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上冒著熱氣的茶飲之後,克萊爾夫人再度花瞭些時間打量瞭有些和平常不一樣的主仆二人。
「遇到瞭什麼煩心事瞭嗎,少爺?」
「啊。路邊撿到的鴨子從廚房裡飛走逃跑瞭,害我白高興一場。」皺著眉頭的伊比斯有些沒好氣地說道,「一想到以後還是得枕著這個搓衣板睡覺,我就覺得心裡煩,唉。」
他拍瞭拍身旁半龍少女的胸口,已經習慣瞭胸部笑話的妮芙絲也隻是用冷淡的眼神瞟瞭這個不正經的主人一眼,沒發出什麼抱怨聲。她當然不知道昨晚在宅邸的客房中發生的事,此刻滿心都是不能自由活動的幽怨,也就沒在意伊比斯口中「鴨子」的所指是什麼。
招待客人的兩杯茶水中有龍女的一份,不過她也沒心思在悶熱的地窖裡享受飲品。被強硬地帶出門之後,少女就在思考要如何應對禁足令——乖乖遵守是絕不可能的,但直接違反也就等同於撕毀契約。明明半年的期限還剩下一小半,有必要因為這就主動和他撕破臉嗎?但寄希望於事態平穩發展也不行,屆時這傢夥指不定會用出什麼骯臟的手段來逼迫自己就范。最壞的情況,現在就要以他會毀約扣留自己為前提來思考應對方案……
「也不知道庫拉麗絲的豐胸秘方究竟有沒有效果。這幾天明明都在按摩和用藥,摸起來卻好像沒什麼變化啊。也是,這藥如果真有用,那傢夥自己又怎麼會這麼苗條呢……」
絲毫不在意女奴心事重重樣子的伊比斯捏瞭捏少女勉強存在的胸部。被這般動手動腳的妮芙絲堪堪扭動身子避開瞭魔爪,用不耐煩的語氣出言勸誡。
「你應該是有要事吧,主人?不正經的愛好能不能等晚上再來發泄?」
「我願意摸,你還有意見瞭不成?」
擺出強硬態度的伊比斯拉著少女的手臂將她拽到近處,繼續隔著衣服揉捏瞭兩把酥軟的乳肉。無法對此發作的妮芙絲也隻能瞪著他,而這更激起瞭人類青年的戲弄心——直到終於抵抗不住被各種熟練手法摸得嬌喘起來的白發女孩不再擺出臉色,他才松開手放過瞭她。
從頭到尾目睹瞭主仆二人帶著情色意味的互動,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克萊爾夫人也隻是笑瞇瞇地看著。等到玩累瞭的伊比斯一口喝光瞭面前的茶水,她才繼續為他添杯,適時地發出瞭詢問。
「那麼,少爺來這裡是想要知道些什麼呢?今天的氛圍從清早開始就確實有些不一樣,我已經安排探子們去搜尋情報瞭。如果少爺想要知道結果,可以在這裡等待到下午,等我把情報匯總瞭再來匯報。」
「這些就按照平常的節奏來。我是有些別的事來找你——首先是留心星占會殘黨出沒的蹤跡,我昨天可能就遇上瞭其中一位。其次,之前讓你搜集的關於歐頓傢族的情報,你瞭解瞭多少?都說出來給我聽吧。」
「星占會嗎?知道瞭。至於歐頓……嗯,他們留在聖都的主傢成員有十三人,大部分都居住在內環的宅邸裡……」
主要人員的姓名、關系、年齡、特征,中外環直接或間接控制的產業,甚至細化到重要人物的日常行動軌跡,早就把明面上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的克萊爾夫人將情報事無巨細地交代瞭出來。末瞭,她還補充上瞭分析後得到的建議。
「您要對他們動手嗎?按照勢力來看,這似乎不是能夠輕易拿下的對手呢。」
「那一傢的小兒子昨天半夜派人來我宅子裡放火。如果不給他個教訓,之後恐怕會更得寸進尺。」
「啊,這樣啊……」稍微有些吃驚的克萊爾夫人低頭沉思瞭一會兒,給出瞭思考後的結果,「要做到什麼程度呢?他們傢和火與熔爐之神走得很近,更是與庫雷尼亞傢族的關系不一般。以不暴露和不承擔後果為前提得話,哪怕是綁架都有些困難……」
