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落,濃濃的暈黃,潑灑在澄凈如泉水的蔚藍上,與綿綿白雲相依偎。遍地翠色欲滴,柔軟如茵,春風的手妖嬈拂過,甜美清香搖曳飄揚,沁人心脾。幾處駿馬成群,牧馬人富有韻律的舞動馬鞭,馬兒歡快的追逐、馳騁。春日的烈雲牧場,壯麗非凡,宛如一副天然的金碧山水畫。
遠處的高坡上,一團白影迅如閃電般疾奔,剎那間已沖進牧場大門。進門後,飛奔之勢漸趨減慢,“得得”的停下腳步。
馬背上,淡雅宜人的青衫,俊逸脫俗,清華出塵。金色餘暉,輕柔的描繪出他絕美的輪廓,映襯著那豐神如玉,容光莫可逼視。他的美麗,緩和瞭他無形中的威嚴氣度,但黑眸中一片冰山雪水的疏離冷漠,依然讓人望而生畏。
段喻寒,正以君臨天下之姿,傲視著輝煌近百年的烈雲牧場。
司馬晚晴走瞭三年,他也用這三年時間,把關外司馬的生意擴張到全國每個重要城鎮,勢力壯大到不弱於武林任何一大幫派。它的滔天財勢,更在無形中控制著雄關內外許多生意的興衰。他一直在等她回來,等她回來報仇,等她拿回屬於她的東西。
一小團月白錦衣偎在他胸前,這會兒小小的腦袋從他懷裡探出來,靈氣四溢的大眼睛睜瞭一下,又閉上。
“嗯……爹,冰兒累瞭。”三歲的司馬冰奶聲奶氣的咕噥著,懶洋洋的把頭再次窩到段喻寒的臂彎裡。
段喻寒寵溺的揉瞭揉司馬冰的頭發,目光頓時溫柔如水,“到傢瞭。”小傢夥不吭聲,把腦袋又往裡鉆瞭鉆,顯然是還想再睡。段喻寒輕笑瞭一聲,平穩的躍下馬來,抱瞭小小的月白,徑直往共雨小築而去。
雖然牧場新建瞭許多樓閣,他還是習慣帶冰兒住在共雨小築。那裡,是他和司馬晚晴的新婚之居,在那裡,他們曾立誓要“共渡風雨”的。
牧場諸人看著身影漸漸消失的主上和小少爺,不免又要唏噓一番。三年前夫人突然離開,沒人知道為什麼。
傳言中,是歹徒抓走瞭夫人,那個來自西域的番僧巴摩克是幫兇。
傳言中,夫人中瞭歹徒的迷藥,神智不清,居然還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嚇得牧場眾人都閉上眼睛,才放跑瞭歹徒。
傳言中,小少爺很可能是夫人和那個江南的裴慕白所生。因為夫人一走,主上對小少爺就很冷淡,不肯多看他一眼。
不過如今,大傢都相信小少爺是主上的親生兒子。因為他越長大,小臉就越象主上,尤其是笑起來,雙目彎彎如新月初升,和主上是一個模樣。
隻可惜,夫人至今杳無音信。使得整個牧場即便是在生機勃勃的春日,也仍然遊蕩著一絲蕭索之氣。
眾人言語間,段喻寒已安置好睡夢中的司馬冰,又囑咐秦媽媽一旁小心看顧,這才向書房走去。
“主上,三位執事大人送來的人在煙雲樓梳洗。”丫鬟小玉見他回來,忙在書房門外盡職盡責的稟告。
段喻寒漂亮的黑眸如一泓潭水,平靜無波,深不見底。背光處,隱約可見他瞳孔中一縷黑影迅速閃過,宛如夜鳥飛越水面投下的倒影。
胡天、封三、張老,這三人的心思他怎會不知?司馬晚晴真的回來,對他們三個有害無益。他們屢次尋來那些女子,無非是想用另一個人取代司馬晚晴。他們怎會懂真愛一個人,那人就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絕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雖然這麼想,段喻寒還是微一頷首,示意小玉隨後帶人到書房來。明知那些女子不是司馬晚晴,但那相似的眉眼,熟悉的容顏,還是誘惑著他見見她們。
小玉立刻象以往一樣立刻前去煙雲樓,到瞭內室,便停在屏風外。
“第兩百八十七個影子?”小玉悄聲問屏風外守候的小蘭。旁邊十個小丫頭,每人手上照例捧瞭各色華貴精美的衣衫首飾,齊齊的站成一排。
“這次有三個。”小蘭對小玉心照不宣的擠瞭擠眼睛。她們相信,裡面正在沐浴的那三個相貌嬌艷可人,很象夫人的女子,將和從前的二百八十六個影子一樣,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三位執事大人費盡心機,從各地找來的這些女子,或容貌、或體形、或神態,與夫人均有五分以上相似。她們就象水中夫人的倒影,悠悠蕩蕩,隱隱約約,相似卻不真實,所以牧場中人私底下都戲稱她們為“影子”。
