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此處,長恨道姑臉上一熱,但也心頭一寬,念頭轉動,急速忖道:“總算還有一點是非,可是,笑笑這孩子心思敏捷,詞鋒犀利,再講下去怕是要招架不住瞭。”轉念至此,連忙微笑道:“就算你判斷不錯,事情也已過去瞭,陳年老賬,彼此兩不虧欠,這不很好麼?”
王笑笑目光一亮,道:“所以我說你也錯瞭啊。”
長恨道姑道:“錯瞭也好,不錯也罷,總之事已過去,不必再提。”
王笑笑本來有心將薛王爺已經不在地消息告訴她,但想想此時不是時候。王笑笑目光凝註,莊重的道:“白姨,您可知道,您的觀念根本錯誤啦?”
長恨道姑愕然道:“犧牲自我,成全你的雙親,貧道觀念錯誤瞭?”
王笑笑道:“最低限度,笑笑的看法是如此。請問白姨,安陵項仲山,飲馬於渭水之中,每一次投錢三枚,什麼道理?”
長恨道姑道:“項仲山清廉之士,飲馬投錢,不茍取耳。”
王笑笑道:“渭水之濱,不見得常有人在,單單以”廉介而不茍取“,解釋他投錢之意,白姨解釋夠瞭麼?”
長恨道姑一愕,道:“你還有另外解釋不成?”
王笑笑道:“笑笑有一點補充,笑笑覺得,項仲山飲馬投錢,在求心安而已,否則的話,那就成瞭欺世盜名之輩,稱不得清廉之士瞭。”長恨道姑想瞭一想,覺得也有道理,不禁點頭“嗯”瞭一聲。
王笑笑微微一笑,又道:“白姨,笑笑再問,所謂”開門揖盜“,該作何解?”
長恨道姑倏聽此問,忽然眉頭一皺,不悻地道:“怎麼?你認為貧道所受的苦難,全是咎由自取麼?”
王笑笑搖頭道:“白姨會錯意瞭,南史有雲:”開門揖盜,棄好即仇。“吳志又講:”奸宄競逐,豺狼滿道,乃欲哀親戚,白禮制,是猶開門而揖盜,未可以為仁也。“笑笑對您老人傢別無所知,但知您老是個情深義重的人……”他故意頓瞭一下,然後接道:“不過,笑笑覺得您老的想法過於狹窄瞭一點,同時,笑笑也在懷疑,所謂”勘破紅塵,定下心來“,究竟有幾分可信?”
最後幾句話頗為逼人,長恨道姑胸口一窒,瞋目反詰道:“你是講,貧道欺騙你?”
王笑笑淡然說道:“笑笑怎敢如此放肆,笑笑是講,您老人傢獨處之際,未必真能心如止水,不過是強自抑止,不讓感情沖激泛濫而已。”
長恨道姑微微一怔,道:“這並不錯啊。”
王笑笑道:“錯是不錯,卻嫌過於消沉瞭,須知人生在世,是有責任的。這份責任不僅為己,也該為人;不僅是為少數人,而是要為多數人。遁世何用?那連自己的問題也解決不瞭。”
長恨道姑強自按捺顫動的心靈,冷冷地道:“你嘮嘮叨叨,究竟要講什麼?”
王笑笑道:“笑笑想請白姨卸下道裝,恢復本來面目,到咱們莫容山莊去住。”
長恨道姑道:“唉,世間事哪有如此簡單?”長恨道姑淡然一笑,揮一揮手,道:“再見瞭,笑笑,您很聰明,願你好自為之,也別忘瞭貧道的托付。”轉臉又向蔡靈靈道瞭“再見”,然後袍袖拂動,飄然而去。
王笑笑呆瞭一呆,不禁敞聲道:“白姨,您……”長恨道姑頭也不回,轉眼消失不見。
王笑笑欲待追去,蔡靈靈拉瞭他一把昨聲說道:“追不回來的,笑哥哥,讓她去吧。”
王笑笑頓瞭一頓,頹然喟嘆道:“是我操之過急……唉,誰知道她會絕裾而去,說走真走哩。”
蔡靈靈道:“她並非絕裾而去,乃是彷徨無主,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你放心吧,二哥,其實她已經動心瞭,我看得出來,下次再見,你一定成功。”
王笑笑道:“若講下次再見,談何容易。”
蔡靈靈黛眉一軒,道:“你怎麼也糊塗瞭?附耳過來,我告訴你其中的道理。”