盡管老姐在聖都佈置瞭大量的眼線,但大部分人都隻是外圍的探子,能夠且願意執行危險任務的人員並不多。此外,如果不是有著絕佳的時機或必要的理由,讓棋子們招搖行動並不是理智的決策。
「我想直接把他幹掉。」
如果剛剛的情報沒有錯的話,這人就是個典型的被寵壞的顯貴子弟,囂張跋扈但欺軟怕硬——不巧,「查爾斯」在明面上的身份算是個可以被他隨意拿捏的軟柿子,而要動用暗地裡的力量來做出警告的話,同時也會有泄露紅珊瑚商會與英卡納傢族之間存在聯系的風險。考慮到最後,反而是由自己這個刺客大師出手殺人並偽裝成意外最為一勞永逸。
那樣的話,就需要親自出馬踩點謀劃,擬定合適的刺殺方案瞭。這可不是什麼輕松的工作,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青年的目光轉瞭一圈,落在瞭面色凝重的半龍少女身上。
「既然你這麼有空——」
「我不會幫你去殺人的。」
幾乎是瞬間,一向遲鈍的妮芙絲理解瞭這個眼神的深意,毫不猶豫地出言否決。少女不合作的態度讓伊比斯頗為不快,皺起眉發出質問。
「你覺得不應該報復指使縱火犯的幕後黑手嗎?這一次是縱火,下一次對方可就會用更難應付的手段瞭。」
「我知道。」妮芙絲點瞭點頭,「但是,那是我的底線——你怎麼對待我都沒有關系,因為這在契約之中,可幫助你傷害別人就不一樣瞭。」
「那你就寧可耗費精力來防備不知道會從哪裡來的暗算?」早知道少女死腦筋的伊比斯還是想盡力扭轉她的觀念,「哪怕對方是個宰瞭以後會對社會有益的渣滓,你也不願意用自己的力量來伸張正義麼?」
「正義可不會從你的嘴裡跑出來。」妮芙絲並沒有被青年的話術說動,「除非我自己收集到瞭足以作為判斷的證據,否則,殺人的性質也隻是在幫你排除商業對手罷瞭。我不會摻和這種事的。」
不願意聽從主人的命令,而是非要自己親眼所見以後才會按照主見行事麼,真是個麻煩的傢夥。知道再費口舌也改變不瞭她堅定的態度,搖瞭搖頭的伊比斯在心底暗暗嘆氣。如果時間充裕的話,他肯定會用盡手段把這女奴調教得聽話順服,讓她那自以為是的高傲態度消失,但現在可並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
不過……倒也並不是沒有辦法。
「你剛剛說,歐頓傢族在聖都西北郊區的舊角鬥場廢墟那裡有個奴隸營地?」伊比斯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克萊爾夫人,「那裡除瞭會向各個傢族輸送商品,應該也是接受商人上門購買的吧?」
「是的。雖然歐頓傢和廢除瞭殉葬的庫雷尼亞傢族走得近,這處奴隸營地的經營范圍卻沒有那麼狹窄,也會提供各種儀式上所需的特殊祭品。」克萊爾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瞭眼半龍少女,「您是想讓妮芙絲小姐去見識一下那裡的經營方式嗎?這會不會……」
「讓她長長見識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把我當成大惡人不給我好臉色看。」
這已經有些超過溺愛的程度瞭。哪有完全掌握瞭生殺大權的奴隸主被女奴牽著鼻子走的。可這兩人一個桀驁不馴,另一個也任著她的性子來,隻是用些溫和的手段在扭轉對方的觀念,而不是動用更殘酷的肉體刑罰——克萊爾夫人的心裡生出瞭奇怪瞭的念頭:少爺他,該不會是愛上瞭這個有尾巴的白發小姑娘瞭吧?