影子總是被送到煙雲樓,先沐浴更衣,自行選擇衣飾裝束,然後帶去讓主上過目。可惜,主上對這些影子基本上是略掃一眼,就揮手責令送回去。偶爾,也會留下個把影子,和她說說話,叫她跳個舞,卻也沒有進一步的親密行動。
牧場眾人感慨主上的專情,小玉卻以為是意料之中。她自小侍奉夫人長大,主上對夫人的心思她最清楚不過。按小玉的說法,就算那女子再象夫人,也不過是夫人的影子,主上不會親近一個虛假的影子,更不可能為影子動心動情。
一盞茶功夫,小丫頭們在小玉的吩咐下,依次進去給三個影子穿衣梳妝,把一切收拾停當,迅速出來。
小玉照例帶三人往書房一路走去,卻在瞥向三個影子的一瞬間,摒住瞭呼吸。
普天之下,自然不可能有另一個女子和夫人生得一模一樣。就算人的相貌有長得相似,但各人的氣質神韻必然有所不同。可是這一刻,小玉卻看得發呆。
最後面的那個,嬌小玲瓏的紅衣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靈氣四溢,長長的睫毛如飛舞的蝴蝶忽閃忽閃,偶爾抬眼看東西時的傲然自持,活脫脫是夫人少時的模樣。
那女孩好像察覺到小玉目光的異樣,扭頭看過來,友好的沖她盈盈一笑。女孩的笑極其溫和自然,小玉卻覺得周圍冷颼颼的。不知為什麼,莫名的詭異感油然而生。
來到書房前,小玉的手心已全是汗,強烈的不安讓她的語聲有點發抖。小玉有點怕,那個影子,會不會是什麼妖物幻化而成?否則,怎會如此酷肖?
照例,小玉進去後,三個影子一溜站在離書桌六尺處。
段喻寒如往日般,漫不經心的掃瞭下面一眼。驀地,他心中一凝。明顯的,剛才有一雙眼睛在仔細打量他,卻在他抬頭的那一刻,飛速避開。他挨個看去,下面三個都是低垂著眼,一副柔順聽話的模樣。
這三個和從前的那些一眼看去都差不多,眉目樣貌都很象司馬晚晴,可晚晴的風韻氣質,又豈是這些庸脂俗粉可比擬?
想起從前,有幾個女子在他面前或賣弄風騷、或使出各種狐媚手段,段喻寒不由一陣厭惡。女子妖艷淫蕩沒什麼瞭不得。他討厭的是,那幾個酷似司馬晚晴的女子,辜負玷污瞭那樣的容貌。
長長的睫毛如美麗蝴蝶振翅欲飛,迅速向上揚起,又閃電般垂下。最右邊的女孩好像意圖悄悄看一下四周,卻不料和段喻寒的目光對瞭個正著,驚訝之餘,慌張的低下頭。
這一眼,段喻寒的心瞬間停止瞭跳動。他定定的看著那女孩,恍惚間,時光仿佛倒流到七八年前。
“抬頭。”他走到女孩面前。女孩順從的抬起頭,一瞬不瞬的回看他,卻在他的註視下,慢慢的暈生雙頰,隨即有些惶恐的移開目光。
剛才段喻寒粗看三人,並未覺得她有什麼特別。可此刻,和她近在咫尺,看得分外清楚。她墨黑的眼清透純澈如山澗小溪,粉色的唇宛若朝露下嬌艷欲滴的玫瑰花瓣,而顧盼間的明媚輕靈,都是那麼的熟悉。
她看著他,那美玉生暈的神態,和當年的司馬晚晴簡直如出一轍。隻不過,司馬晚晴雖然臉紅,依然會拉著他的手,執著的望著他,眼前這女孩卻是掉轉目光逃避他。
段喻寒深深吸瞭口氣,揮瞭揮手,示意小玉帶三人下去。再神似,這女孩也不是司馬晚晴,他不會被這份相似迷惑。他的妻,世間不會有第二個。他根本不需任何人代替她,因為他堅信她會回來。
是夜,段喻寒卻在沉睡中,回到七年前的那個冬天。
銀裝素裹的天地,她和他一起在屋外堆雪人。
“我要一個天下最漂亮的雪人。”她的小臉被火焰似的紅狐裘映得有點紅,亮晶晶的眼睛期待的望著他。
“怎樣才是最漂亮?”他不明白,女孩子所謂的“漂亮”到底是怎樣。
“象你一樣的雪人。”她開心的凝視著他,伸出小手撫過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他大笑,頭一扭,牢牢咬住她纖小的手指。她的手指有點冰,但是軟軟的,含起來很舒服。
她的小臉更紅,急急的要抽回手,他卻故意不松口。
僵持著,她扁起小嘴,“我要告訴嶽叔叔,說你欺負我。”
他裝作害怕的模樣,放開她。她立刻轉嗔為喜,得意洋洋的把小手飛快塞到他脖子裡,“涼不涼,怕瞭吧。”
他抓住她的手,鄭重的放到懷裡,她笑嘻嘻的掙紮瞭一下,沒掙脫。他攬過她的肩,讓她偎在胸前,“還冷嗎?”