王笑笑聽她講得神秘,果真將頭一低,湊瞭上去,蔡靈靈掂起腳尖,附在他耳邊的悄聲細語,也不知講瞭些什麼,講完以後,但見王笑笑微一頷首,道:“眼前也隻好如此瞭,但願有幸被你言中。”
蔡靈靈螓首一點,認真地道:“一定的,你若不信,我敢和你打賭。”
王笑笑不覺失笑道:“打什麼賭,我信你就是,咱們也走吧。”於是,他倆手拉手離開叢林,奔向江畔。
天亮時分,二人到瞭烏江渡口,胡亂用過早點,然後買船而下,前往金陵。這也是蔡靈靈的主意,她說舟行可以避人耳目,減少無謂的麻煩。事實上,二人上船以後,蔡靈靈問東問西,一直問個不停。總之,她像一隻依人的小鳥。雖嫌喋喋不休,卻也令人心頭歡暢。
順水行舟,舟行極速,傍晚時分,船隻已到下關,他二人棄舟登岸。現下已是掌燈時分,街上的人熙來攘往,擁擠不堪,僻街小巷,倒可以走快一點。蔡靈靈自幼在金陵長大,對金陵的街道極熟,聽說叫她帶路,立刻邁開步子,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街。
他二人拐來拐去,先到“萬隆”客棧結清賬目,取回王笑笑的行囊,然後轉向東大街,奔向蔡府。蔡府眼前的總管名叫管傢王老五,是個年約五旬的壯健老者。蔡靈靈回到傢中,召來管傢王老五一問,方知司馬南等確已西去,蔡龍逸雖然未曾同行,卻有兩天不因人影瞭。
蔡靈靈得知乃見仍在金陵,當即吩咐管傢王老五差人去找,然後方命傢人整備飲食,招呼王笑笑沐浴更衣。蔡傢的仆從甚多,庭院極大,晚飯過後,他二人就在庭院中漫步閑談,一面等候蔡龍逸歸來,以便問明薛王爺出事的經過,再定爾後之行止。
以王笑笑眼下的心境而論,本無閑談的興致,一則由於蔡靈靈小鳥依人,興致濃厚,再者既然到瞭金陵,不將薛王爺的情形弄清楚,心中也是難安。此所謂“閑著也是閑著”,如其等人心煩,倒不如談談講講,那就容易打發“閑愁”瞭。
蔡靈靈卻是不同,她心中隻有一個王笑笑,什麼“江湖恩怨,武林血腥”,在她都是其次,談著談著,不覺又談起瞭元清大師,以及她們蔡傢的傢世。蔡傢的傢世是夠顯赫的,三百年前,提起武聖雲震的德行與武功,江湖人物誰不敬仰?那個不豎大拇指?
在這閑談之際,王笑笑心中暗暗決定瞭二件事:第一,根據蔡龍逸前此所講,“九陰”“五毒”兩教,似有對武林前輩采取各別行動之趨向,因之他要設法與“倩女教”主白紫玉見上一面,運用“倩女教”耳目之靈,一面監視前述兩教之蠢動,一面無分正邪,打聽武林前輩隱跡之處,正者通知他提高警覺,免受傷害,邪者加以勸說,以免為兩教所用。第二,他想到眼下的邪惡勢力遍及天下,各踞一方,大有白此失彼之感,得如何想個法子,一勞永逸的將他們消滅凈盡,連根除去。
這兩個決定,縱然都是粗枝大葉的原則,卻也可說已有通盤的計較。不過,這是暗中的決定,他並未說出口來,更未與蔡靈靈商量。爾後,被遣的傢人紛紛歸來,人人都說找不到蔡龍逸。於是,蔡靈靈沉不住氣瞭,乃問王笑笑道:“怎麼辦?明天再講,抑是咱們先到”醫廬“察勘一下?”
王笑笑微一吟哦,道:“咱們去察勘一下。”
蔡靈靈點一點頭,道:“好……男裝俐落,我去換一身男裝,你去前廳等我。”
午夜時分,他二人同著勁裝,到瞭玄武湖。遠遠望去,“醫廬”已成灰燼,奔到近處一看。入目俱是斷傳殘瓦,偌大一座上好的莊院,此刻已是滿目瘡痍,變成一片廢墟瞭。這座莊院,本是蔡靈靈舊遊之地,王笑笑也曾來過兩次,住過一宿,如今面對廢墟,迎著寒風,一陣陣尚未散盡的焦炭氣味撲入鼻端,他二人不禁咬牙切齒,暗暗忿恨不已。
過瞭片刻,但聞蔡靈靈冷聲一哼,道:“好狠毒的心腸,笑哥哥,司馬伯父號稱儒醫,生平活人無算,與人毫無怨王,竟有人毀他的莊院,將他老人傢擄走,這人還有人性麼?”