她對自傢這個人類少爺的性格再熟悉不過瞭。他和大小姐一樣,看似和藹近人的表象下從來都是蔑視一切的狂妄。對他而言,用於泄欲的愚笨女奴雖然不至於淪為經常更換的消耗品,對待起來也沒有浪費時間資源培養感情的必要。但唯獨是這次,他在名為妮芙絲的奇異少女身上傾註瞭前所未有的耐心……這可絕不是什麼好奇能解釋得通的。
「我的想法有什麼不妥嗎?」註意到克萊爾夫人復雜的眼神,因為預想到瞭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而心情好轉不少的伊比斯隨意地向她發問。
「……您準備以查爾斯的身份前去嗎?」
「放心,我並不準備在那裡惹事,隻是為瞭給自傢女奴漲點見識而已。此外,使用這個身份也能方便確認對方的反應,判斷昨晚的縱火事故是那位大少爺一時興起的單獨命令,還是他有意吩咐下屬進行全面對抗的方針。就算最差的情況下那處奴隸營地態度敵對,我也有自信能全身而退。」
「不愧是少爺,考慮得相當周到呢。」
「小事考慮周到可不是什麼不得瞭的本領,重要的是能在大事上做出及時準確的判斷。」並非在謙虛,隻是陳述著事實的伊比斯搖瞭搖頭,「對瞭,也請你留意搜星占會殘黨的消息,他們似乎就在聖都附近活動……等我下午回來再具體和你說,帶這傢夥去奴隸營參觀一圈應該用不瞭多少時間——」
「我好像還沒同意跟你去那裡吧。」被晾在一旁的妮芙絲忍不住出聲吐槽。
「難道你能抗拒我的安排嗎?」
「……我覺得能。」
這姑娘的嘴比平時更硬瞭,看來她的心情並不是很好。雖然難得地見到瞭妮芙絲發脾氣的樣子,伊比斯倒也沒有想要遷就的念頭。她是個明事理的女孩,隻要稍微冷靜一下就能夠做出最佳的選擇瞭。
「那你就不想去奴隸營地看看嗎?要知道,迄今為止你所經歷的奴隸生活隻是被我關照的特例,根本無法推己及人作為經驗參照。現在有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你就不想好好地參觀看一看嗎?」
妮芙絲沉默瞭下來。
她從未忽視過自身處境的特殊性,也從來不曾忘記要去瞭解聖都奴隸們的生存狀況——或者說,這正是她在那個小村子裡答應下約定的理由之一。隻是近幾天精力都放在瞭混混們的身上,除瞭和宅邸裡的奴隸們交談之外也沒有瞭別的考察進展。如果他這次真的隻是單純地想讓自己增長見識,那就確實有去營地那裡看看的必要。
「……你希望我能從這次參觀中得到答案,然後變得願意幫你殺死奴隸營地背後的所有者?如果是這樣的打算,那未免也想得太簡單瞭。」點出瞭青年小心思的龍女皺起瞭眉,「為瞭引導我的行動,你一定會提供有偏向性的證據。我可不會因為片面的眼前所見就將謀殺的理由正當化,被你故意篩選過的信息所誤導。」
真是……天真得不知道讓人怎麼說才好瞭。啞口無言的伊比斯頓瞭半晌,才無可奈何地作出瞭答復。
「行吧。眼見為實,在這兒繼續和你犟嘴也沒什麼意義,反正等到瞭那裡之後你就會回心轉意瞭。」
「……我自己會有判斷的。」
不管怎麼說,最低限度的共識算是成立瞭。既然妮芙絲已經不再對接下來的日程安排有所反對,就該好好帶她去見識一下聖都的另一面瞭。***********************************
雖然來到聖都已經有些時日瞭,妮芙絲仍是沒有將整座城市走遍,主要活動范圍還在在外環西南部。城市規模比想象中大是一方面,從本心上來說,想要找到答案的急迫感也使得心裡沒有什麼出城遊玩的閑情逸致,因而對聖都郊外的情況完全是兩眼一抹黑——但即使如此,跟著伊比斯走瞭一段路後,她也發覺瞭不對勁的地方。
「這條路是……」
「是去賭場的路。」
「……那個奴隸營地,就在賭場方向的郊外嗎?」
「不對。」青年口中說出瞭出乎少女意料之外的答案,「要去舊角鬥場廢墟那裡的話,從這兒走要繞一大段遠路。不過,這畢竟是臨時起意的額外安排,因此奴隸營地的參觀就要按插在原本的日程之後。」
半龍少女突然駐足不動瞭。
「……原本的日程?你原本是打算帶我去賭場?」
稍微用力拉拽,鉛塊一般堅定起來的女奴仍然紋絲不動。伊比斯皺起瞭眉,語氣中帶上瞭些不耐煩。
「你不是很關心那幫混混朋友們和賭場的事嗎?怎麼,現在又要拋下他們不管瞭嗎?」
「不,我是……」
她的聲音猶豫起來,虛浮動搖的雙腳也被拽著重新邁步。踉踉蹌蹌地跟著青年走出一小段路後,重新站穩腳跟的妮芙絲理清瞭思路,一邊跟上伊比斯的腳步,一邊用復歸平靜的語氣提出瞭反問。
「那是我個人的私交,和主人你無關。倒是現在把我帶去那裡,是想要給我看些什麼呢?」
伊比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冷哼瞭一聲。
「私交?那你是想站在主人這一邊,還是站在朋友的那一邊?」
「我會支持正確的那一方。」
聽起來像是巧妙的搪塞,但伊比斯心裡也清楚,這姑娘的真正想法確實如此。至於正確的判斷標準,他也能完全猜得出來——毫無疑問,自己此刻要去做的事怎麼也不能算是「正確」……那要怎麼告訴她下面的安排呢?
