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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破面

第二十八章 破面

  南宮星在唐傢堡山下多盤桓瞭幾日。

  他還抱著一線希望,能找到機會將雍素錦她們悄悄送離。

  可沒想到,唐門之前佈下的天羅地網,不僅能將心懷不軌的宵小之輩禦於外側,也能急忙轉換職責,配合各處哨卡將唐傢堡徹底封鎖。

  硬殺出一條血路,當然不可能攔得住他們。

  但是,唐月依不見瞭。

  投鼠忌器,南宮星暫時不敢和唐門撕破臉。

  考慮到和官府的關系,他最終決定讓崔碧春和雍素錦一起躲去唐炫為青柳安排的住處,他帶著唐昕、霍瑤瑤與四大劍奴重返唐門,去徹查這場風波根源。

  沒想到,事情的走向遠超南宮星的預料。

  三公子武達中毒之前,玉若嫣恰好到訪過。盡管業已查出毒物並不在她到訪時的茶水之中,二公子武平依然暫時取消瞭玉若嫣的統領權責,將她委托到四公子武瑾麾下協查,山頭大小事務,包括唐門內部種種,全部交由羅傲定奪。

  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調查工作的大權,獨攬於羅傲一身。

  南宮星不喜歡這位羅捕頭,可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前往再次拜訪。

  不料,羅傲並不願意見他,也不願意透露案情,傳話捕快言語之間的味道,像是將他或他身邊的人也列入瞭懷疑目標似的。

  “也不能怪羅頭兒忌憚你們,南宮兄弟,那個碧姑娘手上有多少條捕快的命,你知道麼?”馮破一個老部下對南宮星還算熟悉,送他到門外看四下無人,忍不住嘆道,“再加上血釵雍素錦,這都是六扇門花紅上千兩的通緝犯啊,就算你們江湖人不講究那麼多,但眼下要辦的可是驚動西南的大案,羅頭兒一個不小心,自己一世英名都要搭進去,哪兒還敢靠你們這些武林人士來幫手。”

  南宮星隻得再去拜訪玉若嫣。

  玉若嫣並沒奔波調查,南宮星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裡端著一杯早涼透的茶,紋絲不動,恍如一尊巧奪天工的美人玉像。

  “玉捕頭,為何如此?”他隱約覺得不對,左右掃視一眼,並無他人,朗聲問道,“這才短短幾日,怎麼唐門就成瞭這等局面?”

  玉若嫣神情木然,淡淡道:“我要是知道緣由,還會一個人坐在這裡喝茶麼?”

  “那天到底發生瞭什麼?”

  玉若嫣搖瞭搖頭,“我隻看到三公子痛苦地倒下去,就被旁邊的護衛押出門去瞭。我知道的,並不比山下的你多。”

  南宮星苦笑道:“我隻知道三公子中毒,唐門全面配合公門指揮,羅傲目前主掌大權,山上的江湖高手,大都被派去周邊抵擋為你而來的宵小之輩……”

  玉若嫣的唇角露出一絲少見的譏誚笑意,“為我而來的宵小之輩,旁人如此說就罷瞭,你也會信麼?”

  南宮星嘆道:“但有塘東縣的情形在前,這借口很好,挑不出毛病。前日,也的確有人和玲瓏邪塔褚帝玄交過瞭手。藏劍嶺畢傢剩下那兩兄弟和傅靈舟打瞭個照面,老大脖子上挨瞭一刀,也不知道還救不救得活。即便他們可能是被人操控引誘,來瞭終歸仍是事實。”

  玉若嫣的手緩緩將茶杯遞到唇邊,“羅傲隻會信任一種江湖人。”

  “哪種?”

  “死的。”

  “果然肯屈就官府之中又不走仕途的高手,大都嫉惡如仇。”南宮星微微一笑,“他也曾有什麼過往麼?”

  “不清楚。”玉若嫣隻平靜道,“我不打聽同僚私事。”

  南宮星討個沒趣,摸摸下巴胡茬,道:“接下來,玉捕頭打算如何?文曲的行跡,是否有敗露的跡象?”

