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劍奇宮向來隻收男徒,除資質出身,還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約莫考量鱗族的體面,不欲雜入劣棗歪瓜,江湖上人盡皆知。
從這夥明顯來自龍庭山的錦裝少年至此,獨孤寂等便留上瞭心。
然而“日後鐵板釘釘的奇宮之主”雲雲,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擱下茶盅,幾欲轉頭,聽愛郎咳嗽提醒才回神,幸好未露馬腳;貝雲瑚眉心微擰,似對這句話頗有意見,隻忍住瞭轉頭瞧瞧是哪個大言不慚的小鬼所發。
名為“應風色”的少年生得高大頎長,一身白衣如雪,已隱有成年人的體魄;唇上汗毛細細,稚氣未脫的五官英俊疏朗,然而緊鎖的眉間深如刀鐫,隻這一處半點也不像孩童。還有刻意壓低嘎嗓的說話方式也是。
“有雄心而無實力,就是笑話而已。”他一臉嚴肅,卻不像生氣模樣,應是天生面冷,不慣嘻笑。“龍大方,在你眼裡,我是笑話麼?”
被喚作“龍大方”的錦衣少年存心逗他開口,腹笥已備,涎著臉回身,一陣勾肩搭背。“師兄你是當不瞭笑話的。這個缺呢小弟已占啦,便是你,想搶我一樣要翻臉的。”
“……去你的!”白衣少年冷哼著掙甩開來,兩人四臂一陣推攘,漸漸憋出笑意,隻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便如尋常市井頑童。
萬沒料到,是那僵屍一般的蒼白男子開瞭口。
“龍大方,你這嘴皮沒點長進,專門惹是生非啊!”
矮小的錦衣少年一怔,這才認出他來,睜大雙眼,興奮上前:“師——”卻被白衣少年拉住。
“攀什麼關系!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人傢瞧不上風雲峽,咱們又何苦硬貼熱臉?”說得冷硬決絕,半點不留情面,不管“師”字之後接的是什麼,都不許他出口。
錦衣少年的神色全無尷尬,仿佛聽瞭個笑話似,安撫般拍拍那白衣少年應風色的臂膀,徑對楊三笑道:“你呀,好生招呼我師兄!看座看座。”拉白衣少年於遠處坐定,起身招呼次第行來的其他師兄弟入座,順風順水地拐瞭幾個彎,自然而然繞回男子身畔,拱手親熱道:“您老人傢身子大好瞭。弟子久疏問候,實在不像話,來給您老磕頭。”果然不帶稱謂,也不算拂逆師兄。那白衣少年應風色索性扭頭,負氣自斟自飲,看似成人的修長背影,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紀的孩子氣來。
僵屍男子一敲那“龍大方”的腦殼兒,隨手拽起。
“少來這套。你怎麼凈長膘不長個兒,飯吃到哪兒去瞭?”龍大方嘻皮笑臉:“想您啊,吃啥都沒滋沒味,今兒見瞭您,肯定能多吃幾碗。是瞭,什麼風把您吹來弟子的老傢?”
“采辦點日用,不是專程來的。”往寄附舖一抬下巴。
龍大方遙見舖裡指揮若定的男童,忽然會意,驚喜道:“那位可是師弟——”驀聽師兄一聲斷喝:“龍大方!”
應風色砰的一聲放落茶盅,顯是動瞭真怒。
錦衣少年不敢違拗,向僵屍男子連聲告罪,正欲離去,忽露迷惘之色,端詳片刻才遲疑道:“小……小嬸嬸?”卻是對著貝雲瑚喊。
醜新娘落落大方。“你是俱兒吧?我記得你。你上山後改的名字,太爺同我說過,我卻忘瞭。”
龍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頂的下巴,老實巴交道:“初到風雲峽時,師長給起瞭名兒,管叫‘颶色’。颶風的颶。”有意無意瞟瞭僵屍男子一眼。
貝雲瑚頷首。“龍方颶色。嗯,挺好聽的。怎麼有空回來?”