他還在猶豫思考的時候,妮芙絲已經再度開口說話瞭。
「原本從今天開始,血尾幫會用勸說的方法阻止外環的居民繼續參加賭博,而你不希望賭場的經營受到幹擾,所以現在就是要去解決這件事的,對吧?」她篤定自己已經猜中瞭答案,繼續分析說道,「然後,即使讓我到場站在你身邊瞭,你也不會給我自主行動的自由,是不是?」
「對,你這不是心裡很明白嘛。」
「……如果無法幹涉事態發展的話,我就沒有出現在那裡的理由瞭。」
要是在其他的場合,當個別人背後沉默的木偶並沒有什麼不可接受的。但如果是當著混混們的面一言不發地站在賭場幕後人身邊,肯定會受到誤解……預想到瞭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尷尬情節,妮芙絲有些後悔起瞭沒有告知尼雅實情,剛剛才平穩下來的腳步又變得沉重起來。
「換句話說,要是你沒有不出現在那裡的理由,就不會反對跟我過來。」知道自己肯定拽不動鐵瞭心不挪窩的妮芙絲,青年隻得無奈地嘆氣,「行瞭,不就是害羞麼,到時候你就藏在窗簾後面聽,怎麼樣?」
少女沒有直接回答,隻是她的行進速度慢慢恢復瞭原樣,看來是沒什麼異議瞭。兩人無言地步行瞭一段時間後,龍女才小聲地發出細不可聞的嘟囔聲。
「怎麼連我在想什麼都知道……」
賭場所在的街區很快就出現在瞭兩人眼前。和往常的景象有些不同,今日的街口要熱鬧不少——本該進入賭場的人流此刻大部分都聚集在瞭外面的街道上。在那裡,早已準備好各種賭具的混混們正按照昨天說的方案搭起瞭簡陋的桌臺,向看客們展示著誇張的表演。
「——怎麼又是串兒,上傢你會不會玩啊!你是不是和下傢一夥兒的!」
「哎呀,我怎麼知道他就要這張嘛,下一把下一把。」
扮演受害者的科克演技有些生硬,而一邊圓場一邊用明顯的手勢向觀眾們展示作弊手法的波裡尼就極有表演天分瞭,誇張滑稽的動作將蒙在鼓裡的受害者襯托得更像醜角瞭。被表演所吸引的人們很快就理解瞭賭場的作弊手法,人群中不斷發出嘈雜喧嘩的議論聲。
這正是昨天和眾人們商議後得到的行動方案——直接和賭場作對並不改善居民們沉迷賭博的現狀,阻止他們繼續向無底洞裡投錢才是重點。外環有許多窮困潦倒的賭徒,其中當然會有人醒悟過來明白賭場在暗地裡做的小動作,向他們請教內中奧秘後就能用表演的方法展示給其他居民,揭露賭場的險惡用心。
雖然並不是直接闖進門裡打砸,釜底抽薪的做法也和那沒什麼區別瞭。幸好這次帕納齊也會躲在暗處,和其他血尾幫一起護衛防止狗急跳墻的賭場方沖出來。
面對如此萬無一失的舉措,這傢夥會想出什麼樣的方法應對呢?妮芙絲小心地觀察著青年的側臉,想從那看出些慌亂或嚴肅的神色來。隻是她的期望落瞭空:托著下巴的伊比斯隻是饒有興趣地駐足遠觀瞭一會兒混混們的表演,就毫不在意地繼續行進瞭。
「從後門進去吧。」
繞開過於熱鬧的正門,從無人小巷中通行的二人很快靠近瞭賭場。用鑰匙開啟後門進入,其內的氛圍果然變得冷清瞭些——雖然大廳裡仍有不少聚集在一起發出噪音的賭徒,從數量上看卻是不像平時那般人頭攢動瞭。
環視一圈尋找德雷克的身影無果,伊比斯索性拉住瞭一位賭場侍從詢問。
「德雷克在哪裡?」
「老板他在四號房間裡和混混頭子談話。」
面向重要客人的包廂平時總是滿員,現在已經能空閑出來作為談話瞭麼,情況比想象中要嚴峻些啊。點瞭點頭的伊比斯帶著面色古怪的女奴來到房間門口,按照約定將她按在瞭墻後藏好,才推開房門走瞭進去。
房間內的談話似乎陷入瞭僵局,正好被推門而入的青年打破。黑發棕眼的冷面男人愣瞭一瞬,就用無可指摘的姿態行瞭一禮。
「您來瞭,查爾斯會長。」
伊比斯微微點點頭,對德雷克使用的恰當稱呼表達瞭贊許。他隨即將目光放在瞭在場的另一人身上——名為帕納齊的幫派頭領神色警惕,遒勁有力的右手已經悄悄搭在瞭腰間的刀柄上。