  “所有可能是文曲的人,都被羅傲提去瞭單獨辟出的院落。”玉若嫣的聲音輕瞭幾分,“但之後發生什麼,我就不清楚瞭。他特地下瞭令,我雖然沒被明說有嫌疑在身,卻已經什麼消息都得不到,什麼人都用不上,暫時,我也無可奈何。”

  她伸手拎起茶壺,“你喝茶麼?”

  “至少你還能用我和我的人。比如崔碧春,比如……”南宮星目光炯炯,盯著她神情一字字道,“雍素錦。”

  玉若嫣面上毫無波瀾,“隻要我還有公門職務在身一天,就不會請被通緝的要犯幫忙。”

  南宮星有心讓她們姐妹多多接觸的如意算盤頓時被拍爛,隻得道:“我總不算是通緝要犯瞭吧?”

  玉若嫣垂目望著茶杯,“你不是。”

  “那我可以幫你?”

  “可以。”她的目光竟少見地露出幾分迷茫,“但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查案可是你的專長。”南宮星皺眉道,“如今情勢這般明晰,你不知道該做什麼?”

  玉若嫣沈默片刻,緩緩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不負王爺多年養育栽培的恩情。”

  南宮星恍然大悟,多半玉若嫣經此一事,發現四位公子的身上可能都不幹凈,若是徹查到底,隻怕會讓堂堂鎮南王後繼無人。

  想到此處,他後背頓感一陣寒意。

  若四位公子參與陰謀這件事本身就是天道的陰謀,那麼,天道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四位公子的陰謀得逞,西南勢必生變,四位公子都被抓捕,西南更要生亂。

  鎮南王馳騁沙場多年,竟在此時被天道架到火上,烘烤焚燒。

  玉若嫣看著南宮星,淡淡道:“你是否已經明白?”

  “我明白瞭。”他嘆瞭口氣,“可並非沒有辦法。”

  “請賜教。”

  “我不相信四位公子全都被天道收買,其中必定存在隻是被動卷入,不得不應對其他兄弟野心的人。”南宮星強打精神,沈聲道,“隻要查清四位公子到底誰是首罪,誰是次罪,讓並未被天道拉攏的公子平安成為世子,天道的陰謀自然就落入敗局。”

  玉若嫣半垂眼簾,精神頗為萎靡,“南宮星,此前拓疆在世時,這四位弟弟有的頑劣,有的愚鈍,有的病弱。可那都是裝的。他們要真的如此不堪,豈能在拓疆的身邊活到現在。王府深如海,很多事你並不知道……若是我像在公門中一樣來清查王府,除去府兵之外,上下三百餘人,我怕是能抓進牢裡一半。”

  “所以?”

  “所以我做不到。”她頹然道,“我沒辦法判斷四位公子誰是單純的爭權奪利,誰是想要顛覆朝廷西南安定。”

  “是做不到,還是不想?”南宮星緩緩問道。

  玉若嫣黑眸微擡,默然不應。

  “玉若嫣,若四位公子中真有誰存著禍亂西南的念頭,那背後必然有謀逆的驚天野心。”南宮星將聲音放輕很多,加上傳音入密的內功,盯著她一字字道,“你若隻是玉若嫣,自然會盡力阻止。可你不是。你心裡最大的仇人,正是當今天子!”

  本以為她會矢口否認,可她聽完,面上仍無表情,隻是將茶杯緩緩放到桌上,道:“南宮公子,我很累,我要回後屋歇息,恕不遠送。”

  南宮星心中一震,聽出她因此與他之間有瞭一層透明高墻,可見,她並非沒有往那個方向考量過。

  天道能容下魏宸這樣的欽犯為掌旗,可見早已不是當年蕭落華力抗復仇之狼的純粹武林組織。

  “玉捕頭,”他並未離開,而是提高聲音,對著已經走向內室的她道,“你在公門拼搏數載,為的難道不是真正的天理公道麼?何為亂世,史書中比比皆是,你當真不知?”

  “我若一心隻為天理公道,”玉若嫣背對著他,淡淡道,“雍素錦手上冤魂累累,我難道不該先去抓她麼?”

  “南宮星,我也是個人。”她極輕極輕地嘆瞭口氣,那筆挺修長的背影,便消失在瞭藍佈簾子之後。

  這話說的,莫非你還能是個鬼?

