元清大師道:“所謂“無極定衡”者,便是氣機無垠,抱元守一之意。可惜你資秉不符,不然的話,這一篇祖傳的獨門無上心法,便可傳授你瞭。”

  蔡昌義得失之心不重,一心懸念華雲龍的安危,對於獨門心法是否傳授於他毫不在意,隻見他濃眉一皺,又問道:“那……何不幹脆將人救走,為何要讓他多吊幾天?”

  元清大師道:“咱們獨創心法,迥異尋常,必須先使血氣自然逆行,才能進入第二層門徑,因之,修練本門心法,第一階段,便是倒懸……”

  蔡昌義道:“這有何難?回去再將他倒懸起來,不一樣麼?”

  元清大師失笑道:“若是這般容易,你也可以得傳瞭。”

  蔡昌義微微一怔,道:“這……另有難處?”

  元清大師道:“難在“自然”二字。”

  蔡昌義眉頭一蹙,奇道:“人若置身倒懸,那血氣的逆行,如何自然啊?”

  元清大師道:“置身倒懸,血氣的逆行,並非自然,因之修練本門心法,必須生具慧根,靈臺空明的人才行。那孩子的資秉大異常人,被人倒轉身子,吊在樹上,一心隻想如何減輕痛苦,別無雜念,暈迷之中,仍能領悟老衲所授的口訣,按那口訣行動,毫不勉強,這便叫做“自然”瞭。”

  蔡昌義恍然而悟,道:“哦,所以您老讓他多用幾天,以免影響他的心理,破壞“自然”的現象,是這樣麼?”

  元清大師領首嘉許道:“義兒不失聰明,那孩子縱然靈臺空明,心志極為專一,倘若不變現狀,使他能自生駕輕就熟之感,當此初窺門徑之時,豈不對他更有益麼?走吧!趁此機緣,老衲另外傳你一點防身的武功。”話聲中站起身子,飄飄然領先行去。

  蔡昌義疑念頓釋,心頭也放心瞭,聽說另有傳授,頓時胸懷大暢,高高興興的緊隨身後,奔向金陵。

  忽忽三日,這一日申末時分,梅素若由前院回來,小娟與小玫,隨侍在她的身後,行至榆樹之下,三個人同時駐足,同時抬頭,同時朝華雲龍望去。這似乎已成她們的習慣,三日來,這獨院主婢四人,隻要行經榆樹之旁,總得佇立片刻,瞧一瞧華雲龍的景況。

  華雲龍的景況並無多大的變化,仍舊倒掛金鉤一般,吊在樹梢,若說有瞭變化,那便是臉上的血氣瞭。第一日晨間,他瞼上憔悴不堪,臉色慘白,形若病入膏盲的人,但入夜便已漸見好轉,而後時有進展,直到眼前為止,不但血氣已趨正常,那氣機也已平穩至極,他雙目自然垂閉,形狀宛如熟睡之人。這種變化,自然瞞不過梅素若主婢四人。

  此刻,梅素若神情冷漠,朝華雲龍瞧瞭一眼,驀地重重一聲冷哼,嬌軀一轉,登上瞭臺階。忽聽小玫怯聲道:“小姐……”

  梅素若微微一頓,道:“什麼事?”

  小玫惶然道:“三……三天瞭。”

  梅素若霍地轉過身來,喝道:“三天怎樣?”一她雙目冷焰電射,怒形於色,小玫嚇得低下頭去。

  那小娟年紀較大,膽氣較壯,接口說道:“小姐講過吊他三天,咱們是否放他下來?”

  梅素若冷冷一哼,道:“你同情他?”

  小娟微微一怔,隨即兔首道:“不……不是同情。”

  梅素若冷聲喝道:“提這事幹麼?”

  小娟暗忖道:“明知故問嘛。”心中在想,口中可不敢說,微微一頓,道:“咱們講話不能不算,婢子是在請示小姐……”

  梅素若忽然峻聲道:“不放。”身子一轉,步入瞭廳內,神態惱怒已極。

  她那突然惱怒的神態,三日來,幾個小婢早已司空見慣,因之小娟並不驚訝,隻是吐一吐舌,目光則向華雲龍投去。忽然,她目光一楞,口中驚呼道:“小姐,小姐……”

  梅素若去而復轉,捷如輕燕,峻聲喝道:“你作死麼?”

