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瑤早上醒來時,窗簾開瞭一半,晨光從窗裡傾泄進來,鋪瞭一地的燦爛。
茶幾上在煮水,咕嚕咕嚕冒著白氣。早餐擺在桌上,最簡單的白粥包子,封在塑料袋裡,隻透出一絲香氣。
江啟言坐在沙發上處理工作,面前擺著一壺沏好的茶。
“你好早啊。”薑瑤揉著眼睛下床,把窗簾完全拉開,陽光瞬間填滿整個房間。
“去洗漱瞭來吃飯。”江啟言坐在陽光裡,笑著看向她。
薑瑤覺得今天的所有事物都溫柔得恰好,讓人想拿一滴琥珀裝瞭永遠定格下來。
但是今天要幹的事可和溫柔不沾邊。
昨天來接機的小張,又帶司機來送他們到陳望舒傢所在的街道。
“人已經到瞭。”小張不下車,他是當地政府的人,並不插手這件事。
走進交錯的小巷裡,拐瞭幾道彎,就能看到陳望舒傢的房子。
這一片全是低矮的自建房,論破舊程度可以說不相上下,但是有一間房特別顯眼。外墻潑滿瞭紅油漆,寫著一個個血紅的大字,“死”。走近看,門上還有一些威脅的話,像什麼“不還錢斬死你全傢”此類種種。
門虛掩著,他們推開走進去,天井處站著幾個流裡流氣的年輕人,中間還倒著一個。
當中領頭的站出來,笑著打招呼,“江生,江太,人帶到瞭。一共三十五萬,我們這裡就當再沒有這個人。”
“把他的賬面拿出來。”
“我們老板沒給,就交代我說三十五萬。”領頭的年輕人笑嘻嘻的。
“我沒這麼多耐心。”江啟言看他一眼,語氣平淡,卻很懾人。
年輕人遲疑著想再看他一眼,卻莫名有些發怵。這才讓手下把一個文件夾拿過來。這上面記錄著陳望舒父親欠還錢的所有賬目。
十幾年的賬目,滿滿一沓。江啟言徑直往後翻,最後幾條,顯示他欠的款隻剩一萬多人民幣,但是半個月前,又借瞭十萬。
領頭的小流氓本來想虛報數目撈一筆,現在暴露瞭也有點心虛。見江啟言目光停在那十萬上,連忙解釋道,“這是他兒子借的,兩星期前吧,說有急用。”
陳望舒借的?他前幾天都差點去黑診所賣血賣腎瞭,還借錢?
江啟言拿出準備好的支票,填瞭個數字交給他們,就算兩清。
沒人去管地上暈倒的瘦老頭,也不知道他是真暈還是裝的。已經聯系好瞭主治精神的第三人民醫院,等會救護車會來接人。不出意外,這老頭進瞭精神病院,這輩子是再也出不來瞭。
他們在從巷子往外走時,和一個姑娘擦肩而過。薑瑤覺得這姑娘好像在哪見過,猛然憶起某個場景,連忙追上去叫住她。
“你是…陳望舒鄰居傢妹妹?”那天在a大門口抱住他的女孩兒,似乎是陳望舒這一系列問題的源頭。
“你們…”女孩神色有些復雜,“你們是望舒哥哥叫來找我的?”
薑瑤演戲向來面不改色,“對。”
“你們告訴他,我不怪他還不上錢,你讓他別躲瞭,錢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她眉頭緊鎖,垂著眼睛看向腳下。
“他欠你錢?”薑瑤很震驚,又連忙掩飾掉驚訝。
“你還需要多少錢?”薑瑤問她。
女孩兒聞言眉頭皺得更緊,眼神裡的痛苦藏都藏不住,“我不知道。”
當年,陳望舒的父親老陳下崗後,很是消沉瞭一段時間,特別是妻子沒有下崗,而自己下崗瞭,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瞭沉重的打擊。
這之後的四五年,老陳都靠做點小工賺點酒錢,主要靠妻子的收入在養傢。
直到妻子意外懷孕,他才重新打起精神,打算幹點事業,重新撐起這個傢。兩夫妻結婚多年都沒有懷上,這個突然到來的孩子被他們看作是轉運的福星。
鄰居老劉是當年一起工作的工友,後來也一起下崗,現在在建築工地幹活。勤勤懇懇許多年,也算有些積蓄。
老陳心思活絡,那會兒流行下海開公司。就跟老劉借瞭點錢,尋思著也下海撈一筆。
剛好老劉傢新添瞭個閨女,他傢又有個小子,要是配一對,以後橫豎是一傢。老劉就把千把塊錢積蓄全給瞭他。
那個年代,萬元戶就算是頂有錢,千把塊可不是小數。
這麼多年,老劉就一直看著老陳生意失敗,把錢全砸水裡,然後做什麼砸什麼,直到完全絕望、消沉。後來老陳從終日酗酒,到開始賭博,這輩子就算是徹底毀瞭。
反正自己傢也不急用錢,老劉就一直沒催陳傢還錢。
老劉知道自己身體出問題瞭,但是他不敢說,也不敢去醫院檢查,好像隻要不確診,身上就不是真的有這毛病似的。
老劉在傢裡暈倒的時候,他就知道再也瞞不住瞭。醫生說是胰腺癌中晚期,預後很差。他不想治瞭,反正也治不好,何必費那錢。但是老婆和閨女非要治,還去找陳傢還錢,根據通貨膨脹的程度,連本帶息要人傢還十萬。
老婆哭著罵老劉,“我當然知道小陳苦,但是我們傢不苦嗎?你人都要沒瞭,還管人傢苦不苦?”
可是十萬哪裡夠,ICU裡住一天就要一萬多,老劉一天不死,就是花錢的無底洞。
陳望舒要自己扛起這筆債。林紓給的錢都被填瞭父親借的高利貸的窟窿,就算她的資金沒有被傢裡管制,陳望舒也不會拿她的錢。
這是他自己傢的債,不能讓她還。
十萬塊錢真的不多,買不到一個普通皮的鉑金包,買不到a城一平方的房。
但是陳望舒把自己賣瞭也湊不出這麼多。
薑瑤有些沉默,這些事太沉重瞭。
人世間的苦難,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就是難以擺脫的,就是滅頂之災。
所以有人相信宿命,有人相信輪回,解決不瞭真實的問題,隻能謀求減輕精神的痛苦。