“不瞞嬸嬸,我師兄代表本宮往白城山,參加劍塚顧副召集的六大派之會,山上各脈都派瞭弟子去長見識。我許久沒回傢,回程遊說眾師兄弟繞點路,來始興莊嘗嘗風味小吃,順便瞧瞧太爺。這幾位……是小嬸嬸的朋友?”真正想問的,興許是貝雲瑚如何識得那僵屍般的男子。
“萍水相逢罷瞭,說不上朋友。”
“喂喂,要會帳瞭你才這麼說,太不夠意思啦。”獨孤寂哈哈一笑,沖那名為“龍方颶色”的錦衣少年一舉杯,滿面討好。“原來是龍方傢的孫少爺,真是幸會幸會。本地有什麼風味小吃,還望孫少爺指點一二。”
龍方颶色一伸短臂,親熱地摟他肩膀,滿嘴大人話,與稚氣未脫的面龐有著強烈的捍格之感。“都好吃!諸位盡管吃喝,算在我帳上,千萬別客氣!”嘻嘻哈哈踅回應風色處,來去直如一陣風。
獨孤寂哭笑不得。上一個敢對十七爺勾肩搭背的人叫獨孤弋,據悉是本朝開國皇帝,號稱寰宇無敵,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這小屁孩毛都沒長齊,蹭臉熟倒是好手,莫說閃躲,獨孤寂連震開手臂的念頭都不及生出,小傢夥已揚長而去。
“這人好厲害啊!”阿雪忽道。“大傢……都喜歡他。”
貝雲瑚摩挲男童發頂,淡然道:“他就算心裡不歡喜,也不會說出來的。他爹本在央土經商,被人坑害,賠光本錢不說,欠瞭一屁股債,遂在飲食裡下毒,一傢三口同赴黃泉。
我那死去的相公說,他這個哥哥一向心軟,約莫藥下得不夠,誰也沒毒死,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滾。他爹疼得狠瞭,把心一橫,摸索著利刃要給妻兒一個痛快,護子心切的大嫂極力抵抗,混亂中誤殺大哥。娘倆奮力爬到屋外,嘔出毒質,這才逃過一劫。
回始興莊不久,他娘也病死瞭,那年俱兒才六歲罷?太爺不知拿這孩子怎麼辦,索性送上龍庭山。要不,尋常鱗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記名,哪有像他待這麼長的?”
龍方颶色——其實他更喜歡被喚作“龍大方”——聽不見遠處四人對話,挨著應風色擠蹭落座,嘻皮笑臉與師兄賠小心,不見卑微怯懦,是誰哄著誰簡直一目瞭然;也不知是不是聽瞭他悲慘際遇的緣故,那股子油滑教人討厭不起來,也算奇事一件。
十七爺總不好抓他回來打一頓屁股,摸摸鼻子舉杯欲飲,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對貝雲瑚哼笑:“你侄子挺有一手啊,小嬸嬸,將來能吃四方飯。”貝雲瑚從懷裡摸出一枚銅錢,用紅絲帕仔細包好,推過桌面:“乖,嬸嬸給你見面禮。要平安長大啊。”
獨孤寂一口酒噴出,嚇得梁燕貞跳起來:“十七……臟死瞭!”