「——是你?!」
「真是巧啊,血尾幫的頭領帕納齊先生。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有一段時間瞭,不知近來是否安好。」
「哼。」
帕納齊並沒有因為客套話就變得放松下來,雙眼來來回回在兩人身上掃瞭幾圈,才冷冰冰地發出質問聲。
「紅珊瑚商會的會長是你?我隻聽說過這間賭場加入瞭那傢新成立的商會,卻沒想到還能碰上有一面之緣的熟人。」
「不錯。鄙人正是紅珊瑚商會的會長。」
「你究竟是誰?隻是區區一個商人的話,作為賭場的後臺還不夠格——光是那些被搖錢樹吸引過來的蟲豸惡獸,就不是沒背景的傢夥能對付的瞭的。」
對於帕納齊直接瞭當的提問,青年回以狡黠迂回的對答。
「賭場成為紅珊瑚商戶的一員,不過也就是幾日之前的事,那又何來『後臺』的說法呢?帕納齊先生想必也知道,這間賭場存在於此也有數年瞭,總不能是現在剛成立的商會從過去的有心人手裡庇護瞭賭場吧。」見到浪人的臉上浮現出猶豫的神色,伊比斯又慢悠悠地將話題轉瞭回來,「當然,倘若這賭場從一開始就是我個人的掌中之物,作為私人財產被我控制著——那就是說得通瞭。」
前半句是邏輯上反駁的辯解,後半句又提出瞭新的可能性,被繞彎瞭的帕納齊想瞭一會兒才聽出來對方坦然承認的畫外音。沒等他將要發作,打斷節奏拿到主動權的伊比斯便接著話題向下說去。
「我確實不僅僅是個商會會長,也是幫助某位大人物分憂的為其效力的卒子。實話告訴你吧,那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存在——哪怕是背後攛掇你來賭場鬧事的幕後人,那個沒有亞神的弱小傢族的子弟,在這位大人物面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罷瞭。」
帕納齊心裡一驚,卻是強作鎮定作出反駁。
「什麼幕後人?我們幫派是為瞭附近的居民們不再被毒害——」
「這話別的混混說得,唯獨你不行啊,帕納齊先生。你忘瞭五天前的那個晚上,自己去中環和誰碰面瞭嗎?難道不是那次會面讓你獲得瞭與我作對的動機麼?」
浪人的瞳孔猛地縮緊,咬著牙發出瞭沉悶的低吼。
「你是如何——」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的要多,所以你也沒必要用昨天才學會的正義話術來搪塞我,帕納齊先生。」保持涵養的伊比斯對浪人露出瞭飽含好意的微笑,「費爾南多·歐頓所許諾的那筆錢確實足以償還血尾幫的債務,但是,為瞭這點錢就與我作對是很不明智的。」
雖然擺出瞭一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樣子,事實上,伊比斯確實不知道那次秘密談話中歐頓傢的少爺所提出的具體條件——他所收買的幫派內應也隻是在那晚偶然註意到瞭帕納齊的奇怪行蹤,並且刻意留心看到他帶著一袋子金幣回來瞭而已。對於會面另一方身份的判斷,則是來源於內應拿過來的金幣樣本:那是歐頓傢自己鑄造的式樣,花紋完全照搬瞭庫雷尼亞傢的「長壽果葉」金幣,卻在用料上偷工減料而有瞭細微的區別。
現在看來,關於交易條件的推斷並沒有出錯。眼前的男人像獅子一般壓抑著胸膛中的咆哮聲,終於還是將顫抖的右手從刀柄上移開,兇狠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射瞭過來。
「……我沒想到這間賭場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或許你是對的,我應該把錢退還回去……」