她搖搖小腦袋,說不冷,然後頑皮的眨眨大眼睛,“為什麼你比我暖和呢?”
她的小手包容在他大手中,她和他互相取暖,他的耳邊是她清脆悅耳的聲音,他的鼻間是她發際淡淡的茉莉花香。
然而,他再次握緊手,曾經的溫馨陡然消失,一切隻不過是回憶。倏地醒來,月光幽幽暗暗的穿透茜紗照進來,床的另一半空蕩蕩,冷清清。他不得不面對現實,他的晴,已經離開他很久瞭。
段喻寒頹然起身。沒有她,他的生命何其蒼白。如果可以,他希望時間永遠停滯在七年前。十四歲的她,嬌憨可愛,毫無心機,和他坦誠相待,心心相印。或許,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易逝,世人總是在失去後,才無限留戀。
推門出去,月華如水,段喻寒忽然憶起新婚後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那夜,也是如此清亮的月,如此澄凈的天。隻是今日她不知所蹤,再也不肯牽他的手瞭。
依稀的馬蹄聲,驚醒瞭沉思中的段喻寒。是誰,如此深夜,還在牧場騎馬?
循聲而去,隻見一團艷紅,穩穩當當的坐在一匹黑馬背上。黑馬載著人,東奔西跑,左轉轉右轉轉,顯然是騎馬人對牧場內佈局不熟,一時半會找不到路出去。
段喻寒緩步過去,輕吹瞭聲口哨,那黑馬立刻掉頭跑向他。馬上的人似乎大吃一驚,全力扯瞭韁繩,想掉轉方向,卻無法阻止黑馬的步伐。
馬帶著人越來越近,段喻寒這才看清,艷紅的人兒赫然是白天見過的、酷似晚晴的小女孩。此刻,她端坐馬上,握韁繩的手有一丁點發抖,但依然努力保持鎮定,直視著他。
“我要回傢。”女孩的聲音脆生生的。段喻寒卻不回應,目光逡巡不定。黑夜中,她這樣耀眼如火的裝束,這樣昂然騎馬的姿勢,實在是太象晴。
“他們說過,我來見你,如果你不留下我,就馬上放我走。”女孩見他不說話,有點著急,鼓起勇氣把話說完。
段喻寒衣袖輕揮,鼓起的風將她推下馬來,因為他不喜歡仰視別人。女孩踉蹌瞭一下,總算在地上站穩,大眼睛中滿是驚慌。早有人警告過她,段喻寒是冷酷無情的,千萬不要自作聰明。她剛才的表現是否太過?
“你傢在哪兒?”
“長安西郊江傢村。”聽他這麼問,女孩暗暗松瞭口氣。
“叫什麼名字?”
“如畫,江如畫。”如畫,倒是名副其實。不知不覺,段喻寒唇邊的淺笑淡如柳絲。這女孩就象七年前的司馬晚晴走入畫中。隻有在畫中,時間才會凝固。十四歲的司馬晚晴,才會永遠不變。
“多大?”
“十四歲。”段喻寒驀然心驚。他的晴沒有回來,可是上天感應到他的心意,給他送來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樣的容顏,一樣的舉止,除瞭關外司馬特有的氣勢,她幾乎和當年的司馬晚晴一模一樣。
如果他願意,他隨時可以把眼前的女孩塑造成另一個司馬晚晴,一個不會恨他,不會為別的男人犧牲,不會決然而去的司馬晚晴。
她的小手絞弄著韁繩,仿佛有些忐忑不安。慢慢的,段喻寒笑得雲淡風清,“你不用回去,因為,我要你留下。”
江如畫仰起臉,看向他。他的話不正是她要的嗎?可為什麼,他平和的笑容,反而讓她害怕?可她無法逃避,也沒有退路,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數,非她能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