  小娟始轉一指,道:“他……他醒啦。”

  梅素若冷聲喝道:“醒瞭便醒瞭,值得大呼小叫麼?”話是這樣講,目光卻已朝華雲龍望去,但見華雲龍神光煥發,笑臉盈盈,正自目光凝註,投射在自己身上。她先是一怔,繼之一陣羞惱湧上心頭,不覺冷焰電射,狠狠地瞪瞭華雲龍一眼。

  隻見華雲龍裂嘴一笑,道:“梅姑娘,麻煩給我一杯水。”

  梅素若冷冷地道:“不給。”

  華雲龍抿一抿嘴,又道:“在下餓瞭,姑娘準備酒飯瞭麼?”他身子倒懸,口鼻在上,眉眼在下,講起話來怪模怪樣,引人發噱,兩個小婢站立一側,竊笑不已。

  梅素若冷聲喝道:“叫誰準備酒飯?”

  華雲龍眉頭一揚,又復裂嘴一笑,道:“本該有勞姑娘,如今且不說啦,請放我下來。”

  梅素若氣為之結,厲聲喝道:“不放,你待怎樣?”

  華雲龍笑道:“在下記得,今天已是第三天瞭。”

  梅素若冷冷地道:“再吊你七天。”

  華雲龍道:“為人不可不守信諾,姑娘身為九陰教一殿之主……”

  梅素若亢聲叫道:“不放,不放,不放……”話猶未畢,忽聽“嘎嘎”一陣輕響,華雲龍已自震斷瞭繩索,飄然而下,卓立在她的面前。

  一時之間,梅素若駭然住口,不覺退瞭一步。華雲龍臉含微笑,神采奕奕,不像餓瞭三天的樣子,悠然說道:“三日期限已到,倒懸的滋味並不好受,姑娘既然不肯釋放,在下隻有自作主張,自斷繩索瞭。”

  梅素若驚駭之餘,羞惱鬱結於胸口,不由恚怒,厲聲喝道:“少賣乖。”嬌軀猛撲,纖手倏探,十指尖尖,便朝華雲龍胸口抓去。

  指風銳嘯,氣勢凌厲,華雲龍身子一側,急急避瞭開去,道:“在下也是替姑娘守信,姑娘怎的……”話猶未瞭,突覺勁風襲到背後,隻得歇下話頭,掄臂一掌,反手拍擊過去。

  這一掌無疑是應急之著,並未用上五成真力,但那手法之玄妙,暗藏數十種變化,已非一般高手可擋瞭。梅素若腳步一挫,避過瞭一掌,轉到華雲龍右側,驀地駢指如戟,朝華雲龍右肋“期門穴”戳去,冷聲道:“哼,姑娘偏不守信,偏要再吊你七日。”她那身法美妙迅捷,手法卻是狠毒凝重,那一指若被點中,華雲龍縱有軟甲護體,也得應指倒下。

  隻見華雲龍含胸吸腹,倏然飄退八尺,眉頭一皺,道:“姑娘,令師是要軟禁我啊?”

  梅素若如影附形,追瞭過去,喝道:“你乖乖就縛,姑娘吊你七日,放你離去。”

  華雲龍訝然道:“放我離去?”

  梅素若肅容道:“不錯。”

  華雲龍目光如電,在梅素若臉上轉瞭幾轉,倏然笑道:“哈哈,華傢子孫,隻有在下善於撒謊,想不到……”

  梅素若美目一棱,厲聲喝道:“你講什麼?”

  華雲龍大笑不已,道:“姑娘縱非撒謊,也是意氣用事,你若放我離去,令師面前如何交代啊?”這話不錯,私自放人,九陰教主面前這樣交代?如若不然,豈非撒謊騙人瞭。

  梅素若好似惱羞成怒一般,玉臉通紅,目光轉厲,冷冷喝道:“那你去死吧。”纖掌揚處,便待一掌拍下。看梅素若凝神揚掌的功架,好似心頭恨極,那一掌如果拍下,勁道必然不輕,大有一掌便將華雲龍擊斃之勢。

  兩個小婢見狀駭然,失聲叫道:“小姐……”

  尖叫聲抖抖顫顫,梅素若不覺一怔,冷然喝道:“什麼事大驚小怪?”