  南宮星略感煩躁,高聲告辭之後,幾處打聽,又碰上剛去跟傢人見完面過來找他的唐昕,這才算是在如今充滿肅殺之氣的唐門裡找到瞭唐遠明。

  不過幾天功夫,唐遠明的氣色看起來就差瞭一截,讓南宮星頗感驚訝,忍不住問道:“唐掌事,莫非你也中毒瞭?”

  唐遠明面頰凹陷,眉梢低垂,緩緩道:“若你連著數日隻能睡上一個時辰,能比我好到哪兒去。”

  唐昕一驚,忙道:“掌事,您為何會忙到如此地步?”

  唐遠明嘆道:“三山外姓弟子與所有下人,都要在刑堂過一遍審,所有賤籍之後還要再在羅大人那裡過一遍堂,那些捕快、衙役、親兵、傢將,就快將唐門掘地三尺,刑堂就在我麾下,如何還能合眼。昕兒,若不是念在你受傷初愈,刑堂那邊,也該有一份任務交托過來。”

  正說著話,一個弟子閃身進來,弓腰遞上松香黏羽封口的信件。

  唐遠明揉揉眼心鼻梁,轉身用背擋住,打開閱讀。

  須臾,他回身沈聲道:“我知道瞭,羅捕頭既然接管案情查辦,就令各處弟子配合吧。”

  看到唐遠明面上閃過一絲不忍之色,南宮星心下生疑,低聲道:“羅傲那邊又交代瞭什麼事情麼?”

  唐遠明重重嘆瞭口氣,道:“羅大人通傳我,在他那兒過堂的所有人,都在臉頰上開瞭一道傷。”

  “一道傷?”

  “他想來是看到紫萍破相,想到瞭任何精妙易容術也無法掩飾的法子。”唐遠明緩緩道,“任你技巧如何高超,一刀劃下去,見不見血,連傻子都分得清楚。”

  且不說下人中還有不少年輕女子,就是盡皆男人,也不能無緣無故就每人臉上劃出破相一刀。唐昕擡手摸瞭摸自己的光滑面頰,忍不住譏誚道:“那他要是沒查到,之後姓唐的也要每人挨上一刀不成?”

  唐遠明嗤笑一聲,負手道:“你以為,不會有這個可能麼?王府那幾位公子之間,已經算是撕破臉瞭。咱們這些江湖草莽,被割破臉還有誰會在乎?”

  這話中透出的濃重無力感,想來就是唐門與朝廷關系密切的代價。

  他精神不振,心緒不寧,平日沈穩老辣的氣勢也少瞭幾分,疲態畢露,嗓音都略顯沙啞,“小星,我知道你幫得上忙,也願意幫這個忙。可我已無法保你出入各處,你想求援,恐怕要找唐門之上的人瞭。”

  南宮星心知肚明,此刻能讓他得悉內情的,隻有幾位公子那個層級。

  但他並非隻是為此而來。

  “堂舅,”他一拱手,盯著唐遠明雙目,緩緩道,“我還有一事不明。傢母此次歸返唐門,並無半點不軌之心,還想暗中幫忙,為唐門此番災厄出一份力。”

  “月依心裡始終念著唐門,這一點我自然知道。”

  “那為何,我娘會不見瞭呢?”

  唐遠明雙目圓睜,不似作偽地訝然道:“你說……月依不見瞭?”

  “我與我娘約定見面,可我等瞭一夜,她仍未來。”南宮星也因此而略感疲倦,誠懇道,“還請堂舅指點一條明路。”

  唐遠明怔怔楞神片刻,看向唐昕,道:“等得空,找人帶小星去見見遠秋。唐門若僅剩一人知道月依的下落,便隻會是他。”

  唐昕習慣性地抱拳低頭,脆聲應道:“是。”