“你他媽——”落拓侯爺差點沒給嗆死,猛拍胸膛。
正欲抄起絲帕扔回,一縷幽甜鉆入鼻腔,馥鬱溫融,中人欲醉。這帕子本是貼肉收在她懷襟裡,想也知道這誘人的乳香從何而來;貝雲瑚與他的眼神一觸,微蹙蛾眉,神情變得有些古怪,冷不防一探柔荑,便要將絲帕團子攫回。獨孤寂卻搶先奪過,示威似的舉在耳畔,笑得壞極:“謝謝嬸嬸。等我長大瞭,頭一個讓小嬸嬸知道。”隻覺手心所握溫溫濕濕,有明顯的液感,卻比汗水稠濃,濕濡處也不像汗沁,范圍更小,量也少得多,然而甜香更加濃鬱,仿佛握瞭把溫熱生乳,乳香脂滑從指縫間溢出,爆炸似的甜潤攫取瞭他全部感官。
感受到一旁小燕兒的殺人視線,獨孤寂生生忍住瞭湊近鼻端的沖動,順手收進懷裡。貝雲瑚的動搖不過一瞬之間,眼見是拿不回帕子瞭,索性不糾結,轉過纖直粉頸,望向走入廣場的最後一撥人。
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錦衫華服,金冠束發,外披織錦大氅,年歲是這群奇宮人馬中最長的,看似四十許,儀表堂堂,然而雙頰微凹,修剪妥適的燕髭鬢角隱現灰銀,兼且神情嚴肅,說是五十多歲也不為過。
一見他來,三兩分坐的少年們紛紛起身,“長老”的招呼隨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邐,次序井然,應是這群輕浮少年最有規矩的一刻。
形容威嚴的中年人握瞭捆書簡,身畔弟子背著覆佈竹架,從佈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斷,書架裡堆滿瞭類似的竹卷。
中年男子昂首闊步,目不斜視,毋須逞驕露橫,自有一派貴胄風范,連跑堂楊三也不敢造次。中年人本是徑直走向應風色那一桌,卻在獨孤寂等人的桌畔駐足,盯瞭那僵屍一般的蒼白男子片刻,微瞇的眼眸一眥,迸出一抹精光。
“是你。”雖乍現倏隱,已令梁燕貞心頭一震,難以與之相對。
(這人是……是頂尖高手!)
僵屍男子卻沒事人兒似的,一撥濃發露出瘦削的面龐,怡然道:“許久未見,咱們就別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這兒還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飲一杯,倒轉杯口以示無餘。
中年男子點頭。
“逍遙不履城山遍,淥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羨慕你。”
“太羨慕的話,山上就要傷腦筋瞭。”僵屍男子聳瞭聳肩。“他們還不算太糊塗,終是教勇於任事的人披上瞭紫鱗綬。”
梁燕貞垂落視線,見中年男子腰間系瞭條靛黑帶子,在逐漸微弱的日光下,回映著斑斕的紫紅鱗紋,大吃一驚:“他……他竟是奇宮的紫綬長老!”嬌軀繃緊,本能去握短槍包袱,卻被愛郎按住。獨孤寂拇指輕扣女郎脈門,度入一股綿和真氣,梁燕貞頓覺渾身暖洋洋提不起勁,惶急、緊張、悚栗……等,俱都蕩然無存。
梁大小姐並非少見多怪,驚詫完全是合理的。
指劍奇宮的披綬長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鱗綬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宮最盛時,各脈披紫鱗綬者不過一二,是有資格代表一脈競逐宮主大位之人。獨孤寂闖山所能遭遇的最強阻力,就在這些紫鱗綬當中。
無論男子身屬何脈,一旦知曉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圖,這始興莊的樗樹廣場立成修羅戰場。整座龍庭山,絕沒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論個人。
中年男子目無餘子,專心同僵屍男子交談,很難說是忌憚、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見過風色和颶色瞭麼?”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僵屍男子再斟一杯飲盡,倒轉杯盞。“有你照拂,沒啥好不放心的,別跟人說見過我就好。不喝瞭不喝瞭!苦酒難醉,劣酒則非……孫少爺,你們莊裡就賣這種破爛玩意兒?”仰天打瞭個大大的酒嗝,砰的一聲,五官朝下,整顆腦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幾傳出如雷鼾響。看來這一砸沒能把他鼻梁骨砸平,依舊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盤揣碗,總算沒被他的頭錘砸翻酒食。中年人眸光如電,不動聲色旋掃一圈,拱手:“龍庭山下,來者是客。區區驚震谷奚無筌,敢問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卻是對獨孤寂說。
——果然是奇宮“無”字輩的高人!
