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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相逢生離

第12章 相逢生離

  臘月,正是寒天凍地的時節。邊關更冷一些,因此將士們早早地就穿上瞭厚厚的棉服。唯獨冬生,還穿著單薄的夾襖。

  “百夫長,蕭將軍叫你。”執劍的士兵恭敬地上前,對著冬生微微低下瞭頭。

  “知道瞭。”

  冬生頷首,整理瞭一番衣服便進瞭蕭將軍的帳內。

  蕭將軍是個英姿颯爽的女人。雖然是中庸,可她身上的銳氣也不曾減半分,況且又是個慢慢從底下爬上來的苦出身,戰功赫赫,威名爍爍,深得將士尊重。朝中多半大將往她也要敬重一拜。

  蕭將軍可憐冬生寒冬臘月裡還穿的這樣單薄,於心不忍,將自己的幾件舊襖子都給瞭冬生。

  “都是我老婆給我做的,你別到處亂說啊,回頭她又不高興。相府傢千金的手藝,倒便宜你瞭。”

  蕭將軍狡黠一笑,把棉襖往冬生懷裡塞。

  冬生受寵若驚,連忙道謝。蕭將軍擺瞭擺手,示意無妨。

  “怎麼,還有事麼?”

  蕭將軍見冬生杵在原地不走,於是抬眼問她。

  “有有一件事,將軍。我想回傢看看。”

  蕭將軍一愣,隨即露出瞭心領神會的笑。

  “想媳婦兒瞭,要回傢看看?”

  “嗯。”

  冬生有些羞赧地,低下瞭頭。

  “去唄,上次打瞭勝仗,你也有功。況且上次傷瞭逆賊的主力軍,他們搬救兵也要許久呢。等著啊,我給你寫封堪合,到瞭關口亮給長官看就是瞭。”

  “謝謝蕭將軍。”

  冬生心一揚。這本是她自以為無望的肖想,卻不想這麼快,自己就得瞭應允。

  “冬生,烈女怕郎纏。”

  寒冬臘月裡不給在軍中的夫婿送寒衣,小兩口必定是有過節。蕭將軍沖冬生擠眉弄眼,這句話意味深長,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好。”

  冬生想起軍中流傳的關於蕭將軍追妻的軼事,憋著笑,眨瞭眨眼。

  近瞭齊傢鋪子,來來往往的人操著鄉音,冬生激動的心未曾放下,同時又陡生起一股悵然。似是近鄉情怯,不敢問來人。

  冬生沒有急於下馬。她躊躇著,在村口搭的涼棚裡喝瞭一碗茶。

  老板娘見她那繡鞍錦轡的桃花馬在旁邊打著響鼻,便知此人來頭不小,行動服侍之處自然不敢怠慢。然而再偷偷用餘光一瞧,便覺這人有幾分熟悉來。

  “這莫非是連傢的小乾君麼?”老板娘給冬生遞瞭一盤花生米,言語間略帶驚異。

  “正是。”冬生抿瞭一口茶,見老板娘認出瞭自己也不再藏著掖著,便沖她咧嘴一笑。

  “啊呀!真是想不出!連傢往祖上數好幾代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到冬生這裡,真真是祖墳冒青煙哩!”

  老板娘既驚且喜,拉著冬生的手便與她敘舊。茶棚底下乘涼打瞌睡的閑人也湊瞭過來,紛紛插話。他們哪裡看得懂冬生鎧甲上的軍銜,不明就裡,也就糊裡糊塗的一口一個“小將軍”,鬧得冬生紅瞭臉。

  原先這些人都聽過冬生與芙娘的傳聞,也都是等著看熱鬧的。然而此刻卻幾乎都選擇性健忘瞭一般,便隻顧攀談瞭。

  “冬生,快回傢看看去,你嫂嫂可”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好事者插瞭一嘴,老板娘連忙變瞭臉色,推開瞭他。旁邊的人也紛紛噤聲,偷偷拿眼瞧冬生。

  冬生見狀,心不由得一緊,連聲音也帶著急切。

  “怎麼?我嫂嫂有恙?”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吭聲瞭,忙打哈哈,就要把話題往別的地方扯。冬生急紅瞭眼,忙著就要去拽那人的衣襟,那人才吞吞吐吐的,道出瞭實情。

  “芙娘麼,芙娘她有瞭身孕,孩子的爹是她表哥。”

  冬生有那麼一瞬間真想跨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權當自己從沒來過。

  可她畢竟在軍中歷練瞭一番,吃過許多虧,學會瞭克制自己的本性,知道有些人的話是不必全信的。況且她也不相信芙娘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真的,她也要去看看,那個男人是什麼樣子的,怎麼把她比下去。

  她辭瞭眾人,不一會兒便到瞭傢。果然她一進門,眼前便是一副令她睜不開眼的景象。

  芙娘端坐在椅子上,淡笑著聽那男人高談闊論,手覆在已略略地顯瞭懷的肚子上,眼底一如既往的淵靜。那男人眉飛色舞地湊在芙娘耳邊說著什麼,引得芙娘一陣發笑。

  儼然一副初為人父母的小夫妻模樣。

  那男人的手還要伸過去去摸芙娘的肚子。不等芙娘拒絕,冬生的刀便橫在瞭男人面前,兩人俱是嚇瞭一跳。

  “冬生?”