  南宮星當然知道唐遠秋。

  他聽母親說起最多的唐門中人,就是唐遠秋這位堂舅。

  唐月依生平自負無比,而同輩中人,她唯一在兒子面前自承沒有十足把握取勝的,僅有這位唐遠秋。

  如果不是性格淡然與世無爭,按照江湖門派的規矩,唐門三山的頭把交椅,總會有他一個位置。

  他不感興趣。

  他更願意在自選的地方辟一片沃土,養花弄草,植樹種菜,風吹葉動,便在碧綠環繞中修煉武功,懶得過問外間雜務。

  可找他還挺不容易。

  唐門地頭共有三處後山。三處後山,據說被唐遠秋收拾出七間小屋,三座小院,共開瞭十六塊地,全種成瞭他想要的樣子。

  他的傢人們還住在前山莊中,而他,則有可能在十六塊地中的任意一塊附近。

  找這樣的閑雲野鶴,隻能隨緣。

  如今幾位公子連著唐門三位當傢盡數集結於中堂所在山頭,南宮星自然隻有先從這邊找起。

  若唐遠秋在這邊的後山,那打聽完唐月依的事情,就可以順便去找四公子或二公子求一個幫助調查的資格。

  盡管如今事情又多又急,但南宮星知道自己決不能慌。

  此時此刻此地,自亂陣腳無疑於陷入死局。

  他一人受難不要緊,要是連累唐昕、雍素錦她們跟著喪失生機,他才是痛苦到百死莫贖。

  “走,阿昕,先帶我去找唐遠秋。”

  唐昕面頰緊繃,站定在門外原地沒有作聲,鳳眼下那顆淚痣微微顫動,神情頗為怪異。

  南宮星一怔,暗道一聲不好,忙問:“阿昕,唐遠秋與你有什麼不對付的地方麼?”

  唐昕搖瞭搖頭,猶豫一下,才輕聲道:“我……平時不怎麼去後山。”

  “呃……嗯?”

  “我不知道……遠秋堂叔的那些田地都在何處。”

  “你對江湖上的事都瞭如指掌,卻不知道自己堂叔平時所在的地方?”南宮星略感訝異。

  唐昕偏開頭,神色微赧,“我隻瞭解有用的事,遠秋堂叔在何地種菜養花,對曾經的我來說,實在沒什麼要緊。”

  南宮星隻得靠唐遠明的腰牌找來一個較年長的唐門弟子,請他去問問誰能幫忙帶路到唐遠秋那兒。

  等待的間隔聽唐昕解釋一番,南宮星才知道,唐門這地方,不僅在橫向上分為三山三堂,縱向上,其實也隱隱分為瞭三級三層。

  最上那級,自然就是唐傢的支柱,那數百名從小練武精研暗器毒藥的宗傢弟子,也即是真正的唐門。

  往下一級,便是住在山腰各莊的外門弟子,和並不夠資格學武的唐傢旁支。

  此前南宮星認為唐傢堡受唐門庇佑的百姓平民,便是第三級。

  殊不知,後山之中,其實還住著一些唐門的人。

  唐昕並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隻知道他們姓唐,曾經都是唐門弟子。

  在長輩們的潛移默化中,唐昕這樣的年輕才俊都認為,後山才是唐門的第三級,那裡容納的,除卻自身就想去隱居不問世事的人,便都是些失敗者。

  那些本有資格在唐門光宗耀祖,卻因為各種事情不得不搬去後山,種田、打獵養活自己的人。

  當然,唐遠秋並不是那種人之一。

  但後山卻因此而不在唐昕所關註的情報范圍之內。

  唐遠秋的武功很好。

  武功很好的人,在門派中往往能得到與武功相稱的敬意。

  所以不少下人都知道唐遠秋那些田地的位置。

  南宮星本以為,隨便來個腿快的利落丫鬟,把這裡的後山幾處可能的地方找一找就是。

  沒想到最後,來的竟是唐醉晚。

  一見唐昕,唐醉晚便先過來行禮,柔聲道:“見過堂姐。聽聞孟……啊不,聽聞南宮公子要去尋遠秋伯父,我恰好就在這邊暫住,願為您二位略獻綿薄之力。”

  唐昕一怔,先上下打量瞭一下,看來對唐醉晚這樣理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柔弱千金並不太熟,也有幾分疑惑,“你為何會知道後山的地方?”