  小婢未答,華雲龍敞聲接道:“在下有話講。”

  梅素若冷眼而視,道:“本姑娘會聽你的話麼?”

  華雲龍夷然說道:“聽與不聽,乃是姑娘的事,在下隻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實對姑娘講,在下本不想走,如今得知姑娘想法大謬,再呆下去,將陷姑娘於不義,因之……”

  梅素若冷然截口道:“哼,本姑娘義與不義,要你操心?”

  華雲龍淡淡一笑,道:“倘與在下無關,在下自然不必操心,隻因此事乃緣在下而起,姑娘若有不義之行,便是我的罪惡瞭。”

  梅素若冷聲一哼,道:“巧嘴俐舌,原來是為自己脫罪,這也行,你束手就縛,讓我再吊你七天。”

  華雲龍道:“說來說去,仍是要吊我七天。”

  梅素若冷然接道:“不然你得死。”

  華雲龍容色一整,儼然說道:“梅姑娘,你太偏激,這種性格務必要改。”這華雲龍平素嘻嘻哈哈,灑脫不羈,看去十足是個紈絝子弟,一旦正經起來,卻又不怒而威,別有一種懾人心弦的力量,此刻他容顏倏整,一派教訓人的口吻,梅素若乍睹斯狀,不覺被他鎮住。

  華雲龍微微一頓,倏又接道:“請聽我講,一個人最忌不知量力,任性妄為,你已吊瞭我三天,我不加反抗,便該知足,隻因你見我夷然無損,心頭忿忿不平,竟不惜撒謊引我入彀,我縱然信瞭,姑娘的操守豈無虧損?你能信守諾言,七天後我離去,那也違背瞭令師的諭令,這種恩怨,縱然出於無心,形成的結果,卻都是不義的行徑。如今想叫我不加反抗,再吊七天,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而姑娘竟生殺我泄忿之心,請想想,憑姑娘的能耐,做得到麼?”他義正詞嚴,侃侃而談,所言俱在情理之中,梅素若欲加抗辯,卻是無以為辭。

  華雲龍忽又神色一舒,朗聲笑道:“梅姑娘,我憑良心說,姑娘的容貌風華,我華雲龍確是萬分心儀,可惜你我立場不同,姑娘又復冷傲不近人情,不然的話,你我極有可能成為朋友,因之,若因我而陷姑娘於不義,我華雲龍抵死也不能為,眼下唯一可行之策,隻有我暫且告別,斷去所謂“不義”的因素,才能使姑娘俯仰無虧。梅姑娘,我告辭瞭,令師面前,請恕不辭而別,姑娘也該珍重。”話聲中抱拳一拱,隨即轉過身子,徑朝後面院墻行去,須臾越過院墻,身子晃瞭幾晃,倏忽隱沒不見。

  他說走就走,言行坦率,神態朗然,毫無留戀做作之態,梅素若眼望著他那壯健的背影翩然消失,兀自目瞪口呆,忘瞭答辯,忘瞭喝阻,一時之間,完全楞瞭。這情形看似意外,其實也在情理之中。須知華雲龍風度翩翩,俊美絕倫,乃是少女們夢寐以求的對象,這梅素若縱然冷峻,畢竟是花容玉貌的少女,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少女的心理大半是一樣的。

  此前她處處與華雲龍為難,一者是積年的教養使然,再者便是華雲龍對她的美色好似無動於衷,因而激起她一股怨懟之氣,其實她內心對華雲龍極具好感,便謂之情愫亦無不可。此刻,華雲龍坦誠地表明瞭愛慕之意,且因不願“陷自己於不義”,乃不願走而走瞭,這是何等平實的情意?何等真摯的關懷?梅素若聞之楞然,自也無怪其然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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