  芙娘望著來人,眼裡有些困惑似的,而後慢慢地化瞭開來。

  她不是應該在戰場上的麼,怎會在這裡?

  她早些時日便聽說瞭前線即將開戰的消息,卻不想冬生回來的這樣早。莫非,是凱旋瞭?

  她眼眶一熱。自己夜夜都會做的噩夢果然沒有變成現實。冬生不是站在這裡,好好的麼?

  然而不等她開口關切詢問,冬生便直勾勾地看著她,眼底盡是暴戾和憤懣。

  “誰的種?”

  三個字從冬生牙裡擠瞭出來。

  芙娘似乎沒聽得真切,良久才琢磨過來是什麼意思。她開口剛欲辯解,冬生的刀尖便由朝著男人,轉為朝著自己。

  “我問你,這是誰的種?”

  字字誅心,字字都如一把剮刀,剜著芙娘的心。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栗,眼淚斷瞭線似的往下掉。

  “芙妹這是”

  男人眼裡藏著一團疑惑,慢慢挪上前將芙娘護在懷裡。他行動得小心翼翼,卻不想冬生瞧在眼裡愈發惱火。

  他喚她芙妹,與村口人說的一樣。想來,這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他的瞭。

  冬生之前有多信任她,現在就有多失望。

  什麼惡心自己,什麼還放不下自己的哥哥,分明都是借口。

  原來,誰都可以站在芙娘身邊,唯獨她不行。

  “你滾開啊!我問你,她肚子裡的,是誰”

  “冬生!你累不累?夠瞭沒有?”

  “啪”的一聲,芙娘直接上前,也不避冬生鋒利的刀劍,抽打瞭一下冬生的臉,如冬生第一次強上瞭自己的那夜一樣。

  冬生撫著臉發愣,不一會兒便腫瞭起來。

  男人上前擋住二人,以免傷瞭芙娘的身子。芙娘推開男人,水汪汪的眼睛紅腫著,直勾勾地盯著冬生,嘴唇被咬得滲出瞭血,微微顫抖著。

  “就是你想的那樣,你滿意麼?”

  說罷,不等冬生反應,自己便踉踉蹌蹌地進瞭屋。

  冬生收瞭刀,頹廢地坐在瞭椅子上,錯瞭錯臉頰,望著正欲追芙娘而去的男人。她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不論分說地就把男人摁在瞭椅子上,男人睜著眼睛,不解地看她。

  “你叫什麼?”

  “在下陳仁。不知你是?”

  “我叫連冬生,芙娘她小姑。”

  “噢!原來是小姑!失敬”

  “閉嘴,誰是你小姑?少說點話能行麼?行麼?”

  冬生被這一聲“小姑”惹得惱火至極,索性又把刀拔瞭出來。

  “行行”

  “我問什麼你說就是瞭。你是蘇州人?”

  “正是。”

  “哦…陳耀祖是你爹?”冬生忽然記起她那次去蘇州時,曾和掌櫃拜訪瞭當地巨富陳耀祖。

  “不不,耀祖伯是傢父舊交。”

  “那你爹——也是做生意的麼?”

  “不,傢父乃蘇州府知州。”

  哦,當官的。冬生嘴角勾起一抹既苦澀且滿意的笑。

  “那——那你們傢…有那麼大的花園麼?就…那樣的…”

  她語言能力有限,支支吾吾的,手上為陳仁比劃著。

  “噢!小庭園?”

  “對對…差不多,就是那個。有麼?”

  “那是自然。無意炫耀,我們傢有好幾處。”

  陳仁咧嘴一笑,臉上有些驕傲。可那份驕傲並不令冬生十分討厭,她也勉強地擠出瞭一抹笑。

  冬生舒瞭心。在她眼裡,芙娘是配得上她所能想象到的,世上最好、最珍貴的東西。

  譬如她舊年在心裡暗暗許下的一個夢,她要為芙娘也修一個這麼大、景致這麼好的園子,包管和那些蘇州富商大賈、鄉紳傢裡的一樣,教芙娘以後再也不想傢。

  既然自己完不成這個夢,那就藏起自己的私心,讓陳仁替她去完成吧。

  思及此,冬生心裡有些酸酸的。她不討厭陳仁,隻是她頭一回的,感受到瞭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以及那種深深的無力感。