  唐醉晚垂首一笑,輕聲道:“不瞞堂姐,在西堂後山,伯父便時常請我和傢中丫鬟們去過去幫忙打理,他說我們這樣的女兒傢,知道花草怎麼擺弄好看。”

  這話想來是在諷刺那些舞刀弄劍的女兒傢不諳此道。

  唐昕略一蹙眉,道:“可這裡不是西山。”

  “選地的要領是共通的。”唐醉晚柔聲道,“而且我也常聽伯父說起其他地方的花園。”

  南宮星知道唐醉晚樣貌柔美乖順,是那種極討男人喜歡的氣質,對唐昕來說,自然會產生些許敵意。

  但此時並不是放任醋壇子亂滾的時候,便沈聲道:“如此甚好,那就勞煩醉晚姑娘辛苦一趟,為我帶路過去吧。阿昕,你……”

  “我自然也去。”唐昕馬上搶著道,“偶爾見遠秋堂叔一次都是在前山正經場合,我還挺好奇,他那麼一個一流高手,養花種菜會是什麼樣子。”

  霍瑤瑤有四大劍奴護在廂房暫歇,而且南宮星交瞭任務給她,此刻應該已經在潛心準備,那麼帶上唐昕自然也無妨。

  “你去便去,可莫要再和你堂妹爭些無用的事。”他拉過唐昕攬到身邊,附耳低聲說道。

  這話雖是警告唐昕,但同時展露的姿態已經足夠表明他倆之間的親昵關系。唐昕微微一笑,深知男人給瞭面子就要及時揣起來的道理,“那是當然,醉晚是深居簡出的閨閣小姐,和我這跑來跑去的野丫頭不同,將來說不定是要嫁進大戶人傢的,我好端端惹她作甚。”

  唐醉晚今日穿得頗為幹練,聞言眉梢略揚,莞爾道:“堂姐這話說得差瞭,醉晚也見過幾個媒人遞的紅箋,可畢竟平日耳濡目染,聽的都是江湖逸事,對尋常人傢的青年才俊,實在提不起興致。”

  唐昕鳳目一側,道:“我可沒想到,下頭的莊子裡還有這麼個好女郎。”

  唐醉晚柔聲道:“山就那麼大,莊子上上下下,總不會那麼分明。”

  唐昕略一思忖,緩緩道:“你弟弟若有你這般心氣,倒是好事一樁。”

  “我娘身體不好,醉晚與弟弟天生資質有限,習武不力。”唐醉晚淡然道,“所以也不指望光耀門楣,不至於辱沒唐這個姓,就是我等幸事瞭。”

  唐醉晚雖然換瞭利落打扮,但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看出若她自行過來後山,多費些功夫也能抵達,隻是跟著南宮星和唐昕兩個江湖武人,想跟上便力有不逮。

  所幸唐昕唯恐南宮星幫忙,亦步亦趨守著唐醉晚,稍有點費力的地方,便或攙或抱,幫她通過。

  與前山大不相同,一繞過陡峭小道,進入山陰一面,周圍就很難再見到扶手所用的木欄,用來落腳的石階間距也變大不少,斷斷續續。

  雖說隨處可見的足印表明這邊並非人跡罕至,但南宮星略一打量,就判斷出,這邊住著的人與其說是隱居,不如說是被放逐。

  如果唐炫所猜測的蠱鬥一說不假,恐怕,這邊就是用來發落失敗者的監牢。

  有心爭上層位子的人一旦落敗,往往會比從未爭過的人還要低下。

  或者,死。

  可唐遠秋明明是勝利者。

  南宮星不懂,這個本該在前山三堂身居高位享受各種榮耀名望,與權力美妙滋味的人,為何會隱居到失敗者的傢園來養花種菜?

  唐門有事,唐遠秋依然接受差遣,傢中親眷也都在前面安寧生活。

  為何還要這般自我放逐?

  “醉晚姑娘,恕在下冒昧,”南宮星略一猶豫,柔聲問道,“唐遠秋前輩就隻是在這邊隱居麼?還是說,會與這邊住著的其他人來往走動?”

  唐醉晚搖瞭搖頭,扶著唐昕的肩頭邁上一個頗高石階,輕喘著答道:“這就不清楚瞭,醉晚往伯父那邊雖說去得多些,可也不常聽他說自己的事。”

  南宮星忍不住皺眉道:“阿昕,你這位堂叔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默不作聲的悶葫蘆麼?”

  唐昕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怎麼可能,他要年輕十五歲,能跟你找處青樓鬥鬥床上功夫。姑姑沒跟你提過他的風流韻事麼?”