「如果帕納齊先生不介意的話,」伊比斯適時地火上添油,「鄙商會也可以雇傭貴幫,簽訂一些對雙方都有利的條約。」
這不過隻是沒有細節的客套話,就算出瞭這筆不小的錢收買瞭血尾幫,伊比斯也沒想好該讓他們做什麼。但帕納齊的反應就有些出人意料瞭——他明顯是露出瞭動心的態度,卻還是堅定地搖瞭搖頭。
「我得到的另一個條件,是讓盲人重見光明的方法——比起錢財來說,這才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紅珊瑚商會背後的是某位亞神,對吧?但亞神也不一定能治好一個瞎瞭眼的小姑娘……」
原來如此。
作為血尾幫一員的,名為尼雅的盲人女孩,從妮芙絲那裡以及幫派內應那裡得到的信息都能說明她的特殊性。有這樣的一層原因在,這位一向有著正義名聲的幫派老大會破天荒收黑錢也不太奇怪瞭。不過,往好瞭說,雖然帕納齊對亞神能否治療一位盲人女孩心有疑慮而不願毀約,他起碼已經在潛移默化中接受瞭商會背後有著亞神坐鎮的設定——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瞭。
「你要想清楚瞭,姑且不論歐頓傢是否在欺騙你,既然這一方有著亞神的庇護,那你還在妄想通過履約來從歐頓傢手中得到治療方法嗎?不可能拿到的懸賞可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
「……」
男人鎖緊瞭劍眉。這是再正確不過的道理瞭,有著亞神撐腰的賭場不是之前所想的孱弱對手,那麼所謂的約定似乎也沒有履行的必要。可是夢寐以求的治愈尼雅的方法明明就近在咫尺,這股不甘心的情緒愣是讓帕納齊咬著牙擠出瞭話。
「剛剛為止全部都是你的一面之詞。僅僅隻是憑這樣一番空口就毀約不幹,那我還有什麼面目在外環繼續混?」
「確實。」
沒有因為對方的冥頑不靈而惱羞成怒,青年反而表露出瞭贊同之色,這讓帕納齊有些摸不著頭腦。下一刻,他便聽見瞭另一個提議。
「那麼,倘若是歐頓傢主動撤銷瞭原本的協議,帕納齊先生想必就不會感到為難瞭吧——既然那是五天前達成的約定,那就同樣以五天為定怎麼樣?這五天裡還請貴幫鳴金收兵,之後就會有轉機發生瞭。」
五天?這傢夥是什麼意思?他要用五天來直接對付歐頓傢麼?心中震驚的帕納齊還未準備來得及答應,伊比斯就已經轉過瞭身去。
「還請仔細考慮這一提議吧。鄙人還有其他要事,就先行告退瞭。」
他沒有任何要確認帕納齊反應的意思,就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出離去,隻是將背影留給瞭呆立在原地甚至沒能發出聲音挽留的浪人——以及同樣不知道少爺在想些什麼卻還是保持瞭冰冷高深姿態的德雷克。***********************************
乖巧地跟隨著青年離開賭場之後,妮芙絲沉默瞭好一會兒,才用不確定的語氣開啟瞭話題。
「用這五天的時間暗殺那個與你作對的競爭者——這就是你的打算?」
「不光要暗殺,還要將其掩飾成不會引起懷疑的意外事件。這確實有些困難,不過呢,稍微努力一下也不是做不到。」
這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進行吹噓的話術,依靠反差來拔高說話者的形象。隻是青年下意識想在女奴面前炫耀能力的念頭落瞭空——少女從來沒有刺殺相關的經驗或知識,因而對實現「暗殺某人並偽裝成意外」的難度沒有任何概念。她隻是點瞭點頭,就自顧自地陷入瞭自己的思考中。
