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朝霞,艷光傾天而下,凝碧的西湖水連綿不斷,漾起一池光華。
溫煦的晨曦,毫不吝嗇的灑在靠岸的繡舫上,映照得白玉珠簾晶瑩剔透,柔亮的光越發輕潤動人。素手纖纖,撥開奢華的珠光,司馬晚晴微一遲疑,起步上岸。
湖邊,一襲雲紋黑裳,悠然垂釣。玄黑,沉靜凝重,那漫天的煙霞,滿湖的光華,仿佛俱被這黑壓得輝色頓斂。風乍起時,他的衣發飄揚,渲染上璀璨的色澤,張揚的散發著狂狷懾人的霸氣。他的面容卻隱在灰暗的影子中,讓她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師兄何時到來?”她克制住內心的不安,微笑著走過去。和風中,她的淺笑如楊柳新芽,清雅怡人。
“昨夜你睡得很好,不想叫醒你。”盛希賢貌似不在意的回答,讓她一陣心驚肉跳。原來昨夜不是夢,那微帶涼意的手指,曾纏綿的掠過她的眉間;那溫熱的氣息,曾撩撥起她的衣袖;甚至,那手還給她掖瞭掖被子。她以為那是幻覺,卻原來不是!
“昨天聽說瞭最新消息,當然睡得好。”她無意涉及曖昧的話題,隻想和他談合作的事。
“其實,他最大的弱點是司馬冰。”盛希賢掃瞭她一眼。如果是他復仇,他首先會從司馬冰入手。“其次是嶽中正。”
司馬晚晴笑意頓收,“晚晴自會報仇,請師兄配合即可,不敢勞煩師兄多費心。”語聲冷若冬雪,更堅定無比。冰兒是她最寶貴的人,嶽叔叔待她親如慈父,她絕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傷害他們。
盛希賢敏銳的捕捉到她唇邊一閃即逝的怒意,玩味的思索著。她,最大的弱點,也是司馬冰!
“我不會連累無辜的人。”司馬晚晴好像在告訴他,也象在說給自己聽。她不會為復仇不擇手段,更不會失去理智和原則。
“如畫也是無辜的,你還不是送她去。”盛希賢略帶諷刺的說。如果她真的不想連累別人,就根本不會和他合作。在她眼中,他和她始終是互相利用,沒有感情,所以她不在乎聖武宮人的付出和犧牲吧。
她怔瞭一怔,“她不會有事。”盛希賢聽她如此肯定的回答,莫名的不快自心底升起。她肯定的,是段喻寒對她的愛嗎?愛到對相似的人也不忍傷害?這個女子,利用段喻寒的愛,作為報仇保存實力最大的砝碼。誰說她善良?隻怕愛她的人,在這場復仇鬥爭中,都會被她逼得心碎神傷,還心甘情願!
“這半個月,她在那邊過得不錯。他雖然沒給她太大的榮華富貴,也沒有為難她。就是時常要她跟在旁邊,做點磨墨、斟茶的事。”她的語調不知不覺降低,神思有些遊離。想象中,段喻寒和如畫在一起的情形,是否和諧快樂?他心中最渴望的,也是她心中最渴望的。所以她肯定,他會留下如畫。因為她的十四歲,是彼此生命中最純潔燦爛的日子。
“聽說,他下令再也不要送人去牧場。”
“這是好事,至少說明如畫已經讓他很滿意。”她不假思索的說,轉眼瞥到盛希賢眼中的嘲弄,心中一凝。他想說的是,段喻寒很可能會移情於如畫?
司馬晚晴定瞭定神,“我的目的,是如畫成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其他的,都不重要。”她不在乎,既然要報仇,還會在乎段喻寒是否一直愛她嗎?
盛希賢飽含深意的笑瞭,“我告訴過如畫,要討他的歡心。所以,就算要她獻出身體,她也會毫不猶豫。”他要借這話刺醒她。報仇,就絕不要再留戀那個人。段喻寒,除瞭是她的仇人,什麼都不是。
“我相信如畫,她會成功。”司馬晚晴莞爾一笑,臉上的肌肉卻控制不住的有些僵硬。時至今日,她還是不能接受段喻寒和別的女子過於親密?她暗自嘲笑自己的癡傻。
“聽說,他不讓如畫踏入共雨小築半步。”她的勉強,落在他眼中,不快之意愈來愈濃。他故意說得慢條斯理,隻想再試探她對段喻寒的心意。
司馬晚晴沒有他想象中的喜悅,隻是自然的答著,“他還要查證。”她一早猜到,除瞭她派去的人,盛希賢必定還派人潛伏在烈雲牧場,向他報告最新消息,果然不錯。牧場的事,他比她知道的還要詳盡些。
她的話很簡單,卻恰恰是事實。這幾天,烈雲牧場確實在追查如畫的來歷。這事,底下人還不曾向她匯報呢。
盛希賢看她平靜自若的模樣,竟不由嘆瞭口氣。這世間,最瞭解段喻寒的人,莫過於她。和她同盟,在他,是正確的決策。隻是,他要的不止是半個烈雲牧場,他還想要她的真心。這樣的想法,是否太過貪心?