  “沒有,隻說過一些武功和傢中處事上的作派。”南宮星沈吟道,“他當真風流得很麼?”

  “風流這個……哪有男人不風流。隻是他風流好色得比較突出,當年你爹來這裡鬧得天翻地覆,也就他說過其實跟你爹挺投緣之類的話。”唐昕說起自己瞭解的事情,語調都會上揚幾分,顯然對自己的本職工作十分自得,“下面院子要是有誰娶瞭漂……”

  話說到這兒,她似乎覺得傢醜不宜外揚,黑眸一轉,頗為生硬地折開瞭話題,“別說當年瞭,就是現在,往後山去給他幫忙的丫鬟,腿腳利落不利落是其次,反正樣子得夠水靈。”

  唐醉晚擡手揮開一段枯枝,輕聲道:“伯父還正值壯年,妻妾又不常在身邊,請些丫鬟過去幫忙,少不瞭也要給吃給穿給銀子,總不算虧待瞭她們。”

  南宮星方才就想問,左右四下已經沒有外人,便道:“醉晚姑娘,聽你稱呼……你父親與他是親兄弟?”

  “伯父是傢父嫡兄,傢父身為三房次子,不曾習武,與伯父即便是親兄弟,也極少見面,倒不如醉晚與伯父見面更多。”

  唐昕在旁突然蹙眉,不知想到瞭什麼,略略側目打量著唐醉晚,似在苦思冥想回憶當年。

  “怎麼瞭?”南宮星挪到她身邊,柔聲問道。

  “沒。”唐昕應該是不願當著唐醉晚的面說,簡略一帶而過。

  後山不止荒涼,還極為廣闊,其實已經包括唐門所占的山頭與整個綿延山脈相連的地方,算算距離,南宮星估摸已經能走到三山之間半途處時,唐醉晚才指著斜前下方一處略有陽光照射的山窪,疲憊道:“那邊就是一處,伯父的各處地方,打理得都大同小異。”

  “阿昕,你行麼?”南宮星張望一眼,懶得問路,朗聲問道。

  唐昕心領神會,調息提氣,道:“行,若連這點功夫都不剩下,我還是找個隱秘地洞躲起來得好,哪兒還有顏面跟著你跑來跑去。”

  “那,醉晚姑娘,得罪瞭。”南宮星屈膝躬身,貓腰蹲低。

  唐醉晚知道他們是要用輕功避免繞遠,微微一笑,過去趴在瞭南宮星背後,分開裙褲雙腿夾住他的腰,略帶戲謔道:“唐昕姐姐不怪我得罪就好。”

  唐昕也不掩飾,笑道:“我若功力足夠拎著你過去,決不讓小星費事。”

  話音未落,她先一步縱身而起,那矯健修長的身姿拖著艷彩長裙紛飛而起,恍如彩鳳掠林,獵獵而過。

  唐醉晚頗為羨慕地望著唐昕在樹冠中穿行的曼妙倩影,淡色的薄唇輕輕一動,但並沒說出什麼話來。

  南宮星背著唐醉晚一掠而過,轉眼就追到唐昕身邊。

  唐醉晚耳邊風聲不過響瞭須臾,三人就都已經到瞭那竹籬圍起的山間花田旁邊。

  裡面有一個小小木屋,約莫裡外兩間的格局,遠遠角落有個搭瞭板子的茅廁。

  籬笆門開著,一個丫鬟挽高褲腳,正從木桶裡用長柄勺對著種滿瞭不知道什麼菜的田地澆水,奇怪的是,她一邊幹活,還一邊用胳膊抹眼睛,像是在哭。

  “伯父不在。”還沒進去,唐醉晚就頗為失望地說瞭一句。

  唐昕一怔,“你怎麼知道?”