  和芙娘一樣,他二人皆是富貴人傢的子弟,蜜罐裡泡著長大的,詩書禮儀裡潤出來的。

  她不一樣。她祖上無一例外,全是農民,她當瞭幾年泥腿子,當瞭幾年扛包的,現在是個在軍營裡混的丘八。

  軍中以殺敵數論功行賞,她也肯吃苦,好不容易才升瞭個百夫長,積攢些瞭軍功。冬生日日都在算,自己離夢中的庭園還差幾步。

  卻不想她熬得起,芙娘卻等不起。

  冬生比陳仁略高一些。可她此時垂下腦袋,倒顯得矮陳仁半截。

  她盯著自己泥斑點點的褲腿,滿是泥垢的指甲不由自主地蹭瞭蹭褲腿。

  冬生活瞭十八年,張狂瞭十八年。在陳仁面前,頭一回覺得有些自卑。

  “那你…你照顧好芙…你照顧好嫂嫂,替我…替我哥。我不會說什麼話,總之,大恩不言謝。”

  冬生滿面真情,沖著陳仁抱瞭抱拳。還覺不夠似的竟要單膝跪地。

  陳仁聽她言語的意思,分明是把芙娘托付與自己瞭,面上又驚又喜,連忙去攙冬生。

  “啊呀——你這是說的哪裡的話?應該的,應該的麼!”

  芙娘進瞭屋後,眼淚更是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她越想越委屈,趴在床前哭得嚎啕。

  當時她頂著八方的壓力將冬生送走,自己卻陷入瞭險境。好不容易才微微緩瞭一下,無人再談及此事,她卻又發現自己懷瞭冬生的孩子。

  她這一懷孕不要緊,康瑞急得團團轉,柔嘉嚇得面若金紙。兩人一個堅持要冬生回來,一個堅持要芙娘打胎。

  芙娘婉拒瞭兩人的好意。她既不打算讓冬生回來,也不打算打胎。

  冬生回來幫不上什麼忙的,反而讓自己之前的一番心思白費。

  況且,孩子自從落到為娘的肚子裡,便和娘親是一體的,是娘身上的一塊肉。

  彼時她不懂這句話。如今自己懷裡揣上瞭小人兒之後,她才有瞭切身的體會。

  況且,這孩子姓連,是冬生的。

  藏是藏不住的,於是康瑞和柔嘉為芙娘費瞭好一番心思,另尋瞭一處宅子。

  她不想走,她不想冬生回傢的時候找不到她。或者說送訃告的軍士找不到她。

  可當下也再無更好的法子。芙娘感念她二人情真意切,剛欲走,陳仁便找瞭過來。

  “芙娘,我找你找的好苦!”

  是她表哥,是她打小兒便愛慕的人。

  她向陳仁瞞去瞭關於冬生的事,謊稱孩子是另一個人的,並且坦白瞭自己不會再喜歡陳仁。陳仁絲毫不介意,答應會假稱他是孩子的爹,暫時照顧好他們母子二人。

  陳仁舊年不懂表妹對自己的心思,芙娘舉傢搬走瞭後他才醒悟瞭過來。他不介意芙娘的過去,並且,他願意等。

  如此一來,雖說寡婦再嫁又成瞭村民茶餘飯後的閑談,懷有身孕的她又成瞭眾人焦點,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且比起與小姑通奸亂倫,終究是輕多瞭。

  就連腹中的孩子也爭氣。懷瞭八個月瞭,她看起來才剛剛顯懷,像五個月的樣子。如此一來,連原先那些疑心她這孩子是冬生所出的人,也信服瞭。

  芙娘哭累瞭便歪倒在床上,委屈得一抽一噎,淚珠盈睫,顯得格外動人。

  然而她知道這麼個下去總歸不是辦法。冬生心邪,必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此刻她和陳仁多半已扭打在瞭一起。

  她嘆瞭一口氣,拖拽著沉沉的步子往外走。卻不想一推門,門外隻有陳仁一人,獨自坐在那裡。

  “她人呢?”

  芙娘有些慌張,心下有不好的預感。

  “回軍營去瞭。她教我告訴你,不必擔心她。”

  芙娘臉一白,慌不擇路地往外趕。她腿腳不便,陳仁忙上前攙扶,不料想卻被她推開。

  果然,門外剛剛拴著馬兒的樹上孤零零的。

  好像剛剛是一場夢,這個人從未回來過。

  “連冬生!你失去我瞭!”

  她哭喊瞭一聲,無力地癱軟在地。陳仁見狀連忙慌慌張張地要來扶她,卻不想她看似無力的身子,竟爆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用力將他推倒。

  “芙妹——你……”

  殘陽如血,芙娘望著那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官道,生平第一次感覺到瞭什麼是真真正正的肝腸寸斷。

  她這一輩子,經歷的全是死別。

  人死如燈滅,好似湯潑雪。親人一個個的離世她不苦,丈夫戰死沙場她不苦。她信死亡是因為人和人這輩子緣分盡瞭,她信人死瞭會變成星子,她信人有來生,她信生活總會好起來的。

  這是頭一回,她嘗到瞭生離的滋味,酸苦之餘,是深深的無能為力,心裡似乎生生地被剜瞭一下。

  況且戰事吃緊,邊疆血流成河,觸目驚心之景她也聽人說過。生離之後,多半是死別瞭。

  她雖嘴上說的是冬生失去她。可隻有她一個人,清清楚楚地明白。

  是她失去冬生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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