「讓尼雅小姐重見光明的治療方法……這個時代真的會有那種技術嗎?還是說,這又是神力或其他超自然力量……」
盡管包廂的隔音效果良好,刻意留下的門縫也足以讓外面的妮芙絲從頭到尾地竊聽裡面發生的短暫對話。對於帕納齊被收買一事得到確認的驚訝並沒有持續多久,但更讓人在意的是那背後的理由。常規科學技術必然不可能發展到能夠治愈盲人的程度,那麼後一種猜測的可能性幾乎是必然,或許就有相應的事例存在,才能讓帕納齊對此深信不疑。
是否要去搜集一下相關的事跡來滿足好奇心呢?對瞭,這傢夥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直接問他大概率也能得到答案……可那樣就變成自己有求於人瞭,實在開不瞭這個口。
少女的心裡升起瞭莫名的期盼——這傢夥這麼擅長猜人心思,說不定等下就會說出來顯擺瞭。她心懷期望地等待瞭一會兒,卻是理所當然地沒能如償所願。
「舊角鬥場是精靈王亞珀塞隆檢閱勇士們的場所,現在已經荒廢得和廢墟沒有兩樣瞭。按理來說,那片土地應該是亞珀塞隆後人的財產,不過那些體面的上層人士們做事比較絕,沒留下什麼漏網之魚。角鬥場漸漸荒廢之後,裡面的石料都被聖都居民們搬走挪用得差不多瞭,剩下的廢石堆也不適合開墾耕種,因此就被遺留到瞭現在。」
「……啊?」
「啊什麼,我在和你解釋奴隸營地的情況。你不喜歡聽麼?」
「不……我隻是……」古怪心思落瞭空的少女搖瞭搖頭,「隻是你這段話裡的信息量太大瞭,讓我一時半會沒有理解過來。」
「很正常。就算是年輕的精靈們也不一定瞭解過這段歷史,像你這樣沒常識的傢夥聽不懂也不奇怪。」
龍女並沒有被話語中的嘲弄之意惹怒。她早就接受瞭作為外來者的自己在當地人眼中是文盲的認知差異,略加思索之後毫不感到羞恥地提問請教。
「『體面人』和『精靈王』之間發生瞭什麼沖突?既然現在大部分精靈都不知道這件事,如今雙方在人們心中的形象與真相又有多少偏差?」
「那是近一千年前的事情瞭,德魯伊信仰的精靈王被想要扶持亞神的其他部族聯合起來打倒……我隻瞭解這麼多,其中的內情早已經被淹沒在歷史中瞭。至於如今雙方的形象——這種簡單的問題你不會自己去找答案嗎?」
妮芙絲不滿地瞪瞭青年一眼,隨即將這份埋怨化作瞭刻意偽飾的做作,抱住伊比斯的手臂夾起嗓子開始撒嬌。
「求求你啦,主人~ 就告訴妮芙絲好不好~ 」
「這時候想起來叫主人瞭?」
話雖然是這麼說,能讓這個油鹽不進的石頭姑娘學會通過沒什麼成本的曲意逢迎來獲益也算是不錯的調教成果瞭。心情輕松的伊比斯也沒有繼續追究她從早上開始就沒有加上敬語的行徑,像平常聊天一樣隨心所欲地娓娓道來。
「精靈王亞珀塞隆是傢喻戶曉的傳奇人物,有許多流傳下來的史詩傳唱。他最大的功績是團結瞭不同種族的精靈部族們,尊崇母樹為精靈們的唯一信仰,並讓母樹的恩澤在這片大地上開枝散葉。不過呢,他中年昏庸和女兒奈拉私通。奈拉是個惡毒的毒婦,迫害其他跟隨亞珀塞隆的精靈部族領袖,並與人類奴隸在母樹的祭壇上私通而引起瞭神罰。母樹挪開樹根降下洪水,並將亞珀塞隆的陽具變成瞭梧桐樹苗,懲罰他的肉體作為梧桐樹的養分,靈魂沿著根系回歸瞭母樹的懷抱——這就是傳說的結局。」
「確實像是傳說故事……也就是說,傳說背後的真相是其他精靈部族領袖謀害瞭這位精靈王嗎?」
「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瞭,哪裡還有什麼真相呢。」人類青年搖瞭搖頭,「普通的精靈自然壽命雖然也有數百年,但物是人非的速度比那要快太多瞭。各大部族領袖們的親族逐漸演變成瞭如今那些古老的精靈傢族,但更多的是後來居上躋身與他們同列的『泥腿子』——傳說所發生時的大陸世道與現在可不同,哪怕是攔路搶劫的精靈強盜,集結一小股人馬搶下無主的地盤之後也能自稱領主,花幾百年憑借兩三代的通婚嫁娶也能尊貴起來。