  “他若在,一定會跟著丫鬟一起幹活。”唐醉晚柔聲道,“伯父從不會看著旁人忙碌,自己歇著不管。”

  唐昕哦瞭一聲,道:“那咱們去找下一處吧。”

  一想到這樣的地方還有十幾處要找,唐昕就感到額角抽痛。

  “先等等。”南宮星大步進去,“我問問這個丫鬟。”

  聽到後面有人說話,那丫鬟拎著桶轉過瞭身,小臉上淚痕猶在,一雙秀氣眼睛紅腫如桃,也不知哭瞭多久。

  南宮星原本的問題哪裡還好直接說出口來,隻得先問道:“姑娘,你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唐昕對傢中下人倒是記得清清楚楚,打量一眼,便上來道:“青黛,這是唐傢貴客,你有什麼委屈,不妨說來聽聽。”

  這種有唐門規矩內別名的丫鬟,豈會記不住主子們的臉,急忙向唐昕施個萬福,低頭擦凈瞭臉,輕聲道:“沒有,奴婢……沒什麼委屈。”

  “眼都哭腫瞭,怎麼沒有。”唐昕蹙眉道,“你……這頭發是怎麼回事?”

  南宮星和唐醉晚也都註意到,青黛的另一側臉頰用垂落的散發遮擋住,看著頗為邋遢,實在不像是丫鬟該有的樣子。

  青黛嗚咽一聲,頓時又掉下淚來,“昕姑娘,奴婢……奴婢不得已……才放下頭發蓋著的。”

  說話間,她擡手向後撥開那片青絲,淚盈盈擡起瞭臉。

  先前唐遠明就已經提過,羅傲為瞭找出文曲及其部眾,已經用上瞭很極端的法子。

  雖說沒有將所有嫌疑者一並砍瞭腦袋,但他命人在所有可能易容改扮的過堂者臉上,都開一道口子。

  南宮星以為隻會是個檢驗易容與否的小傷,沒想到,會做得如此誇張。

  青黛左半張臉,自眼角下到唇畔,竟多出瞭一道斜貫顴骨的深邃傷口,那上面抹瞭上好止血藥粉,可皮肉外翻,猙獰可怖,頓時讓這水靈靈的俏丫頭成瞭不人不鬼的母夜叉。

  唐昕擡手掩口,震驚到後退半步。

  南宮星心痛不已,一時無話。

  隻有唐醉晚不知內情,驚聲道:“你、你為何會被傷成這樣?傢中來瞭賊人麼?”

  青黛頓時泣不成聲,哽咽道:“哪有什麼賊人……就是那些狼虎一樣的公差,明明……奴婢什麼嫌疑都沒有,還要被拉到後面剝光搜身,四個男人看著,一個女的在奴婢身上又摸又掏。奴婢真是羞得不想活瞭。怎麼知道,這麼搜完還要……還要挨上一刀。奴婢……奴婢這張臉,以後還要……怎麼見人啊……嗚嗚……”

  唐昕怒道:“這種酷吏,你們為何還要聽他的!”

  青黛抖瞭一下,小聲道:“有……有個脫衣服磨蹭些的姐妹,被當場打瞭二十殺威棒,等劃開臉的時候,眼見人都沒氣瞭……主子們不出頭,奴婢們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

  “這唐門……如今到底還姓不姓唐!”唐昕氣得臉色都有些發白,但一句說罷,臉上還是浮現出瞭無奈神情,“怎麼……怎麼能鬧到這個地步……”

  青黛擦瞭擦淚,抽噎道:“奴婢……奴婢這樣還不是最慘的,聽說……聽說有幾個先前就被抓起來的,玉捕頭說最有嫌疑的,足足……被削掉瞭半張臉。”

  “什麼?”南宮星驚聲道,“削掉瞭……半張臉?”

  青黛心有餘悸地點瞭點頭,“應該不假,奴婢出來的時候遠遠見到瞭一個,沒看清是蘇木還是蘇葉,從……從人中往左,眼睛往下,面皮……沒瞭。”

  唐醉晚一個哆嗦,腳下一軟險些沒有站住,下意識地扶瞭一下南宮星的胳膊,顫聲道:“這些……這些官傢人,為何……為何能如此殘暴不仁?”

  “在他們心裡,賤籍的人,本就不算人。”南宮星咬牙說道。

  但他心中知道,這的確是不全部殺掉的情況下,最有效揪出文曲的法子。

  從霍瑤瑤那裡知道瞭不少易容術的手段,其中沒有一樣可以在被削掉半張臉的情況下還不露破綻。

  羅傲若是連這種手段都用上,想必文曲的身份,八成已經暴露。

  除非,文曲並沒有易容。

  那不可能。

  目前最大的幾個嫌疑人,范霖兒曾經的傢底都被唐門刨瞭出來。紫萍、蘇木、蘇葉甚至包括范霖兒試圖陷害的貼身大丫頭紫芙,都是在唐門已經服侍至少兩年的丫鬟。而且,因為樣貌頗佳,這四個丫鬟進門不到一個月就都沒瞭處子之身,連年伺候下來,文曲堂堂一個七星門門主,難不成還能忍辱負重到這種程度?