“假以時日,他會更親近如畫,到時候,第一步就成功瞭。”她純凈的雙眸,並無絲毫暴戾之氣。即便是暗地裡算計別人,這種不光明正大的事,由她來做,居然也給人大義凜然的感覺。
“第二步,要做什麼?”她的復仇計劃,盛希賢已不想打亂。
司馬晚晴恬靜的笑,風致嫣然,東升旭日的明亮仿佛也為之黯淡,“讓他離開牧場,到杭州來。”隻要段喻寒離開烈雲牧場,對付起來就會容易許多。
她的美讓盛希賢有些目眩神移。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好好收藏起來。可她,愛也好,恨也好,心心念念的隻有段喻寒吧。
“杭州他未必會來,蘇州還有點吸引力。”盛希賢淡淡的答瞭一句。蘇州?司馬晚晴最先想到的是裴慕白。江南裴傢的倚天山莊就在蘇州,隻可惜,九年前所有的房屋花木皆被燒毀。據聞,裴慕白重建倚天山莊即將竣工,到時大宴賓客,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十之八九都會前去道賀。段喻寒,是否對裴慕白還有敵意?是否想從裴慕白身上得知她的下落?
怎樣都沒關系,司馬晚晴摸出懷中的白泥隨手把玩著。杭州,段喻寒娘親的長眠之地,西湖旁的雲來居更是孕育司馬冰的地方,他這麼重感情的人,一定會再來杭州。隻是這些,她沒必要告訴盛希賢。
纖長如玉的手指,揉、捏、團、搓、接。很有趣,自從盛希賢教瞭她易容術,她每天早上除瞭在自己臉上塗塗捏捏,也喜歡上隨意塑造白泥的感覺。
她的手法,越來越精煉純熟,即使是在沉思中,隨手捏過,那團白泥也會很快有瞭雛形。隻是,每次都尚未完全成型,她就壓扁揉圓,重新來過。她的手,靈活無比,卻如著瞭魔一般,塑造出來的永遠是一個模樣,俊逸脫俗的輪廓,孤傲倔強的姿態,那刻骨銘心的人呼之欲出。
司馬晚晴低下頭,癡癡的瞧著手中的他,卻驀地用力,將泥再次壓扁揉圓。
她不要他,她要冰兒,她想捏出一個小小的冰兒。可是,她不知道,她最愛的孩子現在究竟什麼模樣。記憶中,冰兒總是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時常揮舞著小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玉鐲、蝴蝶結,抓住一切可以玩耍的東西,然後開心的笑,笑累瞭就乖巧的睡。段喻寒來杭州,會帶冰兒一起來吧。
盛希賢見她默然,也不再說話,依然垂釣湖邊。或許此刻,能不能釣到魚對他來說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享受釣魚的心境和過程。
千裡之外的同一時刻,段喻寒正在牧場的馬廄裡,親自給雪玉驄洗刷皮毛,時而親昵的拍拍它的頭,時而示意它活動一下腿腳。司馬晚晴最愛的馬,昂然而立,十分配合,安然享受著主人的愛撫。
遠處的紅衣女孩看著一人一馬相得相樂,猶豫瞭一下,還是走瞭過來。“公子,不知如畫的外婆幾時能來?”她焦急的問。
“你外婆三日前已病故。”段喻寒簡單的告訴她事實。
江如畫的眼圈頓時紅瞭,“如畫從今以後,就是個孤兒,再也無傢可歸?”她泫然欲泣的臉,恍惚間和許多日子前晚晴的臉依稀重合。那時,晚晴得知二哥的死訊,也是如此傷心難過。
剎那間有點迷惑,不可捉摸的情愫在段喻寒的胸臆間流動輾轉,他幾乎要伸手攬過她的肩。他自己也不知道,對晚晴的思念和渴望已漸漸要遮蔽他的理智。
但他終究克制瞭這沖動,淡淡的說瞭一句,“你可以待在牧場。”他的言外之意是,她可以把牧場當成她的傢?她有點驚愕的望著他,不敢相信如此輕易就得到他的許諾。
段喻寒不再看她,依舊專心的和雪玉驄逗樂。江如畫怔怔的站在那裡,看他清雅絕倫的側影,竟不知不覺有些癡瞭。