英卡納傢族也是當時最古老的精靈傢族之一,保存著不少可以反映當時情況的故事和記錄——但那畢竟經過瞭近千年的時光侵蝕,隻能從扭曲腐壞的證物中窺見當時的一角,甚至連拼湊出什麼完整的故事片段也很困難。就比如精靈王的女兒奈拉,在某個碑文中是母樹正直虔誠的祭司,放到某個傳說故事裡又是玩弄陰謀的反派。一些記載裡說她美艷絕倫心地善良,另一些又說她長相可憎心思惡毒……誰知道哪些是美化抹黑,哪些又是古時好事者想要博眼球而編出來的流言……」
「但是,主人你開頭都說瞭『德魯伊信仰的精靈王被想要扶持亞神的其他部族聯合起來打倒』這種話瞭,現在這副久遠事跡不可考的說法不是又把它變成瞭猜想嗎?」
「猜想——可能吧。反正這句話是老姐告訴我的。」不在意自己說辭前後矛盾的伊比斯聳瞭聳肩,「『亞珀塞隆想把偉力全都歸於母樹,並把自己和女兒塑造成無法言語的母樹唯一的代言人。可不能移動的母神無法滿足各個部族擴張的需要,所以那些部族都想要沾染母樹權柄分一杯羹,亞神就是由之而來的存在』,這個故事從邏輯上沒有什麼漏洞,而老姐她作為亞神肯定有別的渠道窺視真相,我看把它當真也不會有什麼錯。」
邏輯上的完備和事實上的成立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啊……跟著青年腳步的妮芙絲悄悄窺探他的側臉,心裡突然產生瞭奇怪的猜想——他肯定是知道這一點的,但那位風神姐姐應該是他最信賴的人,所以這傢夥才會懶得思考與求知,不加思索地就把這種解釋照單全收。
少女沒有就這一點再繼續質疑下去,而是將話題移回到瞭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上。
「那麼,古時候的大陸和現在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從來不知道哪裡可以瞭解相關的知識,既然英卡納傢族有相關的記載,具體又是怎樣的呢?」
「我不知道。」伊比斯倒是回答得很幹脆,「綠藤堡專門有個房間存放著相關的事物,我從小也對那些木片獸皮耳濡目染瞭。但你要是現在想讓我把碎片一樣的記載整理好告訴你完整的古代圖景,那我實在懶得做。等有空我帶你回去綠藤堡瞭,你再自己去瞭解那些東西。」
這並沒有熄滅妮芙絲的好奇,反而讓她問出瞭更多問題。
「綠藤堡?那是個城堡嗎?我知道城堡是用於守衛領地的軍事設施,你是在那裡長大的嗎?」
「是啊,那既是那片地區的名字,也是英卡納傢族擁有的城堡。傢主不喜歡鄉下莊園和繁華些的城市,就喜歡那個又小又狹窄的冷冰冰的石頭堡壘。托他的福,小時候我和老姐一年裡有一半時間都在綠藤堡裡。除瞭打獵活動和需要舉辦宴會的節日,平時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隻能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老姐後頭向她學習,或是期待不定期拜訪的商人們帶來什麼好玩的東西……離城堡幾裡之外有個瀑佈,那後面還有老姐和我自己佈置的秘密山洞……」
關於童年回憶的話題總是說不完的。從林間偶遇的黑熊說到冬去夏來的大雁,還有降雪時被瓦妮莎當做鍛煉能力的沙包砸雪球,趕路的兩人絮絮叨叨地聊著天——或者說,什麼也不想的伊比斯隨意地向妮芙絲吐露著童年時的經歷。到瞭快要正午的時候,他們才終於到達瞭那處奴隸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