  再者說,這四個丫鬟年紀也都不大,怎麼想,也不可能是威懾江湖數年的七星門一位門主。

  “小星,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唐昕知道對南宮星來說,這些賤籍女子平白遭受刑虐,足以怒不可遏,可這邊要找的事關他娘安危,她隻能先問問想法。

  說到底,親疏遠近還是有所分別,並且,被破相的,被削掉臉的,都已成瞭事實。南宮星即便趕去,將羅傲出手打死,隻要公子們的主意不改,為瞭千金之軀的平安,這點賤民的臉,又算得瞭什麼。

  算得瞭……什麼?

  嘎巴一響,南宮星已轉過瞭身。

  “走,咱們去找羅傲。”他的拳頭垂在腿邊,掌心已握得死緊。

  “然後呢?”唐昕更加擔憂,輕聲問道。

  “問問他,他的臉痛不痛。”

  唐醉晚一怔,“羅大人的臉為何會痛?”

  “等我去瞭,你就知道瞭。”

  這時,青黛才想起問一句,“昕姑娘,你們來這兒……是做啥啊?”

  “來找遠秋伯父,”看唐昕面色不佳沒有回答,唐醉晚從旁柔聲答道,“青黛,你知道伯父在哪兒麼?”

  “秋爺先前去藥莊找東西,說是急需一些治內傷的靈丹。”青黛低下頭,頗為感激道,“後來到瞭這兒,本來說有幾樣他親手種的藥草打算拔瞭去,結果……湊巧見到我從屋裡出來澆水。”

  “然後呢?”唐昕一驚,扭身問道。

  青黛看著南宮星緊攥的拳頭,神情恍惚間浮現幾分憧憬,“和這位少爺差不多,也是……挺生氣的,額頭青筋都在跳,從屋子後頭裝瞭一袋子碎石頭,沈著臉走瞭。”

  南宮星忽然笑瞭。

  “醉晚,你伯父喝酒麼?”

  “喝,六個丫鬟加上我,一起也喝不過他。”

  “走,”他一伸手將唐醉晚攬到腋下摟住,“阿昕,咱們去找羅傲。若沒捅出大漏子,希望晚上能跟唐遠秋一起喝酒。”

  唐昕略一猶豫,展顏一笑,飛身而起,脆生生道:“好,我作陪!希望晚上能一起喝酒。”

  唐醉晚努力擡起頭,看著撲面而來的風,微笑道:“能不能也算醉晚一個呢?”

  “醉晚姑娘,你這名字聽著就不像能喝的樣子啊。”

  “南宮公子,你看起來也不像天上的星星呢。”

  與來時不同,回去的路上南宮星和唐昕都全力施展,如果不是為瞭找齊不讓唐昕落下在後面,南宮星還能更快。

  隻用瞭約莫一半時間,他們一行三人就回到瞭前山。

  這次,稍作打探,他們就問出瞭唐遠秋的位置。

  就在二公子武平所住院落的門外。

  南宮星讓唐昕去通知四大劍奴與霍瑤瑤過來,讓唐醉晚設法去找唐炫,自己則先往那邊全力趕去。

  等他一到,就發現唐醉晚找不到唐炫。

  因為唐炫已經在此。

  不止唐炫在此,唐遠明與唐遠圖,也都已到瞭。

  在這些唐門高手對面,站著一排神情緊繃的公門高手。

  而在兩排人當中的空地中央,矗立著一個肩寬體闊,身材高大,樣貌頗為清俊,但身上打扮卻頗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

  從手上拎的那一口袋碎石,不難猜出,這便是唐遠秋。

  他的身邊,已經倒下瞭十幾名衙役。

  羅傲遠遠站在門內,捂著額角一處垂血傷口,神情冷漠。

  一排強弓勁弩,就在墻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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