王笑笑的恨意不下於她,聞言也是一聲冷哼,道:“倘有人性,那能作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如今空言無益,咱們先到灰燼中勘察一下,看看可有蛛絲馬跡可尋。”話聲甫落,人已撲出,蔡靈靈見瞭不再多言,也隨後撲出。
他二人腳踏殘瓦,劍挑斷磚,循著那前廳、偏舍、回廓、後院的遺址,一路仔細勘察,豈知到達後院的斷垣之下,仍是一無所見。這現象殊非尋常,王笑笑不禁暗暗心驚,忖道:“這主事人是個歷害的角色,偌大一片房舍,豈能不見一絲可疑的痕跡?”
忖念中遊目四白,忽見東邊假山之下好似有一線光亮。那一線光亮若隱若現,設非角度恰好,確是不易發覺。王笑笑若見到這一線光亮,心中又驚又喜,連忙一拉蔡靈靈,俏聲說道:“靈妹隨我來,小心一點。”
蔡靈靈縱然不知天高地厚,聽他這樣講,卻也不敢大意,忙將短劍藏在背後,小心翼翼地緊隨王笑笑,朝那假山掩瞭過去。那是一座積石而成的假山,四面臨水,東西兩邊各有木橋相連,水面寬度不等,最窄處也在一丈五六左右,形成一個狹長的湖面。在那湖面的北端,有五六座黃土堆成的新墳,想必就是新近喪命之人的埋骨之所,南面是一塊長形的草坪,再過去乃是花圃,花圃過去是長廓的遺址,可以通達原先的正屋。
他二人先在四周轉瞭一圈,相妥瞭形勢,也看清瞭四周無人,才由東方越過水面,先後登臨假山之巔。這座假山高可尋丈,方圓卻有五丈大小,隻因坡面凹凸不平,更栽有龍柏、翠竹、花草之屬,身在山嶺,那一線光亮早就看不見瞭。
好在王笑笑目光銳利,已將光亮的來源牢記在心,他在山巔微微一頓,立即縱身一躍,輕輕落在假山的西麓。原來那西麓栽有一排翠竹,迤北的西壁之上,有一個三隻見方的窗口,一窗門系用木質所制,此刻窗門緊閉,窗內仍燃著燈火,可知剛才那一線光亮,正是由這窗戶的縫隙中所泄,透過瞭搖曳不停的翠竹,自也難怪若隱若現,發覺不易瞭。
所謂“有窗必有屋,有屋必有門”,這一發現,王笑笑心頭狂喜,當即將蔡靈靈招瞭過去。朝那窗口一指,悄聲說道:“靈妹請看,這裡面燃有燈火,可知是間石室,你在這裡守著,我去找門。”
那窗口蔡靈靈也看見瞭,但見她點一點頭,也悄聲道:“不,你在這裡守著,我去找門,你聽我的招呼,再喝破他的行藏。”身子一轉,就待沿著山麓奔去。
王笑笑一見,忙又阻道:“慢著,以我看來,此人當非兇手一路,如若不然,他怎敢潛住在此?”
蔡蔽蔽不以為然,道:“那也不一定。有些人膽比天大,不知死……”
話猶未瞭,忽聽一個銀鈴的聲音傳瞭過來,道:“承你誇獎,本座在此,那就不用去找門戶瞭。”此話一出,王笑笑凜然一震。轉頭望去,但見對岸草坪之上,赫然卓立一個白色人影。
雖然星光黯淡,但憑王笑笑功力,依然明察秋毫。隻見來人白衣飄飄,手執鳩頭杖,赫然是那艷若桃李,卻又冷若冰霜的“九陰教”新任教主陳若素。也不見蔡靈靈提氣做勢,嬌軀已如燕子般,曼妙地越過小塘,落在陳若素之前不及一丈。
她在鐘山曾見過陳若素,當時雖未交一語,事後卻屢聞王笑笑及她哥哥談及,但她天真嬌憨,對陳若素未存絲毫惡感,反是惺惺相借,嫣然一笑道:“這位姐姐,你是陳姐姐麼?你好美啊。”
陳若素見過她翩然下降的絕頂功力,心中實是萬分忌憚,見她撲來,以為她意欲出手,正提足全身功力,嚴加戒備。不料蔡靈靈竟然笑臉相問,望見她那麗若春花,天真誠摯的巧笑,陳若素一時竟不忍冷語相加,任瞭一怔,神色略緩,道:“我就是陳若素。”
雖說略緩,仍是冷冰冰的,蔡靈靈可有些不樂瞭,忖道:搭什麼架子?哼,有什麼瞭不起的嘛?王笑笑卻因她冷傲弧僻,喜怒莫測,恐她猝然出手,提氣縱落蔡靈靈之側,一拱手,道:“陳姑娘初膺重任,可喜可賀。”
陳若素做不為禮,道:“你應該悲傷都來不及。”
王笑笑明知其意,卻故作一愕,道:“陳姑娘此話怎講?”