指劍奇宮雄峙東海,傳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無色”之中,“寒”字一輩既無建樹,人丁又寡,如先宮主應無用等“無”字一輩的人傑英才,多由“物”字輩的諸長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輩趨於凋零的三四十年間,龍庭山均由無字輩當傢,在武林中亦屬罕見。
若非十年前那場牽動武林的妖刀之亂,奇宮折損大量無字輩菁英,往後二三十年內,指不定還是這輩人的天下,也不致淪落到眼下這般,由一名無字輩領著十幾二十個色字輩小娃娃出門的窘境。
東海乃天下武道濫觴,指劍奇宮卓爾立於東海武道之巔,位列“三鑄四劍”正道七大派,份屬四大劍門,源遠流長,門戶既深,外人難知根柢。然而即使是梁燕貞,也知“無”字輩主宰奇宮逾三十年,從五六十歲的隱逸高手,到二十啷當的年輕小夥子都有可能是無字輩,本領卻有雲泥之別。
“奚無筌”這個萬兒梁燕貞聞所未聞,但她本就喊不出幾個奇宮的高手來,此人既腰系紫綬,肯定是驚震谷一脈的頭人,威儀氣度亦非泛泛,斷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誰知獨孤寂懶憊一笑,依序指來。“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還有路上隨便撿來的醜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駕啊。”連拱手都毫無誠意可言。
這種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針對。
梁燕貞幾欲暈厥,奚無筌身後的弟子們無不色變,幾個血氣方剛的手按劍柄,怒喝道:“你說什麼!”餘桌的奇宮弟子也怒目而視。龍方颶色本欲上前打圓場,卻被應風色拉住。白衣少年神色凝肅,沖師弟搖瞭搖頭,細細打量出言不遜的落拓侯爺,全神戒備。
“不得無禮。”奚無筌舉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獨孤寂一拱手:“打擾瞭,請。”從容走到應風色那桌落座,眾人才跟著坐下。
奚無筌目光挪遠,沖不遠處擠滿瞭嫡系驚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鬧的一桌揚聲道:“無碧,過來坐。”一名十六七歲的大男孩渾身劇震,白著臉踅過來,垂頭喪氣如赴刑場,夾著尾巴坐在他身側。
奚無筌翻過茶盞,擱在他面前,龍方颶色見機極快,趕緊為面色煞白的年輕人斟滿,笑道:“喝茶,平師叔。”其實平日裡廝混戲耍,他們都管這沒大幾歲、內向害羞的年輕人叫“小師叔”,不無促狹奚落之意。龍大方料奚師伯對這個“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過瞭這坎。
平無碧是元太師叔生前收的關門弟子,也是整個龍庭山上最後一位無字輩。元太師叔坐化後,奇宮裡就再沒有寒字輩瞭,按理也不能再出無字輩。畢竟“代師收徒”份屬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絕續的關頭,等閑不得輕用。
於是乎,明明該是色字輩的“小師叔”,倒楣地成瞭無字輩。在龍大方看來,奚師伯是真拿小師叔當平輩,不讓他和他們玩在一塊,以免亂瞭規矩,督導他的日課也特別嚴格,平無碧畏如猛虎,成天嚷著想死。
“你都不知道風色多羨慕你。”
有一回他實在聽不下去,把平無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陰陽怪氣的口吻嚇唬他。“刀頭舔血,生死頃刻,你以為走江湖是過傢傢?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瞭辛苦你就回傢種地去!少在這兒唧唧歪歪的,得瞭便宜還賣乖。”
“你……你跟師叔這樣說話,我告師兄去。”驚震谷一貫沒出息,但這小師叔在裡頭也算奇葩瞭,就沒誰能講出這等孬詞來。
龍大方在掌心裡吐瞭兩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瞇瞇擱他臉上。“對不住啊,小師叔。要不我同小師叔道個歉?保證啪啪地響,又熱又爽。”
風雲峽打架都來真的,絕不摻水。平無碧登時縮卵,沒敢再擺師叔派頭,見應風色上前將龍大方拉開,料想應不致挨揍,大著膽子嚅囁道:“同是山上人,你們風雲峽最爽瞭,上頭也沒人管,愛怎的便怎的……不是隻有我說,大夥都羨慕你們哩。”
應風色停下腳步。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龍大方面色丕變,要拉已然不及。應風色霍然轉身,“喀喇!”一拳陷入平無碧頰畔的樹幹,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鮮血,濺瞭他一臉溫黏。平無碧頓覺滿眼赤紅,以為腦袋開瞭花,雙膝一軟,癱坐在地。
平日總以貴胄自居、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應風色,惡狠狠地俯視他,仿佛用眼神就能將他碎屍萬段。平無碧從未見他如此猙獰,更不明白何以如此。本來人就少的風雲峽,如今隻剩應風色和龍大方,龍大方還是山下來的記名弟子,就算沒學會半點武功,也不算個事,反正遲早要離開。
大傢都羨慕死他們瞭,真的。
倆小孩占著一脈的據地資源,鎮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喚仆役,上頭還沒有煩人的師長,想幹嘛就幹嘛,做神仙都沒他們倆逍遙。應風色幹嘛為瞭這種好事大發雷霆?