“主上,”匆匆而來的封三似是有事稟告,見瞭一旁的女孩,欲言又止。
江如畫乖巧的告辭,封三這才繼續,“依主上吩咐,長安分號已派人查明,傳書過來。”隨即從懷裡摸出一張紙。
“江如畫,年十四,長安西郊江傢村人氏。父江平,江傢村教書為生,母廖氏。去年九月,長安西郊霍亂肆虐,江傢村所有人等均病故。江如畫因寄居八十裡外的廖傢村外婆傢,得以幸存。父母亡故後,與外婆相依為命,因外婆病重,自願賣身二十兩,給外婆治病。上個月初一,被胡執事手下發現,訓導數日,才送到牧場。另,查長安西郊戶籍簿中,確有江如畫其人。”
目光迅速掃瞭一遍,段喻寒放下手中的毛刷,唇角漸漸彎成優美的弧線。
如他所料,江如畫的身世來歷很清白。霍亂,所以父母雙亡。外婆病重,所以賣身,被買到牧場。而如畫口中唯一的親人,也在趕來牧場的路上病故。一切都很自然很完美,世間的天災人禍,本就造就瞭許多孤兒。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想,江如畫,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人間!死無對證!不折不扣的孤兒,是最容易隱藏身份的安排啊!
或許,世上真有江如畫其人,隻是那人未必是今日在牧場的這個吧。
烈雲牧場的江如畫,喜歡用茉莉花香的發油,喜歡騎馬,喜歡穿艷紅如火的衣衫,不喜歡衣服熏香……天下間,有人和晚晴的容貌九成九相似已屬十分難得,這人居然還和晚晴有許多相同的習慣和愛好。這是自然的天意,還是刻意的人為?
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不曾相信,不相信上天會對自己如此厚愛,制造這樣的奇跡。可明明感到她有接近自己的企圖,還是為瞭那“神似”,破天荒的留下她。
這份神似,總讓他有些疑惑。牧場中人見瞭如畫的模樣,有許多傳言,甚至說她是山間狐貍精變化而成,來吸人精元,取人性命的。這種神怪之談,他素來不信。他隻是疑惑,是誰培養出一個神似晚晴的人。
江如畫,是胡天的人發現並送來的,這讓他很疑心。她是胡天刻意教出來的?胡天也是晚晴的仇人,當年更曾用玄冰之毒害得晚晴險些喪命。胡天的心思,應該是主上徹底忘瞭晚晴,有瞭新歡,晚晴永遠不回來,他才能安心自在的好好享受生活吧。
可是,這半個月來,對江如畫觀察得越多、越細,他心中就越否定對胡天的猜測。如畫照鏡子時,會和晚晴一樣隨意瞥幾眼就算完事;如畫倔強不服輸時,會和晚晴一樣輕咬下唇;如畫害怕時,會和晚晴一樣直視對方,決不退縮,隻有長睫輕顫,泄漏內心的恐懼。
晚晴習慣的這些小動作,不是胡天能熟知牢記的。那麼是誰?如畫是誰調教出來的?
或許,這世上,隻有三人能重現十四歲的晚晴——他,舅舅,和晚晴自己。
他和舅舅自然不會這麼做,那麼,答案隻有一個,是晚晴。一念及此,段喻寒忍不住撫弄著雪玉驄的背,好像借此能感受到司馬晚晴昔日縱情馳騁時的體溫。
如果這女孩真是晚晴一手安排的,他會十分高興。這樣,至少找晚晴有瞭些線索。
隻是,他不得不謹慎從事,還要證實自己的想法,因為他知道,有太多的人覬覦烈雲牧場的財富權勢,想走近他身邊的人實在太多。
“她沒有和牧場任何人有過異常接觸,除瞭那夜意圖出牧場,夜間不曾有異動。依屬下之見,應該沒問題。”封三以為主上對江如畫身世的調查,是意圖納寵的前兆。在他,也希望司馬晚晴徹底從段喻寒心頭消失啊。
段喻寒不置可否的笑瞭,看來江如畫唯一的目的,就是接近自己。晚晴要報復,盡管來吧,他已經等她很久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