陳若素口齒啟動,似欲出言,忽又閉口,冷冷一哼,螓首一昂。她貌若不屑解釋,字則驀見王笑笑與蔡靈靈並肩而立,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嬌花照水,分明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芳心無端一片紊亂,是妒是恨,連她也分辨不出來。
王笑笑追問道:“陳姑娘言中之意,可否示下?”
陳若素強捺心神,道:“莫容山莊子弟難道都是不知禮儀之輩?
要知她如今身為一教之主,身份非比尋常,王笑笑卻一口一個“陳姑娘”,那確是太失禮瞭。但王笑笑此舉本有用意,陳若素責問此言,早在他意料之中,聞言朗聲道:“莫容山莊子弟小小知禮,唯有在下……”
陳若素脫口問道:“你又如何?”
蔡靈靈黛眉一蹙,輕扯王笑笑衣袖,道:“笑哥哥,這位教主架子大的很,你不如……”言猶未畢,王笑笑已示意她靜以觀變,她本覺王笑笑見瞭陳若素,不追問“醫盧”慘變之事,凈在這枝枝節節上浪費時間,故出言提醒。
王笑笑如此示意,她也是千伶百俐之人,心知王笑笑必有用意,果真閉口不悟。王笑笑止住蔡靈靈出言,方道:“在下麼?討好賣乖,偎薄可惡,其他也不必講瞭。”
他將陳若素在鐘山斥他之言自我形容,陳若素也不知當喜當怒,微微一怔,道:“莫容山莊出瞭你這種子弟。哼,也該休瞭。”
王笑笑朗朗一笑,心如電轉,已將眼前情勢想過一通,覺得陳若素這條線索決不可放過,可是直接詢問,陳若素也絕不肯說出,必得旁敲側擊才行。笑聲一歇,他漫聲道:“陳姑娘難道不覺得姑娘之稱,比教主親切多……”
陳若素截口峻聲道:“住口。”
王笑笑果然停口,笑吟吟地望著陳若素,那目光,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陳若素被他那目光盯著,沒來由玉面一紅,芳心驟跳,轉面向側。忽覺如此示弱過甚,星目挾刃,猛然回盯,鳩頭杖一頓,峻聲道:“王笑笑,你找死?”
王笑笑淡然道:“死麼?也平常的很。”
蔡靈靈黛眉緊蹙,暗暗忖道:“豈有此理,你與她談來談去,盡是些廢話,如何探得出半星兒消息?”她急急插口道:“誰死誰活,手底下見真章,薛王爺的事,可要先交代個明白。”
陳若素冷然一笑道:“你以為是本座下的手?”
蔡靈靈道:“縱然不是你幹的,九陰教……”
王笑笑截口道:“九陰教堂堂天下第一教,焉能效盜賊般殺人放火,靈妹不可胡說。
陳若素冷冷地道:“討好賣乘,偎薄………”倏爾住口,將“可惡”二字咽下。
蔡靈靈卻是不依道:“我胡說,你就是正經話?”
王笑笑心道:“靈妹既已將話挑明,看來是難以用旁敲側擊的方法套出內情瞭。”心念一轉,含笑道:“陳姑娘想來深知此事始末,在下那司馬你師母夫妻下落,如蒙見示,感激不盡。”舉手齊額,一揖至地。
陳若素不為所動,道:“本座何需你感激………”
王笑笑連連拱手,道:“拜托,拜托。”
瞧那模祥,生似在向朋友商量似的,這事恐怕也隻有王笑笑做得出。陳若素啼笑皆非,頓瞭一頓,道:“你與本座嬉皮笑……”說至此,蔡靈靈噗哧一笑,她見瞭王笑笑那滑稽樣子,如何忍得住笑。
陳若素聞聲忽然改口道:“你想知道金陵儒醫下落?”
王笑笑心中驚疑不定,陳若素如肯告知金陵儒醫被困之處,那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口中卻道:“如蒙指點,感激不盡。”
陳若素冷冷說道:“感激不中用,要代價。”
王笑笑道:“什麼代價?”
陳若素道:“代價太高瞭,恐怕你付不起。”
王笑笑道:“在下不惜任何代價。”
陳若素玉面凝霜,獰聲道:“要你的命,你付得起麼?”
蔡靈靈忍不住嬌叱道:“放屁,你胡說……”陳若素不理她,冷然凝註王笑笑。
王笑笑淡淡地道:“靈妹何需發怒,漫天討價,就地還錢,價錢不公道,慢慢商量好瞭。”
陳若素道:“沒有商量的餘地。”
王笑笑佯為蹙額道:“這就難瞭……我這條命不知是要雙手奉上,還是由姑娘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