翌日,手上包著繃帶的應風色,若無其事出現在眾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懼從此深植平無碧心中。被奚師兄抓來這一桌,給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圍在中間,簡直是活生生的惡夢。
“別忘瞭你的身份。”奚無筌垂眸飲茶,並未看他,刻意壓低聲音,不想讓他在兩名色字輩的“後輩”面前,被訓斥得太過明顯。“你是他們的師叔,莫行惹人非議之舉。”
“我沒……明白瞭,師兄。”
奚無筌一眼就將他無力的辯駁瞪回去,忍住瞭冷哼的沖動。
他年輕時的性子遠遠稱不上雷厲風行,硬要說的話,也就是疏放一些、貪愛自由,否則也不會得到“酒顛詩魔”的渾號。經過漁陽的慘痛教訓,現在他總是時時提醒自己,“不走極端便是福”。無碧這孩子是軟弱瞭些,但本性還是好的,就慢慢教起罷。
如果能多像風色一些,就好瞭。奚無筌心想。隻不知其他各脈的老傢夥們,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中年男子瞥瞭瞥端坐如恒的白衣少年,這敏銳的孩子卻未像往常那樣,夷然無懼、甚至躍躍欲試地轉過目光,迎接挑戰,而是垂斂眼眸,啜飲著淡薄的粗茶。這已說明許多事。
他不想談。關於師長,關於偶遇,關於風雲峽的未來……他通通不想談。
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也有鬧脾氣的時候啊。奚無筌暗嘆著,提聲道:“小二哥,拿點吃食來可好?咱們一路行旅辛苦,想在此歇歇腿腳。”楊三回過神來,砰的一聲,闔上最後一條門板,嘶嘎粗啞的聲音從門隙間傳出:“不賣不賣!本店打烊啦,太陽下山前要封莊,喝完茶快走罷!”
眾人面面相覷。距離舖門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其中三人按住劍柄,一人便要上前卸開門板,將這無禮至極的鄉人拖將出來,狠狠教訓,卻遭奚無筌制止。
烏濃須鬢間夾著縷縷銀絲的中年人望瞭龍大方一眼,身形矮壯的少年難得不見嘻皮笑臉的模樣,隻是欲言又止。
奚無筌看在眼裡,藉舉杯掩口,道:“原來這就是你帶我等來此的目的。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有異的?”
“弟子也不好說。”龍大方露出一絲愧色,低道:“就是今年罷?往年隻有過年才回,待三兩天便走,也不覺怎的。今年除瞭過年,小嬸嬸過門時回來幾天,小叔叔過世時又待瞭大半個月,才覺得處處透著不對勁。”
一直縮在凳上的平無碧會過意來,瞠目結舌:“你……你是故意賺大夥來此?繞瞭一大圈還兼程趕路,根本沒有什麼風味小吃?龍大方!你連我師兄都敢——”聲調不覺揚起。
奚無筌冷冷一睨,按桌低喝:“噤聲!”內力貫通竹簡,如蛇竄過桌板,一瞬間透胸閉穴,平無碧最末一個“騙”字尚不及出口,忽垂首不動,張嘴冒汗,眥目垂涎,狀甚狼狽。
這趟白城山之行雖不趕時間,但回程繞道章尾確是兜瞭大圈,換成別的長老,肯定嫌麻煩,非但不允,少不得要教訓龍大方一頓。
但奚無筌在所有披綬長老中,最不拘門戶之見,對各脈弟子一視同仁,絕不徇私。龍大方從得知奚長老領隊起,便有瞭假道借兵的心思,沿途力陳傢鄉的風味小吃、人情風土,說得眾人食指大動。
奚無筌一向鼓勵弟子們增廣見聞,才帶瞭忒多年輕人下山,遂應龍大方之請,來到始興莊。
應風色雖覺有異,但以為隻是師弟想傢罷瞭,此際才知有這等內情,不禁蹙眉轉頭。“你怎麼不跟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龍大方苦笑:“就覺得不對勁,至於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村裡的人有些奇怪,但又不是個個都怪……總之就是很不對勁。況且光咱倆來瞧,萬一真有什麼事,也派不上用場——”見師兄神色一黯,驚覺此說傷人,小聲道:“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惱我。”
“不,你說得對。”
應風色沮喪不過一霎,隨即正色道:“始興莊處處透著古怪,必有蹊蹺。”轉對奚無筌。“長老,龍大方假公濟私,誆騙長老來此,的確是大大的不應該。我風雲峽如今人寡力弱,不能為門下解難,弟子忝為代理,亦有責任,回山之後任憑長老處置,絕無怨言;今日之事還望長老不棄,為弟子們一探究竟。”
“……師兄!”龍大方心中感動。應風色伸出食指,示意他“別說些惡心巴啦的”。錦衣少年面露微笑,舉拳與他拳面輕觸,一切盡在不言中。
“村裡的不對勁……”奚無筌朝醜新娘和落拓貴人那桌一瞟:“是從外頭來的麼?”
龍大方搖頭。“那三人我是頭一回見。小嬸嬸我不是很熟,但她待人挺好的。小叔叔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也沒掉,莊裡的人都在背後議論,我看得出她其實很悲傷,不會是壞人。”
“那就是村子裡的問題瞭。”
應風色環視四周窗牖緊閉、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後定睛於門板封起的茶舖前。門縫裡一隻黃濁無神的眼睛與他相對,不閃不避,意味不明,怪異得難以形容,不知是楊三抑或其他人。
“章尾龍方氏乃鱗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無論出瞭什麼事,我奇宮諸脈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則失情悖理,徒惹訕笑。”奚無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盞,沉聲道:“下回有事,你們須直告師長。驚震谷與風雲峽雖屬兩脈,卻是在一個宗門之下,在‘長老’的身份之前,我先是你們的師伯。這聲師伯難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換眼色,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總算落瞭地。
“叩!”茶盞抵桌,潛勁又至,平無碧被封的血脈頓時解開,身子一顫,垂落雙肩,大口大口吐息。
奚無筌復斟且飲,悠然提氣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龍庭山近在咫尺,咱們不趕時辰。”這是說給所有人聽——包括隨行弟子,以及躲在門縫後窺視的不明人等——奇宮眾人明白長老之意,縱使對龍大方有怨,也無人敢再投以憤懣的眼神。
獨孤寂本想激他一激,當是闖山前練練手,不料奚無筌非仗勢侵凌之輩,挑釁頓失標的。十七爺敲著僵屍男子腦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養好呢,還是你面子大,忒能鎮住場面?”僵屍男子兀自呼呼大睡,並未搭理。
落拓侯爺將目光轉至對面的醜新娘。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現今奇宮驚震谷一脈的頭面人物。”貝雲瑚好整以暇,淡淡說道。“武功如何,我沒資格評論,不過這位奚長老之所以身居高位,靠的不全是武藝,而是旁人難及的英雄事蹟。”
獨孤寂冷笑。“奇宮無字輩裡,除失蹤多年的宮主應無用外,隻‘琴魔’魏無音和‘刀魔’褚無明二人堪稱英雄,可惜一死一殘,已自江湖除名。這撈什子‘酒顛詩魔’聽來就不像個能打的,有甚瞭得?”
琴、刀二魔揚名天下,皆與十年前的妖刀之亂有關。
當其時,妖刀蠱惑人心,殺戮極重,正道無法抵擋,遂有長者召集六位俠士,合稱“六合名劍”,以正劍破邪刀,最終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邪異於一身的刀屍蠱王,使武林恢復平靜。
這場災禍幾乎將東海正邪派門卷入,死傷枕藉,且不說牽連百姓處,光是犧牲的高手之眾,已是百年間所僅見,乃至亂平十年來,東海武林元氣未復,無論武學或宗門,都出現難以彌補的斷層。
若無“六合名劍”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災害,故這六位一時俊傑,才享有英雄的聲譽尊崇。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極廣、地位甚高的豪傑耆宿,卻不能僭稱英雄,“酒顛詩魔”奚無筌也不應例外。
“這位奚長老的英雄事蹟,恰與妖刀有關。”貝雲瑚不慌不忙,娓娓道來:“早在四柄妖刀浮上臺面、以殺戮開啟蠱王之爭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於東北漁陽地方現世,為禍甚烈。這柄赤眼相較其餘三刀,非以快利見長,也不是特別嗜血好殺,卻能蠱惑女子,令她們心甘情願為刀所役,無聲無息地暗殺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憑這點,便足以瓦解漁陽地方的武林勢力。”
當時白馬王朝尚未建立,舊朝既傾,天下紛擾;饒以形勢嚴峻,在妖刀之亂將末,東軍統帥獨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調查,並於事後寫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書,卷帙浩繁,鉅細靡遺,可惜成書於獨孤寂兩次造反之間,十七爺身陷囹圄,無緣得見,還得從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蠱惑女子……”獨孤寂瞧不得她那瞭然於胸的萬事通模樣,沒詞兒也要硬擠出話來,搓手嘿嘿幾聲,笑得無比猥瑣。“莫不是刀上塗瞭春藥?”
貝雲瑚撮拳擊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當年操縱妖刀的陰謀傢一直沒能找到,原來這赤眼卻是十七爺幹的好事。”
“……有這種刀,怎不給爺來一把?”獨孤寂活像吞瞭隻蒼蠅,沒好氣道:“說下去說下去,別賣關子。你想討賞錢不成?”
貝雲瑚淡淡一笑,續道:“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還有一種奇特的淫毒,能將貞潔烈女變成蕩婦,無藥可解,在漁陽地方害瞭許多人。那漁陽位於東海道的東北一隅,與北關接鄰,向為北域門戶,雖有許多古老門派,畢竟偏僻瞭些,縱使鬧得沸沸揚揚,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聽說瞭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宮的‘無’字輩高手,昔日得宮主所允,離山隱遁,遠走漁陽,被卷入赤眼之禍,龍庭山因而掌握瞭更清楚的事態,始知其危。然而奇宮無主,誰也拿不瞭主意;與這名高手交好的師兄弟們,又或他脈中心腸滾熱、見不得門裡顢頇作派的弟子,紛紛以個人的名義趕赴漁陽,欲救援同門,除魔衛道。”
“這般熱血的開頭……”獨孤寂喃喃道:“肯定有個慘澹的收場。”
“你怎麼這樣說!”梁燕貞正自向往,聞言圓瞠美眸,嫌愛郎大煞風景。
“我不知道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慘澹。”貝雲瑚輕道:“據說前後趕赴漁陽的無字輩弟子,共計二十五名,最後隻一人活著回來。數目雖少於妖刀正式禍世,因挺身對抗而不幸犧牲的門人,他們卻完成瞭一件很偉大的事,對消滅妖刀有著深遠而關鍵的影響。
為此,在龍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觀裡,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著這廿四人的牌位,以紀念他們偉大的貢獻。”
獨孤寂一語成讖,卻沒半點欣喜得意的樣子,不知想到瞭什麼,神色似有些黯淡。梁燕貞無言以對,半晌才接口道:“活著回來的……就是那位驚震谷的奚無筌奚長老瞭吧?那件‘偉大的貢獻’……又是什麼?”
“解方。”貝雲瑚正色道:“他帶回瞭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後的妖刀聖戰之中,再沒有女子因此受辱慘絕。你說這樣的人,算不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